陸虞在醫院住了一晚,這一晚他睡得並不安穩,從噩夢中醒來了無數次,無數次夢見一隻大手把他往無邊際的黑洞裏麵拽,他怎麽跑都跑不掉。好多雙手來拖拽他的手腳,蒙蔽了他的眼睛和嘴。誰來……救救我啊。簡哥,救救我啊,簡哥。與此同時,遠在別墅的少年也輾轉反側,冷汗從額角泌出,怎麽也睡不安穩,胸口抽一抽的疼,直到他睜開眼,借著床頭台燈那點微弱的光,他看到了前方書架上擺放著的東西。陸虞給他折的那隻千紙鶴被窗戶外麵吹進來的風吹落到了地麵,所以書架上正中間那個位置現在是空蕩蕩的。宋簡禮撐著床鋪坐起了身,然後側身將台燈的光調大了一些,就起床去將地上的千紙鶴撿了起來。那是幼兒園的一節手工課,千紙鶴的折紙過程很複雜,陸虞是全班第一個折好的,老師誇他做得很漂亮,於是陸虞說要把他做的第一隻千紙鶴給宋簡禮。還說如果以後宋簡禮需要陸虞的幫助了,那他就拿出千紙鶴大聲喊:“陸桑桑,快騎著千紙鶴來幫幫我吧!”幼兒園說的話多是小孩子無厘頭的話,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而已。比如陸虞嘴裏的台詞也是前一天和宋簡禮看了《大話西遊》,然後學的紫霞仙子的台詞,因為紫霞仙子的意中人是架著七彩祥雲。那陸虞就是騎著千紙鶴。或許陸虞他自己早就忘記了,但關於陸虞的所有,宋簡禮都記得清清楚楚。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宋簡禮從下午就感到不安,他給陸虞發了消息去問,陸虞是很晚才迴他消息的。他說他午睡睡過頭了,但他深知陸虞的午睡從不會超過一個小時,這次卻近乎五個小時才迴他。宋簡禮還是覺得不安,他打算明天上學的時候問問陸虞。當年的那次暴瘦讓陸虞的身體免疫力大幅度下降,後院池塘的水很冰,被救起來後又吹了風,感冒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所以他半夜睡不安穩也也可能是因為他在發燒。三十九度多的體溫把值班護士都嚇壞了,連夜給陸虞輸液喂藥,折騰到了天亮體溫也才降到三十七度,還沒完全降下去。陸虞昏昏沉沉,睡睡醒醒,醒來還強撐著意誌和宋簡禮聯係,說自己生病了,今天不能一起去上學了,說對不起簡哥……他像一隻瀕臨破碎的瓷娃娃,整個人慘白又枯瘦。枯如柴木的手背上幾乎找不到血管,醫生第二次才找到正確的位置紮針,她作為外人,也不免有些心疼陸虞,那臉上的巴掌印還沒完全消腫,看上去實在可憐。唿吸也時強時弱,邊上的三個人都提心吊膽的,仿佛陸虞是被他們寵愛著長大的一樣。實際上一個人因為打了陸虞在愧疚,一個人習慣了陸虞對他細節的照料,還有一人是因為答應了她的丈夫而已。三個人露出同樣關懷的表情,偏偏各懷鬼胎。陸城名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他退出病房接了電話,掛完電話的下一秒他就激動地推開了門,“寧月,小謹,妤兒迴來了!一會兒就到家了!”“妤兒迴來啦?”莊寧月就這麽一個女兒,卻不知道為什麽生了一副淡漠的性子,對什麽都漠不關心,偶爾興致來了還能和他們親近相處,但大多時候都是一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態度。“是呀,親自給我打電話說的!”陸城名把通話界麵展示給了兩人看。最上麵剛通話的就是陸妤寧,【妤兒】偏偏下麵不遠的備注卻是【陸虞】莊寧月高興得不行,陸妤寧上大學後就不怎麽迴家了,如今突然迴家,莊寧月必然是最高興的一個。“這樣吧,我迴去幫妤兒整理行李什麽的,你們就在這裏看著陸虞醒來吧?”莊寧月將她放在桌上的挎包拿了起來說。她是決定要走的,那陸謹律和陸城名也留不住,陸謹律倒是無所謂,他現在是真心實意地關心病床上的陸虞,也就不管莊寧月要先離開的事情了。陸城名踟躇一陣後才說:“行,你先迴去吧,陸虞這邊有我和小謹。”陸謹律坐在床邊,低著頭也不說話,陸城名就坐在靠窗的沙發邊,也沒有什麽話說。沒有話說才是最好的,兩人獨處的時候,一旦有了話題,最後肯定是以爭吵結束,他開始懷念以前的陸虞,因為隻要他和陸城名獨處,陸虞就會過來找他們,不管是說點什麽,問點什麽,總之絕不會給他們獨處吵架的機會。即便吵起來了,陸虞也會想辦法阻止兩人。現在想起來,陸虞其實是畏怯和害怕自己的,也是害怕陸城名的,他那時候是真的下了很大的決心吧。陸謹律想著想著迴頭看了陸城名一眼,見陸城名的表情也很是怪異,就猜測對方估計是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所以陸謹律竟然成了父子倆間打破沉默的第一個人,“父親,他已經不理我了,如果你真的覺得愧疚,就對他好一點吧。”“不理你?”陸城名沒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陸謹律垂著頭開始迴憶:“那晚我說了很過分的話,再見他的時候,我隻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他對陌生人才有的警惕,後來我找過他好幾次了,結果如您所見,我還沒得到他的原諒。”如果說起眼神的話,那陸城名可就太熟悉了,因為他昨晚也從陸虞那裏看到了。“您昨晚也看到了吧?我隻想說,如果陸虞還願意和您說話,您就對他好點吧。”陸謹律將臉埋在手心揉搓了兩下。陸城名皺起了眉,“我從來沒有虧待過他。”氣氛開始變得詭異了起來,怕是再說下去又要吵起來了,陸謹律卻說:“現在唯一能勸和的人還在床上躺著,我不會和您吵的。”陸城名噎了一下,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從前他們一年都不會吵架一次的,最近短短兩周就吵了兩次,究竟是為什麽呢?“昨天是我對不起他……”陸城名眼皮掩下,難得見他有了幾分悲傷。陸謹律卻突然說:“您對不起他的地方還有很多,不止昨天一件事。”他是家裏的長子,家裏所有的事情他幾乎都是知情人,但他也有選擇漠視掉的權利。陸城名知道陸謹律說的是什麽,一時隻覺理虧,幹脆不說話了。宋簡禮上午最後一節課沒上完就請假往醫院趕來了。而且手裏還提著家裏阿姨給陸虞做的補湯。隻是到了醫院病房,陸虞還沒有醒過來,唯一值得高興的就是陸虞燒退了,不僅燒退了,臉上的痕跡也消退得差不多了,不仔細觀察的話也看不出來。陸城名看見宋簡禮的一瞬,不知道為什麽竟然覺得有些心虛,但他作為資本家,自然不會喜怒都形於色,讓對方瞧出端倪來。“昨天下午突然發的高燒,當時就送到醫院來的。”既然都決定將此事的緣由保密,那對外的說辭也是早就編撰好了的。宋簡禮露出擔心的表情,桑桑身體一直也不好,就這麽半天,又給了宋簡禮一種瘦了十多斤的錯覺。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了宋簡禮到了這裏,還是其他原因,宋簡禮剛到這裏沒幾分鍾,床上的人咳了幾聲,燒成漿糊了的腦子因為咳嗽,讓他的腦子就像是被敲打了一樣劇痛。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桑桑。”宋簡禮是第一個衝到床邊的。其他兩人也急忙圍了過來。陸虞掀開眼皮,這次眼前還是三個人,兩個陌生人和……簡哥。“簡哥……”陸虞喊了對方一聲。宋簡禮將陸虞扶了起來,手撫上了陸虞被打的那半邊臉,輕輕問:“臉怎麽腫了?”“還燒嗎?”宋簡禮又問。陸虞迴憶著臉上輕微刺痛的由來,但可能因為燒了一夜,暫時什麽都想不起來,於是陸虞小幅度的擺了擺頭,“不記得了……”“陸虞,身上哪裏還不舒服嗎?”陸謹律聲音強硬地闖了進去。他作為局外人,雖然看不真切陸虞的眼神,但卻把宋簡禮的神情看得明明白白,對方生的什麽心思他也知道。所以說話間隙,他將作為外人的宋簡禮擠到了一邊去。陸城名也趁此機會擠到了陸虞的視線裏,因為宋簡禮在這裏,他也不好提昨天的事情,所以隻問道:“陸虞啊,爸爸在這裏,身上不難受了吧?”宋簡禮皺眉,他頗有幾分打量地看著這位作秀的“父親”。被兩個陌生人圍著關心對於陸虞來說真的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他張了張嘴,頓時覺得無措了起來,他眼裏有畏懼,陌生。於是避開了兩人來自“親人”的關切,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了宋簡禮,小聲唿喚對方:“簡哥,簡哥……”宋簡禮繞到病床的另一邊,陸虞就將身子側到了另一邊,他主動伸手抓住了宋簡禮的手指,說:“簡哥,我想迴……家。”陸虞頓了一下才說了那個“家”字,因為他好像漸漸已經快記不得家裏有什麽人了。他有家嗎?有的。家裏還有誰呢?媽媽和姐姐,家裏的“陌生人”卻越來越多了。遲早有一天家裏所有人都會變成“陌生人”的。他做不到一覺醒來身邊全是陌生人,所以他很慶幸剛剛睜開眼睛的時候宋簡禮在這裏。“陸虞,他帶你迴什麽家?跟著我才能迴家。”陸城名想到了陸謹律對他說的話,又想到了陸虞剛剛抗拒和他對視的樣子,心裏突然難受了起來。他沒有很討厭自己的這個孩子,隻是一切都太不巧了。“沒關係,桑桑不是在生病嗎?看他怎麽想的吧?”宋簡禮也看明白了,想來陸虞的病已經讓他忘記了陸城名。對於忘記他,宋簡禮是替陸虞高興的,但對於陸虞過於頻繁的忘記了身邊人這件事,宋簡禮卻是怎麽也高興不起來的。因為總有一天會輪到自己的。“簡哥,我要迴家。”陸虞手緊緊的拽著宋簡禮,唯恐他消失的那種緊拽。陸城名當即就要拒絕,是陸謹律拉住了他的手,“宋簡禮,我可以和你聊聊嗎?”上次陸謹律堵著他,宋簡禮說他不知情,但這次陸謹律不信宋簡禮還不知情。難得的是,宋簡禮決定答應他的請求,但不是現在,因為陸虞很顯然做不到和他們之中任意一個人獨處。“可以,但現在不行。”宋簡禮從來就不介意和陸家除了陸虞以外的任何人撕破臉皮,但這件事陸虞不能有一點的知情權。陸謹律幾乎一整夜沒睡覺,他的眼裏充斥著疲倦,“好。那就請你將陸虞送迴家吧。”“陸虞,我送你迴家。”宋簡禮反手握住了陸虞的手,給予了他安全感,陸虞的手指拽得越緊,說明他越沒有安全感。陸城名看不明白,他也不懂兩人之間的啞謎,隻知道自己的親兒子竟然不願意和他們一起迴家,反而讓一個外人送他。他下意識就要攔住,陸謹律再次攔住了他,卻又不跟他說為什麽,直接拉著他就離開了病房。到了走廊處陸謹律鬆開了手,陸城名才問:“我不明白。”一個家裏隻需要一個聰明人就夠了,陸城名到現在都沒看出端倪,陸謹律就說:“您應該知道,以前陸虞是絕對不會在你麵前提起宋簡禮的,更別提今天他醒來全程隻和宋簡禮說了話。”“因為他知道你討厭他和宋簡禮有太多的來往,今天卻能夠無視你去和宋簡禮拉扯,父親,我想陸虞不會原諒你了。”一如自己,從那晚之後,陸虞到現在都沒有原諒他。“我是他爸,他隻是暫時在生我氣,他那麽容易心軟……”陸城名的想法都和陸謹律當初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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