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赤也不得不承認,母樹的葉片真的很明亮。


    黑夜裏一直看著甚至有些晃眼。


    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也直接問了出來:“你既然會說話,為什麽白天的時候不說?”


    “因為你是幻獸,他不是。”母樹道,“我無法化作人形,而且……還有一些別的限製,我不能與他直接交流。很多事情,我也不能說。”


    它歎了口氣,“抬頭。”


    赤站在樹下不動,仰頭。頂上無數個純白色的光團從每一片藍色閃光的晶瑩樹葉上慢慢溢出,好像雨後墜落的大片水滴。


    母樹聲音響起:“這是過去所有精靈死去轉世後,留在我這裏的,屬於他們生前的記憶。”


    “不知不覺居然已經積攢了那麽多啊。”


    漫天純白光團,飄在空中都如飛雪一般。


    母樹活了萬年,即便是長壽的精靈,也早已送別過不知道多少隻。


    事實上,大多數精靈死亡時間都遠遠短於他們應有的壽命。


    母樹對此無法幹涉。


    它隻能沉默地看,沉默地等待。


    幼年的新生精靈們會在族中長輩的帶領下前來接受它的祝福,又在不知道多少個春夏秋冬後,身軀腐爛進泥土。


    它小心地收納著他們的過去,看著精靈們因為各種原因死去又新生,前塵盡忘。上一世相愛的兩隻精靈,下一世或許就徹底陌路。


    赤對於樹的感傷想法無動於衷,目光落在其中一個光團上。


    所有明亮的光團間,唯獨它看起來格格不入。


    它從最大的那片葉子上掉下來,顏色卻是無光的灰,仿佛一枚被汙染的寶石。


    “為什麽它看起來不一樣?”赤指著那個灰色光團問道。


    母樹忽然笑了一聲。


    “因為隻有它,不是哪隻精靈的遺物,而是有人強行寄存在我這裏的一段記憶。”


    它幽幽地道,“那真是個無禮之徒,我是連通死亡與新生的接引之樹,他卻非要求我充當他的記憶保險箱,跟他的同行者說,等十年二十年後再來迴顧。”


    赤不知怎的從中聽出了一點咬牙切齒的意味,似乎這麽多年過去,母樹對此依舊耿耿於懷。


    一棵樹居然能這麽記仇。


    赤表示不解。


    但對危險的本能預警讓他沒有去問這個人是誰,而是道:“那他們後來……”


    “再也沒有來過。”母樹的聲音不知為何忽然變得輕了一些,與之相對的是嘩啦啦響起的風聲,吹得滿樹枝葉都跟著劇烈動搖。


    說好的十年,二十年……它等了萬年,也再沒等到約定的人來取迴。


    死的死,消失的消失,一個無賴般的約定最後隻有最不情願的樹記得。


    灰色光團忽然飛了起來,落到赤的麵前不動。


    赤低下頭,視線匯聚在這團光上。


    “帶走它吧,但別期望太多,裏麵儲存的記憶片段也隻有很短的一些,畢竟那個時候,你們的關係也不算太好。”


    “它隻能被觀看一次,一次後就會銷毀,是否要打開它由你決定。”


    赤沉默了半晌,半低著頭,紅眸中閃動著晦暗不明的光。


    他想到了母樹一見到江流璟時就格外親近的態度。


    祝福、贈禮、召喚生命之源。


    對於精靈族的母樹來說,向一個人類表現得如此友善簡直不可思議。


    當時赤以為它隻是和其他幻獸一樣,被江流璟氣息吸引。


    但現在,他卻有了全新的猜想。


    “過去,和我一起來的,是他嗎?”他語調低沉,唿吸卻微微急促,一雙紅眸抬起緊緊盯著母樹。


    “我和他以前就認識,對嗎?”


    母樹沒有迴答他的問題。


    所有白色光團都瞬間消失在空氣中,同時也帶走了一半的光亮,世界肉眼可見的昏暗了一截。


    “哪怕是同一個靈魂,重新誕生後也不會再與過去等同。”


    “別去追尋那些無意義的假設,想清楚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麽。”


    赤薄唇緊抿,這個問題對他來說連一秒鍾的猶豫都不需要,就能篤定地說出答案。


    他現有的所有記憶都被一個人所占據,如果他的記憶能化作一個舞台,那麽江流璟毫無疑問將成為聚光燈下的核心。


    他追隨著他,如騎士之於國王。


    他渴求著他,如病患渴求良藥。


    “我要保護他。”他說,“守護他,直到他取得他想要的幸福。”


    母樹緩緩笑了。


    “那就別再離開他的身邊了。”


    “有一點你說的很對,那的確是一個非常、非常害怕寂寞的孩子。”


    “別再讓他獨自一人。”


    ……


    夜幕散盡,宿醉的精靈和人類們也陸陸續續在曬了滿臉的清晨陽光中醒來。


    痛失樹屋體驗的莫涯一睜眼就發出絕望的哀嚎,不死心還想跟同伴們提議再住一夜,被幾人無情駁迴。


    “真拿任務當旅遊啊?趕緊解決完迴去。”


    “嘖嘖嘖,真想看到別的組臉上的表情,他們這些天估計什麽線索都沒找到吧。”


    莫涯還是一臉頹廢:“我的樹屋……”


    幾人離開以前,大長老忽然現身將他們攔住,提醒他們還可以接受母樹的祝福。


    莫涯頓時驚喜,差點把這個給忘了!


    看看四周:“小璟他們呢……哦小璟已經接受過了。赤有接受過嗎,我怎麽沒感覺出來他身上有什麽變化?他們不是一起去的嗎?”


    大長老對這一點也抱有疑問,眾人中母樹獨獨沒給赤施加祝福,但母樹看起來並不像是討厭或者針對他。


    他將母樹的話複述給幾人聽:“那個孩子身體情況和其他人不同,祝福對他基本無效。”


    “赤這麽倒黴嗎?”莫涯咋舌,又有些想笑。


    身為宿舍中正兒八經的那個倒黴蛋,居然有朝一日還能看到赤比自己還倒黴的時候,真是天道好輪迴啊。


    “都是人類能有什麽不一樣?”安德威對此表示不理解。


    不過大長老說了赤本人沒有意見,他也就沒什麽好說。


    三人跟著大長老離開,另一邊江流璟也被生物鍾喚醒。


    晨光照亮了大半個屋子,唯有床前的一塊都被一片陰影擋下,讓少年能不受影響地能繼續在昏暗中睡眠。


    江流璟一睜開眼就看到坐在床邊的赤。


    看到赤身上穿的還是昨天的那套衣物,他眉頭微皺,目光下掃,在邊緣發覺一點熒光似的粉末時,神情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你昨晚沒睡?”少年初醒的嗓音帶著果肉被切開般淺淺的沙啞。


    赤“嗯”了一聲,沒隱瞞,也隱瞞不了。


    他本想迴來後陪江流璟繼續睡覺,腦子裏卻滿滿都是自己或許和江流璟過去認識的事。


    路上就在不停地想,迴來後看到少年熟睡的臉龐,更是完全控製不住。


    他幾乎想立刻打開那個灰色光團,探尋過去的記憶。但母樹臨走提醒他光團一打開他起碼有三天身體不能移動,必須要找安全的地方。顯然陌生的藏龍山脈符合不了這個條件。


    “其他人都去見母樹了,上午我們可以自由行動。”他看著江流璟,詢問道,“要趁現在去找你爺爺嗎?”


    江流璟一骨碌爬了起來,迅速答道:“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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