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蘭汀院清清冷冷空了三年,裏麵依舊是院子主人離去的模樣。


    嶽甯得閑,張濟橋陪她從洛陽走到臨安。那天臨安初雨,整座城池煙雨朦朧,小路旁有賣酒女撐著傘在低聲唱姑蘇小調,吳儂軟語越過雨簾悠悠入耳,嶽甯心中一動,騎馬過去,隔著帷帽目視女子,「這是什麽酒?」


    賣酒女道:「這是新釀的桃花酒。」


    「給我一壇。」


    嶽甯從她手裏接過桃花酒,還未開封就能聞到清甜的花香,她恍然想起姑蘇流雲山下的桃林。柔聲道:「你是姑蘇人?」


    女子清笑點頭道:「故鄉姑蘇。」


    嶽甯騎馬迴到張濟橋身側,兩人緩緩行入臨安。嶽甯高坐馬背,懷裏揣著一壇酒。思緒漸漸飄蕩到姑蘇,也飄到那人身上,這三年多,蕭珩說要雲遊四方,他是不是已走過江南的秀麗煙雨,走過塞外的茫茫草原,然後迴到他的故鄉姑蘇,尋一處清幽之地隱居山林。


    心中某處在跳動,嶽甯忽然想去姑蘇看看,她揪緊韁繩,道:「我們去姑蘇。」


    張濟橋視線移到桃花酒上,隔著薄紗看嶽甯,他似乎猜到嶽甯心中所想,倒未流露出嫉妒,低聲問:「蕭珩是怎樣的人?」


    嶽甯解開繩索取下塞口,清冽香甜的酒劃入喉嚨,留下淡淡花香縈繞,她偏頭狀似思索,片刻才道:「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一個肯為我死,為我拋棄一切的人。


    她再從記憶裏尋蕭珩的模樣,陡然想起他離去時沒入漫天大雪的背影,和手中玉佩拋下時他驚恐萬分的眼神。


    張濟橋牽著她的手,悶悶道:「你是不是忘不了他?」


    嶽甯迴神,覆上他的手坦然笑道:「他伴我這麽久,我若真說忘了他,豈不是在騙自己?隻是故人已去,再想起總有千般惆悵。」


    張濟橋沒再說什麽,兩人不疾不徐向姑蘇前行。


    初到姑蘇正值清明,小雨紛紛,氤氳水氣撲麵映入眼簾,碧瓦煙昏,斑駁白牆藤蔓交錯,高大的柳樹倒映在水中,兩岸小路曲曲折折,青青幽幽,處處是小橋流水的靜謐。


    這裏她前世來過,當年她隻覺蕭珩有趣,從揚州跟著來姑蘇,處處嘲弄他,調戲他,蕭珩年輕氣盛,再有正邪兩分,同她在屋頂打起來,一路瓦飛牆裂,劍影繚亂,最後兩人齊齊掉入水中,蕭珩本想一掌打過來,看著她濕淋淋的身子時,勁道鬆去,收迴軟綿綿的一掌,竟不敢再多看她。


    嶽甯憶起往事唇邊含笑,若真在姑蘇遇見他,想來最多是看見他滄桑的眉眼罷。畢竟他走遍大江南北,心胸開闊,哪裏還會拘於眼前的兒女情長?


    她和張濟橋繞過曲折小路,又向西行二十裏路,便看見流雲山下的千樹萬枝桃花迎風盛開,明媚張揚,密密層層,仿如和天邊如火斜陽般瑰麗。


    嶽甯穿入林中,暗香撲鼻,細雨浸濕花瓣,紛紛揚揚從枝頭灑落。


    張濟橋道:「你幾時同他來這裏的?」


    嶽甯迎著晚霞眯了眯眼,到現在,自己也想不起來是十三年還是十四年。


    嶽甯欲折桃枝在手上把玩,卻被張濟橋攔下,嶽甯瞪他一眼,忽然看見桃林深處有一抹白影,她一怔,幾步朝那人走去。


    那人負手而立,聽到聲響轉過頭來,卻是殷逍,出乎意料的是殷逍沒有怒目而視,隻是淡淡瞧她一眼又轉迴頭去。


    嶽甯神色恢復平靜,從袖中暗取出幾枚銀針,道:「原來是流雲派殷掌門。」她朝他身前看去,才看見那裏有一處隆起的土包,地上有紙錢的灰燼,土包上麵歪歪斜斜的插著木碑,字被身前的人擋住一半,她看不清楚。


    殷逍似知她所想,往右邊挪一步,她徹底看清木碑上刻的幾個小字。


    ——蕭珩之墓


    銀針悄無聲息的跌落。


    嶽甯茫然一陣,半晌磕磕巴巴道:「蕭珩……他去雲遊四方,你做甚要立個碑?」


    殷逍抬眼看她,眼裏多了哀意:「雲遊四方?」他輕笑幾聲,「他三年前就在這裏自盡身亡,我發現他時,血都幹了。」


    殷逍蹲下,把被風吹歪的木碑重新扶正,拿火摺子點燃餘下的紙錢,雨還在飄,他便打開紙傘擋在墳前,「沒想到這麽久你才來看他,他一個人在這裏,不知道有多孤獨。」


    嶽甯好像在聽一個天方夜譚,她久久沒有迴神,迷茫道:「他有沒有留下書信?好端端的,怎麽就……」


    她驟然想起墨意一字不落轉告的話,什麽天涯何處不是家,什麽雲遊四方,她那時還暗道蕭珩灑脫,原來這些都是假話,他一個人迴到這裏自盡了。


    殷逍從懷裏取出一方帕子遞給她,嶽甯打開,是她親手砸爛的玉佩。


    「他死前,身上除這枚玉佩,也隻剩下翠微劍了。」


    落花飄落在墳前,淡粉的桃花浸在泥水裏,嶽甯從花瓣上踩過去,她站在蕭珩墳前,看著黃昏下孤單單矗立的木碑,心突然抽絲剝繭的疼。


    她還記得,上一次和蕭珩說話,是三年前他哭著哀求她的原諒,她便親手打碎那枚他視若珍寶的玉佩。


    這麽久以來,她氣早就消了,不管是蹇鴻舟,還是莫雲中,從來沒他想的那麽重要。


    她隻是怨他竟然瞞著自己。


    嶽甯兩世從沒猜過蕭珩的心,她注視著碑上四個小小的字,想著殷逍方才說的話,此刻所有不解之處突然明了,難怪前世他身體越來越差,難怪他今生這麽決然的離開,所有的起因不過是因為,自己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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