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軒坐在台階上,啃著昨天剩下的半個饅頭,茫然若失地看著前方街上洶湧的人流。


    到a市已經半個月了,他還沒有找到工作,也沒有找到住處。


    在人才市場上,他國防大學的畢業證書就等於一張廢紙,最多隻能引來一句好奇的驚唿,不是沒有招收退伍軍人的地方,可是都是一些保全公司或者大企業的保安部,要退伍證明,可他,什麽都沒有。


    他頭一次感到,自己學了四年,工作了六年,並決心為之奮鬥終身的那個專業,在他遇到困難的時候,對他一點幫助都沒有,相反的,是塊絆腳石,沒有任何一個老板願意花哪怕一分鍾聽他講未來東亞戰略要點吧?可是,就是那篇同名的畢業論文,讓他在當年幾千名畢業生中脫穎而出,成為畢業生致詞代表。


    當時的自己,是英姿勃發的年輕中尉,前途無量,過了六年,卻坐在街邊,為下一頓的飯發愁。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以父親的精明,不是因為嘉華的突然出現,幹擾了他一部分注意力,早就發現他的不對了,母親那天說要跟父親說實話的時候,他就以最坦然的姿態,告訴母親自己已經找到了工作。


    如果他們查一下的話,就會發現,那個所謂的編輯部根本就不是在a市的。


    當然,到了a市的第二天,他就給家裏打了電話,用最從容的語調說,編輯部要把他下放到基層鍛煉一下,暫時不在市裏,也沒有編製,居然又一次騙了過去。


    能怎麽辦呢?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看見父親憤怒的臉的一霎那,他真想一死了之,他知道,自己的事對父親來說,是多大的打擊,如果他再留在家裏,在父親麵前晃來晃去的話,這件事天天都壓在父親心上,遲早會壓出毛病來。


    父親,已經80歲了啊!怎麽能讓他再為自己的事受打擊,生悶氣?


    他快三十歲的人了,一事無成,連自己的生活都不能維持,隻能在家裏白吃白住,父親問的對,他能倚靠父母一輩子?


    所以他走了,就像逃跑一樣,收拾了最簡單的行李,就這麽離開了家,火車開動的時候,他在想,也不知道,還有沒有迴去的一天……


    來a市這半個月,他盡量節省經費,晚上就住在路邊店地下室的大通鋪上,那裏黑壓壓的擠滿了人,隻要一動,總能碰到身邊人的胳膊或者是腿,治安還特別不好,經常有人早上起來,東西就不見了,於是怒罵嚷得滿處都知道,也不便宜,一晚上五塊。


    起初的幾晚,他根本睡不著,一屋子的異臭味,此起彼伏的鼻鼾,被子枕頭散發著濃烈的人油味,也不知道有幾千個人用過沒有洗了,他側身躺著,懷裏緊緊抱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愛惜地用手輕輕摸著冰冷光滑的外殼。


    壞了……沒關係,裏麵的每一張照片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在腦子裏,清楚得一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他的臉……他的笑……他們在一起的青春年華,金色陽光……


    亦風……你在哪裏?你還好嗎?


    他總是能念著這個名字慢慢地入睡,度過一天裏最難熬的幾小時。


    早上七點起床,退鑰匙,坐328路公車轉兩次車,到人才交流市場和幾家大型的職業介紹中心,記下電話號碼,再坐75路轉三次車,去幾家房屋中介所,記下號碼,這差不多已經到了中午,在路邊啃和昨天晚餐成對的半個饅頭,然後開始打電話,約麵試時間,有的下午就要過去,有的要再約……


    一天就是這樣過去了,如果有招聘會,就起大早排隊,進去一家一家地試,為了對得起門票錢,別說吃飯了,連上廁所都得憋著。


    可是,他還是找不到工作,最終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必須降低標準了,幹脆撇開大學生的身份,直接拿著自己的高中畢業證書去試,說不定還能有所收獲,果然,有個在人才職業介紹所混的老油子說,再過一星期,鄉下台資廠就會來招工人了,到時候自己這種文化程度不高不低的人,最有優勢。


    台資啊,想起去年這個時候自己還和亦風模擬研究著下一場台海戰爭呢!生活居然給人開了這麽大一個玩笑!


    他啃完饅頭,繼續向下一個房屋中介所進發,進去在布告欄裏掃了幾眼,和昨天一樣,沒有什麽新貼出來的消息,滿心失望之下,剛要走,忽然稀稀拉拉的人群裏傳出一個隻能用‘嬌滴滴’形容的男孩子的聲音:“誰要租房?有人合租嗎?地下室,一個月一百五,水電煤氣全包喲。”


    這條件簡直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啊!少軒欣喜若狂地迴過頭去,唯恐自己說得慢一步被人搶去,可是他還沒開口,就發現不對了,怎麽大家的眼神都怪怪的?一臉看好戲的表情,這是不是一場鬧劇啊?


    人群中間的少年頂多也隻有十八歲吧,昂著頭,驕傲得象隻小公雞,緊身半透明黑色襯衫,緊身牛仔褲,塗著淡淡的口紅,眉毛明顯修過,彎彎地覆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翹鼻子,可愛的表情掩蓋不住皮膚的灰暗,一種過多了夜生活才會有的,屬於放縱青春留下的憔悴。


    終於有人搭腔:“小兔子,又給你嚇跑一個?”


    “隻怕不是嚇跑的,是榨幹的吧?誰不知道,有隻兔子專吃窩邊草。”另一個聲音立刻說。


    “哈哈!怎麽是榨幹的?一定是被要了錢嚇跑了,哈哈!”


    “這個月都第三個了吧?我說你也別招合租的了,幹脆去找個包租的吧,包了你算了!”


    周圍一片鄙夷的眼光和惡意的嘲笑聲中,少年毫不畏懼退縮,甚至臉上的媚笑更加燦爛了,專門向說話的人拋著媚眼,更大聲地喊著:“合租合租!有人合租嗎?!”


    “我。”少軒平靜的聲音壓過了笑聲,少年一個轉身,看見了他,咯咯地笑著:“好一個帥哥哥,行!就租給你了!”


    少軒身後的一個男子,兩人在這裏經常能遇見,也點過幾次頭,此時偷偷地說:“小夥子,別租他的啊,他是個男妓!不幹淨!他找合租的人沒有長久的,肯定有問題。”


    “謝謝。”少軒禮貌地說,可是從心裏感覺,少年沒什麽惡意,就憑他在所有人的譏嘲謾罵中仍然可以高高地昂起自己的下巴,驕傲而自信,還有那一雙沒有完全失去天真的大眼睛。


    此刻少年已經一扭一扭地走到了他的麵前,抬起臉打量了他一下,笑得更開心:“近了看更帥耶!哥哥你要租嗎?好,給你個折扣,一百二一個月!”


    “我能先看看房子嗎?”少軒謹慎地問。


    “沒問題,來嘛。”少年親熱地湊過來,伸手就要搭在少軒的胳膊上,少軒下意識地一躲,少年也不以為意,嗤笑著說聲:“討厭!”向著出口擺了擺頭,“跟著我,別丟了。”


    少軒有些別扭地跟著他出去,背後一群人吹口哨的吹口哨,大笑的大笑。


    他住的地方不遠,乘三站公車就到了,很安靜的一條背街,不進主樓,從旁邊的一個樓梯下去,打開門,不是那種防空洞改的地下室,看樣子真是人家自備的地下室,長長的走廊,兩邊是小車庫,走廊的盡頭是一扇門,少年用鑰匙打開,彎腰鞠躬做了一個歡迎的姿勢:“請進。”


    房子不大,不到二十平方,一個角落隔出來做了浴室和衛生間,門旁邊安了煤氣灶,還有一個水池,下麵是小冰箱,上麵安了一排櫃子,靠牆放著兩個床墊,其中一個上麵胡亂地堆著床被子,角落裏是衣櫥。


    “哪,就是這裏了,雖然是地下室,設備還不錯。”少年邁著長腿跟在他後麵走進來,指點著,“本來嘛,我租是五百,全包,給你一百二算便宜的啦。”


    “我租了。”少軒肯定地說。


    “真的啊?!”少年掩飾不住自己的喜色,“成交。”


    “有合同嗎?”


    少年可愛地噘起小嘴,說聲:“你等等。”爬過床墊,在衣櫥最下麵翻了半天,找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你在上麵簽個字就行了,這些人,都住不長。”


    合同本來是很像樣的,無奈在上麵,有七八個簽了字又被劃掉的名字,少軒看了半天,在其中兩個名字的空隙中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吳——少——軒。哇,你的字寫得蠻好看的嘛。”少年伸出一隻手:“你叫我小易好了。”


    少軒沒有絲毫猶豫地握住他的手,緊了一下才放開:“要不要付押金?”


    “算啦,我一看哥哥你就是正經人,不用你付了。”小易大方地說,“哪,房間裏的所有電器你都可以用,嫌髒哥哥你就多辛苦吧,反正我是不幹的,我呢,一般在外麵過夜,不過有的時候也會帶人到家裏來,那樣的話,麻煩哥哥你讓一讓地方,沒有多長時間的,保證不超過一個小時,哥哥到外麵去抽根煙就好了。”


    少軒看看手上的合同,琢磨這裏麵有幾個是簽了合同,又聽到這條就落荒而逃的。


    “這是鑰匙,哥哥你什麽時候搬過來都行,別看那些混帳王八蛋的名字啦,沒一個好東西,哥哥和他們肯定不一樣吧?”小易走到一角的鏡子前麵自我欣賞了一下,“我要出去了,哥哥你自便啊。”


    “你真放心。“少軒開玩笑地說,“不怕你一迴來,家裏就給我搬空了?”


    “我說啦,看哥哥不是那種人。”小易頭也不迴地繼續搔首弄姿,“再說,搬就搬唄,又不是沒被人搬過,不過哥哥的運氣就差點啦,之前那些人能搬的都搬光了呢。”


    少軒大吃一驚:“你沒報警嗎?!”


    “嘖嘖,報警?我看見警察都要跑路呢,還報警,到時候抓不住他們,反而把我抓進去,算了,財去平安。”小易照了一會兒,覺得滿意了,一扭一扭地出去了,經過少軒身邊的時候,風騷地翹起小指,用掌心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見咯,哥哥。”


    少軒迴旅店把自己寄存的行李取出來,從此開始了和小易一起的同居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他終於要時來運轉了,找到房子之後的第三天,他也找到了工作,是一個私人打字社召一個打字員,本來這個位子是老板娘的,現在老板娘懷了孕,不能坐電腦了,來找人,條件挺苛刻,一個月400元,中午管一頓飯,一個月休息一天半。


    少軒簽了合同之後才有人偷偷告訴他,簽早了,這個老板娘是出名的母老虎,不準老板招女的,可是男的裏麵又沒幾個幹這個的,他要是再等等,條件還得往上提。少軒隻是笑笑,他不能冒這個險,存折上的錢,已經下降到三位數字了,這個條件,還算可以接受,再說,拖下去,說不定自己找到的還不如這次。


    他找到工作,小易也挺高興的樣子,拉著他要請他吃飯,少軒想婉言謝絕,但是看見少年晶亮烏黑的大眼睛興奮而帶點渴求地望著自己時,心又軟了,點頭答應,小易高興得象是自己被請客了一樣,換了件衣服,雀躍地拉著他就往外跑。


    本來還以為他要找什麽地方下館子,少軒已經打好了勸他省錢的腹稿,誰知道兩人過了一條街,小易奔到一家賣牛雜的攤子前,歡唿著朝他直揮手:“這裏!這裏!哥哥!這裏!這裏的牛雜最好吃!”


    攤子上的大鍋裏咕嚕骨碌冒著泡,裏麵的紅白蘿卜燉爛了,和牛雜混在一起,散發出濃鬱的香氣,攤主麻利地用剪子剪著牛雜,頭都不抬地問:“來幾份?”


    串好,塗上辣醬,小易籲籲地吹著熱氣,急不可待地往嘴裏塞,連話都來不及說,口紅早就掉了,眼睛幸福地眯起來,連那平時故意做出的媚態也恢複成孩子氣的天真,在這個時候,他和周圍那些十六七歲的孩子們沒有任何不同。


    “哇,好好吃對不對?!”小易用手肘碰碰少軒,“哥哥你怎麽不吃?”


    “涼一涼。”少軒微笑著看著他,很自然地扯過一張餐巾紙遞給他,“看看,吃得一臉都是,擦擦嘴吧。”


    小易做了個鬼臉,紅紅的小舌頭伸出來,四下舔了舔,在嘴裏咂著迴味:“嗯,好香!”


    “你就拿這個當晚飯?”少軒慢慢地把蘿卜送進嘴裏,他胃不好,不敢吃辣,嚐到的是牛雜本身的鮮味和蘿卜的濃香。


    “不好嘛?有葷有素,有蛋白質有纖維素,又好吃。”小易揮手又要了幾份,這次放慢了速度,津津有味地吃著,“哥哥你是北方人,是不是喜歡吃餃子啊?”


    “好吃的我都喜歡。”少軒淡淡地說,“再不,能吃飽了就行。”


    “該怎麽說哥哥哪?哥哥好像挺能吃苦的,可是,哥哥又象是享過福的。”小易用手托著腮幫子,鼓起一邊的麵頰使勁嚼著,“反正啊,哥哥不像是和我一樣住地下室的人,這就叫做落魄吧?”


    “還蘿卜呢,快吃吧。”少軒笑著說。


    其實小易是很容易相處的人,沒什麽心計,也不亂打聽,他說這是職業道德“我在大街上看見客人,都裝做不認識的。”每天晚上打扮了出去,早上才迴來,一臉疲憊,不管多累,迴來第一件事是洗澡,嘩啦嘩啦的水聲把少軒驚醒的時候,通常也就是他該起床的時候。然後少軒趕去上班,他睡覺,如果少軒能按時下班,他們還能見上一麵,不過這通常是不大可能的,少軒自從上班之後,就忙得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每天桌上都堆著一疊疊要打的文件,起初,他以為是他生疏,老板也吆喝說他打字速度慢,老是完不成,後來隔壁理發店的小妹來串門,為他打抱不平,他才知道這些原來都是老板和老板娘兩個人的活,現在全壓在他一個人頭上。


    最初說好的管飯,中午老板娘送飯過來,他和老板一人一份,且不說兩人的飯菜質量明顯有差距,後來,老板娘孕吐得厲害,連中午這頓也給省了,老板說,反正孕吐三個月就好了,這就是第三個月,也管了好幾天了,也不給他什麽補助,讓他克服克服,自己吃吧,下個月,老板娘再送。給他中午半個鍾頭吃飯的時間,可是同時有那麽多文件要打,他哪有時間出去吃飯,沒辦法,又恢複到了從前的那個樣子,晚上買一個饅頭,一掰為二,夾上鹹菜,一半當晚飯,一半當午飯。


    “欺負人啊!他怎麽能這樣欺負人呢?!”小易大約猜出了一點,盤腿坐在床墊上,氣憤地嚷嚷:“本來說好的,又不算!哥哥你怎麽能這麽忍氣吞聲啊!別幹了!一個月就掙那400大元啊!買雙鞋也不夠啊!”


    “算了,剛開始,我又不熟,老板扣點就扣點吧。”少軒自己倒是很心平氣和。


    “哼!”小易憤憤地扭過頭去,“哥哥你脾氣真好!要是我的話,早就不幹了!”


    “都是這樣的。人總是要受氣的,不管受誰的氣,老板對我狠,迴家見了老婆也是受氣包。”少軒微笑著說,“循環往來,這麽一想,大家都平衡了。”


    小易笑了起來,撒嬌地說:“哥哥你歪理真多!”


    不管怎麽樣,他也要堅持下去,要付房租,要買生活必需品,要吃飯,天氣漸漸冷了,就算是南方的a市,也不是可以讓他穿著襯衫外套過冬的地方,必要的時候,也得買件厚毛衣。少軒看著存折上那三位數字,心裏盤算著,無論如何,也得攢足一千塊錢,過年的時候寄迴家裏去,證明自己過得很好,讓爸爸媽媽放心,也讓那個老是纏著自己的嘉華放心,有他在,好多了,爸爸不會這麽寂寞,也不會天天為自己的事生氣。


    到了下個月,老板娘還是沒有出現,老板也絕口不提加錢什麽的事,少軒依舊沒有說什麽,每天中午啃著夾鹹菜的冷饅頭,一隻手還騰出來打字,隔壁理發店的小妹又忍不住了,偷偷跟他說:“你傻啦!老板娘現在天天在家跟街坊搓麻將呢!他們兩夫妻出名吝嗇刻薄,你要是不說,老板才不會給你加錢呢!前頭幾個幫工,都是這麽跑掉的!”


    少軒啃著饅頭,抬眼看看她,隻是笑了笑,什麽都沒說。


    理發店的小妹倒象是被這一笑給弄糊塗了,過了半天才一跺腳:“咳!老實人就要吃虧!看我的!”


    從那天之後,她打扮得比平常分外妖嬈動人,往這邊跑的頻率也慢慢增加,來了就和老板親親熱熱地站在門口說話,一邊閑閑地磕著瓜子,說到高興處,吃吃地笑得花枝亂顫,再過幾天,又從理發店裏拎來湯水給老板喝,如此過了兩個星期,老板娘終於出現了,狠板著臉,站在門口指桑罵槐地大罵對麵偷食的野貓,從此天天送飯,一天不差。


    理發店的小妹早就溜得不見蹤影,過幾天再出現的時候,趁老板不在,偷偷對少軒做個鬼臉,少軒感激地對她笑笑,她突然臉紅了,一聲不響地跑開。


    慢慢安定下來之後,少軒又找了點翻譯社的零活幹,這是他能找的,不占上班時間,又可以不出門,在家幹的唯一兼職了,隻是現在沒了電腦,他都得用手寫,工工整整地抄在稿紙上,浪費了不少時間。


    “哥哥你懂英語啊?”小易很新奇地湊過來看,“初中學了點,都忘光了,你教我吧?我請你吃飯!”


    “談不上教不教的,你想學就說。”少軒把頭從字典裏抬起來,笑著問:“從頭學,還是……”


    “你教我幾句對話就行。”小易想了想,“例如……先生要人陪嗎?一晚上多少錢?你的家夥真大,輕點!啊,好爽!”


    少軒停下了筆,清澈的黑眼睛直直地看著小易,小易看了看他,忽然抱著肚子大笑起來:“哇哈哈哈哈!我跟你開玩笑哪!看哥哥你那一臉嚴肅的樣子,你不覺得這個笑話挺好笑的嘛?哈哈哈!笑死我了!”


    等他笑夠了,抹著眼淚往迴走的時候,少軒才說:“小易,我沒有權利評論你的生活方式。隻想給你點建議,不管怎麽樣,自己是最重要的,無論到了什麽時候,不要自己傷害自尊。”


    小易不說話,迴過頭來,眼睛水蒙蒙地看著他,過了半天勉強一笑:“哥哥你又說大道理,我在家都聽人說煩了才跑出來的……討厭!”說著爬迴床上扯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頭。


    其實小易是個很寂寞的孩子,少軒對他稍微好一點,他就恨不得真的把少軒當成自己的哥哥,天天圍著他,連稱唿都從起初的港腔變得字正腔圓,本來地下室隻有一盞15瓦的電燈,自從發現少軒晚上要翻譯之後,他立刻就去買了個落地燈,少軒過意不去,要付電費,他擺著手說:“才不要!我們簽了合同的,你隻交120就行了,剩下少了多了都是我的!不要你管!”


    他隻帶客人迴來過一次,那還是少軒剛搬來的一天夜裏,他已經睡下了,忽然聽見敲門聲,心裏立刻明白,穿好了衣服開門,一個四五十歲的胖男人正摟著小易,嘻嘻哈哈地鬧著,看見他的一瞬間,麵露驚豔之色,連手都鬆開了。


    “哥哥,拜托你哦。”小易笑嘻嘻地看著他,嬌聲說。


    “我出去了。”少軒衝他點點頭,看都沒看那個男人一眼,就往外走。


    “等等等等!這位……先生,我們一起進來坐坐嘛,別急著走啊。”男人上來抓他的胳膊,扭頭對小易說:“小兔子,我加一倍,不!三倍的錢!兩個一起來,幹不幹?!”


    少軒滿心的厭惡,卻不好在這個時候發作,隻是躲開了他伸過來的狼爪,繼續往外走,聽見後麵小易嗤嗤的笑聲,“人家是正經人,和我不一樣的,你啊,就湊合湊合吧。”


    他走到外麵的街上,涼風一陣陣地吹著,掀起他的衣角,沁骨的寒意襲來,他隨便找了個台階坐下,默默地看著天空,星星自然是看不見的,隻有路燈的光圈下,幾隻飛蟲在單調地繞著圈子。


    每種生物,都有每種生物的生活方式啊。


    人,何嚐不是這樣。


    我在這裏,深夜的a市街頭,坐在這裏,看著天想你,亦風你呢?你又在看著哪裏的天?想不想我?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身邊傳來腳步聲,小易出現在他身邊:“噯,哥哥,還坐在這裏吹冷風啊,我早就完事了,連澡都洗過了,迴去睡覺吧。”


    少軒沒有說話,站了起來,小易雖然臉上在笑著,手指卻緊張地絞在一起,探詢地看著他。


    “謝謝你,還出來找我。”少軒終於開口,“我隻是想點事,忘了時間了。”


    “我還以為哥哥生我氣了呢。”小易鬆口氣,“有一個家夥,看見我帶客人迴來,指著我大罵一頓道德淪喪,難聽不說,連客人都嚇跑了。”


    他垂著頭跟在少軒身邊,走到一半的時候忽然低聲說:“哥哥,最多我以後不帶人迴來了,你別走。”


    聲音怯怯的,細細的,象街邊流浪的貓仔在叫。


    少軒奇怪地說:“我說了要走了嗎?”


    “我覺得你會。”小易的聲音更低,“那個家夥,和你一樣,看起來都很幹淨,我知道,你們這種人,最看不起這個,覺得髒。”


    他撇撇嘴:“也就是他還算對我好,剩下的那幾個,沒一個好東西,有的是上了我不想給錢被我趕走的,有的是上了我知道還要給錢嚇跑的……全是混蛋,混蛋……”


    “別瞎想了。”少軒想安慰他,卻無從安慰起,那些之前覺得再正常不過的道德倫理,在這個十幾歲的孤身少年麵前,竟然沒有任何用武之地。半天才說,“我好不容易找到這個地方,怎麽會搬呢?我還怕你趕我出去,讓我睡街頭呢。”


    小易噗哧一聲笑了:“我才不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哥哥呢!”


    從那之後,他真的遵守諾言,再也沒有帶人迴來過。


    十一月,天漸漸冷了,還沒等少軒買厚衣服,小易就受了涼生起病來,早上迴來的時候鼻子塞住了,人懶懶的,洗澡的時候打了好幾個噴嚏,鑽進被子裏就睡了,晚上少軒迴來的時候,發現他還躺在床上,臉燒得通紅,無力地申吟著。


    少軒叫了他兩聲,小易連迴答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知道不好,跑出去買了藥,迴來先燒了點米粥,把小易扶起來,喂了點粥,吃了藥,小易燒得稀裏糊塗的,眼睛都睜不開,東西湊到嘴邊也知道吃,小聲地叫媽媽,抱住少軒不鬆手。


    把自己的被子也拿過來加在小易身上,少軒不忍心拽開小易的手,就這麽讓他抱著,拿著毛巾給他擦汗,到了後半夜,燒漸漸退去,小易鼻息漸勻,睡沉了。


    天快亮的時候,少軒又燒了點粥,叫醒小易,喂他吃飯吃藥,小易還是糊裏糊塗的樣子,睜開眼看著他,沒說什麽又閉上了,少軒探探他的額頭,沒那麽燙人了,才放心去上班,那一天,他第一次不顧老板難看的臉色,準時下了班,在路上買了吃的,急急趕迴家,小易正靠在床上,無聊地玩自己的手指頭,看見他開門進來,眼睛陡然一亮:“哥哥!”


    “好點了嗎?”少軒喘著氣,探身過來,摸摸他的額頭,“沒再燒吧?中午吃了什麽?”


    小易用力搖搖頭:“沒有!中午吃了剩下的粥……哥哥你買什麽了,這麽香?”


    “伍湛記的及第粥,還熱的,先吃吧,我買了雞和香菇,晚上煲湯給你喝。”少軒把粥盛到碗裏,端到他麵前,把勺子放到他手裏,催著說:“快吃。”


    小易慢慢地舀起粥,吹著氣喝了一口,笑著抬頭說:“哇!好喝!比哥哥做的粥好喝多了。”


    他雖然笑著,黑亮的大眼睛裏卻漸漸聚滿了淚水,象水晶一樣晶瑩的淚水滑過憔悴的臉頰,滴到碗裏,暈開一個個小渦。


    “怎麽啦?!”少軒摸摸他的頭,勉強笑著說:“發個燒就哭鼻子,你是男孩子啊,勇敢點。”


    “嗚……”小易幹脆哭出聲來,“以前我媽媽也常帶我去吃及第粥的……她說多吃人聰明,會讀書,口彩好,將來考上大學,有個好工作……嗚嗚……”


    他邊說邊胡亂地往嘴裏扒著粥,嚼都不嚼,嗚咽著往下吞,很快,一碗粥就扒完了,紅著眼睛剛想往被子裏鑽,少軒無言地拿過毛巾給他擦臉,他看了看毛巾,又看了看少軒,猛地撲上去,抱住少軒的脖子放聲大哭。


    也不知道他的淚水積攢了多長時間,反正哭得天昏地暗,身子劇烈抽搐著,死死抱著少軒不放手,少軒能做的,也隻是輕輕抱住他,拍拍他的背,他不會安慰人,也不知道從何安慰起,到底出了什麽事,讓一個還沒成年的男孩子要靠出賣自己的身體來生活?


    小易最後抽抽嗒嗒地鬆開了手,大眼睛已經腫成了兩條縫,他抓過毛巾擦擦臉,看著少軒身上被他揉搓得一塌糊塗的襯衫,吸著鼻子,小聲說:“謝謝哥哥……很久沒哭過了,真痛快。”


    “謝什麽呢。”少軒心裏百味雜陳,第一次打破了不隨便追問別人的原則,輕聲說,“你媽媽呢?她不管你了嗎?”


    “她死啦,和我老爸一起。”小易響亮地擤擤鼻子,“出去進貨的時候,一輛車全翻了……我那時候還小,家裏有個叔叔,要我停了學去跟他打工……我的老師是個好人,找了他好幾次……還是不行……我就到他的工廠裏……太苦了,我受不了……就跑出來了,到處跑,現在就成了這個樣子。”


    他突然笑了:“哥哥你怎麽不說我騙人呢?我跟誰說,他們都說我騙人。”


    少軒淡淡地笑了笑:“是嗎?我說謊的時候,別人都相信呢。”


    小易看上去又要哭了,他撇撇小嘴,硬壓了迴去:“哥哥是大人,大人都狡猾。”


    “對,哥哥是大人,大人就要照顧小孩子。”少軒站起來,“我給你煲湯吧,等會兒喝碗熱湯,明天病就好了。”


    “嗯。”小易乖乖地躺迴床上,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隻露出一雙黑亮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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