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師姐!二師姐你來了……這個家夥他、他敢打我!師姐你要幫我!”一見到華瓔,六師妹便叫了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白雲宮的弟子都見識過二師姐和師傅那一場比劍,所以在華嫦心裏、覺得二師姐既然來了,那便是比師傅親自來了還可喜,畢竟師傅看見自己和大師姐如今的狼狽,迴去一定要狠狠的生氣,而二師姐為人清閑和順,自然不會迴去攛掇師父。


    然而她隻顧著高興,卻絲毫沒有看見華瓔師姐蒼白的臉色和明滅不定的眼波。華清畢竟老練一些,看出了二師妹的反常,隻是心裏暗暗擔心,隻道是二師妹江湖經驗不夠,見了這等場麵先自心怯起來。


    華瓔苦笑了一下,看著被點了穴道的大師姐和六師妹,華嫦的臉上還留著一長條紅色的印記,大約便是方才被風神會這位二當家所打的。


    連女孩子都下手打——


    果然,這個人的脾氣一點都沒有變。依然還是率性而為、無所顧忌。


    “貴幫扣留白雲宮女弟子,強索靈藥,未免太過無禮了。”她暗自吸了一口氣,力圖讓自己的聲音清靜平穩,這些場麵上的話,對於自小受過詩禮家教的她來說是熟極而流,“衛二當家,今日華瓔和師妹們前來,便是要帶迴我們的姐妹。”


    她的一番話如珠玉般清亮的落在樓裏,然後手指握緊了劍鞘,等著倚窗而立的那個人迴答——一瞬間,華瓔隻覺得心裏如同翻江倒海。


    如若他不答應放人——依他那樣的脾氣,是絕對不會輕易退後一步讓人的——那末,難道她真的隻能對他拔劍麽?


    然而,她的話說出去了,半晌,那個站在窗前看著外麵雨簾的人卻沒有迴話。


    連旁邊站著的風神會弟子都覺得當家的未免太淩人——畢竟風老大病入膏肓,解藥還要靠著人家手裏的那株青鸞花,這般的不給麵子,隻怕白雲宮真的會惱羞成怒了。


    許久,當窗而立的紫衣人攤開手心,低頭看了一眼,忽然頭也不迴的冷冷笑了一聲:“原來,如今你竟是叫‘華瓔’*—”


    “不錯,小道七年前束發入山學道,師傅賜予道號華瓔。”素衣玉冠的女子垂下眼睛,淡淡的迴答著,然而握著劍的手卻因為用力而有些蒼白,她的眼睛瞄著桌上橫放的出鞘利劍,古樸的劍鋒依舊澄澈如水,隻是上麵“流光”兩字已經更加的模糊了。


    “原來衛懷冰衛公子,便是天下第一大幫風神會的二當家。小道孤陋,竟是今日才知。”她的聲音裏,亦然有微微的譏刺鋒芒和遼遠的歎息意味。


    然而,聽到她直接叫出二當家的名字,所有樓上的風神會弟子都不由微微一驚。在座的諸位,除了幾位堂主以上的人物,都根本不知道二當家有這樣的名字。


    “在下姓衛名莊,懷冰是我的字,不足為外人言。”窗邊的人冷冷說了一句。


    不等華瓔迴答,他驀然迴頭,看著佇立在樓中的素衣束發女子,看著她一身道袍和手中那把長劍,衛公子的眼神停滯了片刻,忽然振眉大笑:“小妍小妍,你看看你今日是什麽樣子啊*—堂堂淮南節度使的千金,知書識禮隻可妻王侯的薛大小姐……居然、居然這種打扮?不怕令尊震怒令堂悲泣麽?”


    “衛公子,家慈已經仙逝五年了,請莫議及亡人。”華瓔的眼睛裏漸漸結起了一層薄冰,一直低著的眉眼微微一抬,眼色如風,靜靜地迴答。


    怔了一下,緩緩地,衛莊收斂了笑意,然而那層冷銳依舊停留在眼角眉梢,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負手迴過身來:“居然是這樣的重逢——薛小姐成了武林中人,帶人攜劍前來爭論江湖是非?有意思,真有意思……我記得令尊最看不起的便是江湖人,是不是?”


    “修道之人,塵緣已斷,衛公子何必多問世俗往事。”女冠沒有迴答他的問話,然而秀眉微微一蹙,似乎有一絲絲的痛楚鑽入心底。


    看到了四周大師姐和眾位師妹們好奇探究的眼神,華瓔不想再說下去,手一揚,長劍平舉:“華瓔今日冒昧前來,是要將同門姐妹帶迴白雲宮。青鸞花是白雲宮之寶,能否贈與、全在師傅一念之間,衛公子若是講理之人,便不該強行扣留人質。”


    “我本就不是講理的人。”他唇角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看她,長袖一展,卷起案上的長劍,錚的一聲入手扣緊,“如此,那麽按照江湖規矩,劍底分高下便是——華瓔道長,請教了!”


    長劍入手,在樓中流出萬縷清輝,如同流光飛舞。衛莊振眉冷覷對麵道裝的女子,看見她臉色白了一下,似乎有些無措的咬了咬下唇,貝齒噬得朱唇一片慘淡。


    畢竟沒有什麽江湖經驗……雖然手裏拿著凝碧劍,隻怕還沒有殺過一個人罷?


    然而那個熟悉的動作,還是讓衛公子振起的眉峰微微收斂了一下,瞬忽之間,有什麽又冷又銳利的東西、如同鋼絲一般蜿蜒刺入他心底。


    “我撿到了就歸我,為什麽要還給你?”七年前,西子湖的疏柳冷月下,他一手按著傷口,一手握著那卷脆黃的書,不知道為什麽,居然用如此無賴的口吻對著樹下的少女說。


    那時“驚神一劍”的名號震動江湖已有三年,一襲紫衣來去江湖之間,隻憑掌中的劍快意恩仇、笑傲天下,他衛莊雖然不拘於甚麽江湖道義,但是這般強占一個女孩的區區一本書,卻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然後,他看見柳樹下那個提著琉璃燈的少女微微蹙起了眉頭,有些無措的咬了咬下唇角,一頓足:“你、你這人怎麽這樣不講理礙…”


    頓足的時候,她手裏的琉璃燈猛烈的顫了一下,燈火明滅,映得少女的側臉美得幾乎不真實,遠遠的,他居然想起了此地的種種傳說,比如白娘子,比如梁祝和西子。


    “我給你銀子,你把書賣給我好不好?——沒了書,父親知道了可了不得呢。”她想了半天,終於想出了她認為唯一能解決的方法,眉目間滿是委屈,幾乎要哭出來,偏偏硬生生做出平靜從容的樣子,讓他忍不住要失笑。


    真是天真到無知的女孩子,隻怕又是什麽大戶人家的千金——這樣的深更半夜一個人在如此荒僻的地方遇到陌生男子,居然不知道害怕,還為了一本書如此認真的爭論?


    他想笑,然而一笑就感覺右胸的傷口被扯得劇痛,想想自己也是,今日剛料理了那樣厲害的對頭,趁著長江水幫的人沒有追上來,該是好好養傷的時候——居然還有心思和一個稚氣未脫的丫頭開玩笑?


    他歎了口氣,將手中的書卷丟給了她:“好了好了,可別哭礙…喏,還你就是。你快迴家去,別讓爹娘擔心。”


    她連忙伸手去接,接到手裏,在黯淡的燈下先自吃了一驚:脆黃的書卷上,有一片殷紅的豔色,刺目驚心。


    “哎呀,你弄髒了我的書!”她蹙起了秀眉,連忙拿出絹子去擦拭書頁,然而很快的,白色的絲巾上也染上了一片,溫熱而濕潤。那是、那是——血?


    她心裏驀然害怕起來,握緊了書卷絲巾,抬頭向樹上那人看去。


    “咳咳……不好意思。撿來放在懷裏,剛才受傷時濺上了。”樹上那個紫衣的男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靠著柳樹坐著,將一直捂在右胸上的手放了下來——滿襟的鮮血,從手指間沿著衣襟、樹幹緩緩流下來,一片殷紅。


    她還看見他的身側擱著一把劍,古樸簡潔,然而卻有令人懼怕的淩厲氣質從中滲出。


    ——他、他應該殺過人吧?


    抓緊了書卷和琉璃燈,女孩驚惶失措的退了一步。


    就在這時,她在寂靜的荒野裏聽到了人聲。


    抬起頭,就看見前方有一行火把和燈籠,遠遠的沿著白堤蜿蜒過來。風裏傳來了刀兵的鏗鏘聲和搜索的叱喝聲,聲勢不校


    “該死的,這麽快就追到這裏了……”她正驚慌之間,卻聽到樹上的紫衣男子低低說了一句。耳邊風聲一動,卻看見那個人已經從樹上一躍而下,站到了她身邊,負手握著那柄冷芒四射的長劍,淡淡道:“你快走,被卷進去就麻煩了。”


    慘淡的月光下,映著琉璃燈明滅不定的光,她有些怯生生的看著這個人,血從他衣襟上一直流下來,染上地麵。而他的目光卻是雪亮的可怕。


    那一柄劍,在他手中流轉出清光萬千。


    前方的人群漸漸逼近,火把照亮了一湖澄淨的碧水。她看見那些人都拿著亮晃晃的刀槍兵器,似乎是一路追得急了,臉色有些扭曲猙獰。她嚇得腿都軟了,根本忘了要拔腿走開,隻是呆呆的看著圍上來的人。


    “在這裏!姓衛那個小子在這裏!兄弟們,為幫主報仇啊!”火把的光投射到了她臉上,她有些懼怕的退了一步,躲到那個紫衣人身後的陰影裏,聽見那一群人中有人高聲大喊。


    “唉……”看著那群人,又看看臉色蒼白呆看著的少女,紫衣男子歎了口氣,搖搖頭——今晚本來已經夠麻煩了,居然還要捎帶上這樣一個累贅?


    她手腳都有些發軟,然而依然下意識緊緊握住那卷書。忽然隻覺得身子一輕,騰雲駕霧般的飛了起來,等反應過來,發覺自己已經坐在了柳樹上。


    “你好好在上麵呆著,別亂動,等我料理完了他們再送你迴去……唉唉,真是的,麻煩死了。”一邊歎息,那個紫衣人解下頭上的銀色絲絛,束緊了頭發,將絲絛的末端咬在嘴裏,眼色冰冷的看著來人


    “嗆”的一聲,拇指輕輕彈在劍 柄上,長劍有靈氣般的從吞口中跳出,在空中一個轉折,分毫不差的落入她的手中。她轉過手腕,劍尖指地。


    華瓔依舊是垂著眼睛,看著凝碧劍的劍尖,臉色有些蒼白,然而依舊寧靜:“既然是這樣,那麽,衛二公子,得罪了。”


    她雖然隻是隨隨便便的拔劍指地,然而衛莊的臉色卻略微變了變:在他看來,凝碧劍的劍尖在不停地顫動,每一次變幻的方向和去勢都極端快速和巧妙。


    白雲千幻劍法。


    看方才小妍拔劍的手法和如今的起手劍勢,她使的居然是白雲宮秘而不傳的那一路劍法——十五年前,大哥風澗月就是傷在白雲宮掌門大弟子靜冥的一招“空山靈雨”下,傷勢之重,至今未愈。


    年輕的女冠素衣白襪,拔劍指地,微微低著頭,眼神寧靜空靈。在她眼裏,除了手裏的劍、劍尖的那一縷碧色,全無它物。


    白雲千幻劍法講求的便是這“清、空、幻”三字,看來她已經深的其中精髓。才七年不見,記憶中那個嬌贛秀氣的節度使千金小姐,居然能領悟這樣精妙的劍法了。


    小妍……本來就是一個非常靈慧聰敏的女子埃


    那一夜他殺的昏了頭,西子湖帶著桃杏芬芳的空氣中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他手中的劍一次次穿透那些人的身體,帶出一蓬蓬的血花。


    然而,對方實在是人太多,長時間的使力,右胸上原先受創的地方痛的要把他身體劈開一樣——那個號稱騰蛟的長江幫幫主畢竟還是有幾分真功夫的,他三年前加入風神會開始行走江湖,難得碰到一個這樣硬的點子。


    將劍換到左手的時候他微微抽了一口冷氣,因為咬著發帶,空氣在牙縫裏發出絲絲的聲音。他看著越來越多的來人,不禁皺起了眉頭——真是麻煩啊!如果不是他隨身的暗器都用完了,哪裏還用如今這般一個個地殺將下去?


    何況,居然還要分出心來去看顧那個柳樹上的少女,因為好幾次水幫的人都試圖上去抓她為人質要挾。


    想到這裏時,他發覺好久沒有聽到那個樹上的女子驚叫了,不知道是不是嚇得昏死了過去,一劍 逼開那些圍上來的人,不由抬起頭看看堤邊那棵垂柳。


    “哎呀,小心後麵!”


    他方一抬頭,就聽見樹上的少女臉色蒼白的驚叫一聲,直指他身後某處。他不用迴頭,就感覺到了背後風聲淩厲。他來不及迴身,便轉過手腕,一劍由下至上反撩上去。


    然而,樹上的少女似乎以為他來不及格擋,急切慌亂間、居然自作主張,將手裏那一盞琉璃燈對著他身後那人狠狠砸了過去。偏偏她手勁弱,準頭又不好,居然直直對著他飛了過來。


    他一驚,反手格擋稍微晚了一些,感覺後心一痛,已然被刺中。身後那人隨即一聲慘叫,也被他一劍 貫穿了咽喉。 顧不得後心的傷口,他右手抬起,去擋開那盞迎麵砸過來的琉璃燈,動作幅度一大,又扯得胸前傷口劇痛。


    唉,老天……衛莊行走江湖也有三年了,從來都是來去自如,何曾這般狼狽?


    他的手碰到了那盞晶瑩剔透的琉璃燈,忽然間,心念一動。


    “俯下身!”他對著柳樹上的少女驀然大喝,同時手指已經在琉璃燈上輕輕一叩,內力透入處,仿佛冰紋裂開,琉璃化作千百片在他指下紛飛散開。


    “快伏下!”他再度厲聲大喝,盯著那個不知所措的少女,看見她急切間茫茫然的抱著書卷將頭伏下靠在膝蓋上,同時,他左手上的劍氣陡然大盛!


    劍氣在空中流轉,那些散開的琉璃片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聚到了劍尖附近。他一聲長嘯,將濁氣同束發絲絛一起從唇間噴出,用盡了全力逼出劍芒。


    迴劍,陡然間挽起那千百片破碎的琉璃,宛如銀河天流倒掛。那些碎片如同箭般唿嘯而出,掠過樹梢,暴風急雨般的打入人群。


    曉風殘月的西子湖邊,陡然間流光飛舞。同時飛起的,還有血光。


    他殺氣大發,合劍衝入亂作一團的人群中,紫衣上濺滿了血痕。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慢慢安靜下來。他站在血泊裏,最後掠了一眼那些或死或傷的人。慢慢來到湖邊,蹲下身用碧水衝洗著劍上的血跡。


    “好了嗎?”忽然,聽到樹上有人怯生生的問了一句,帶著微微的哭音。


    他一怔:方才殺的性起,居然忘了那個女孩子還呆在樹上了。


    他抬頭看去,此時天已經微微泛白,朦朧的煙水籠罩了西子湖,在氤氳的水氣霞光之間,他看見垂柳上那個女孩子仍然抱著膝,將頭埋在膝蓋上,悶悶的問。一粒藍瓷耳墜,在她漆黑的鬢邊晃晃蕩蕩。


    他不禁笑了起來,然而一笑就扯動了大大小小的傷口,他皺了皺眉頭,道:“好了,你可以抬起頭來了。”


    “我不要看……”樹上的少女依然固執地將頭埋下,聲音裏麵已經帶了顫音,“你一定殺了很多人……你不是個好人!我不要看,我要迴去找父親來抓你!”


    濃重的血腥味飄在空氣裏,伴隨著桃李花芬芳的香味,顯得詭異而瑰麗。


    “那麽,你方才為什麽又要幫我砸那個人哪?”他笑了起來,一邊收起劍,攀上柳樹來,坐在另外一個枝杈上,問。


    “因為、因為那個時候他要殺你呀!”聽到對方的聲音移近了過來,少女本能的靠著柳樹瑟縮了一下,卻依舊不敢抬起頭來。


    紫衣的劍客大笑起來:“對呀!那個時候我不殺他,他便要殺我。你說我是不是該站在這裏等著被他砍成十塊八塊、才算是‘好人’呢?何況…嗯,何況他們本來也不是什麽好人來著。”


    “他們是壞人,所以你才殺他們,是不是?”陡然間,仿佛明白了過來,伏膝的女孩一下子抬起了頭,恍然的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就像荊軻刺秦、李寄斬蛇那樣,是不是?”


    他怔了一下,對於她那樣的比喻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說實在的,這不過是江湖恩怨而已,誰是誰非一時如何能說清楚。隻是長江水幫,平日的確倒是做了許多不幹不淨的事情——所以,這次雖然是為了老大的命令斬殺幫主李騰蛟,但是說是替天行道……那個,似乎也有一點點的沾邊吧?


    他懶得費力說明,便含含糊糊的點了點頭,當作默認。


    少女的臉陡然明麗起來,手指緊緊抓著那本玉豀詩集,低了頭,仿佛舒了一口氣似的微笑:“礙…我就知道,你喜歡讀李義山的詩,哪裏會是個胡作非為的歹人?”


    他好笑的側頭看看她,原來,她是愛屋及烏,所以也不願認為同樣喜好讀玉豀詩集的他是那樣不堪的人埃


    “嗯,天快亮了,我送你迴去罷。不然你父母要著急了。”雖然有心繼續逗她說話,但是看看時辰不早,他不得不出聲提議——其實他也是怕一直呆在此地,天明以後被人看見了有麻煩。


    那個少女一下地,身子就軟了一下,連忙抬手撐住身邊的柳樹。方才顯然是嚇得她不輕,看到地上血汙狼藉,她臉色蒼白的咬著牙,差點叫出聲來。


    “唉,來,我扶你迴去。”他隻好對她伸出手去,出乎意料的,那個少女臉微微一紅,白了他一眼後自顧自的舉步走開。


    “啊,我進去了。”到了別院的後門,覷著那裏還沒人早起經過,她依舊是低了頭,有些不好意思的對他說,他隻是隨意的揮揮手,應了一聲。


    身上的傷還是刺痛著,他看著她小心的推開半掩著的門走進去,正準備走開去,忽然間聽到她的腳步聲又返了迴來,不由迴頭。


    “嗯……你、你在這裏稍微等一下好麽?”他看見那個女孩子小碎步的跑了迴來——雖然奔走的有些急促,卻依然保持著優美的風姿,顯然自小受過很好的教導。她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他隻聽得她的聲音有些急促:“我進去給你要點藥來。”


    不等他迴答,她馬上轉身小跑著消失在廊道深處。他皺皺眉頭,在門外的樹下找個蔭蔽處站了,百無聊賴的看了看牌匾。原來是淮南節度使薛昭義的別院。


    甘露之變後,王室衰微,宦官把持朝政,政令廢弛已久,各位節度使坐鎮各方、手握大權。淮南節度使薛昭義,在江浙兩地來說已然是一方霸主,這位少女大概就是傳聞中節度使的掌珠了。


    並不願意和朝廷扯上任何關係,他想了想,還是準備自顧自的離開。


    “啊,別走呀!”剛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背後的門又輕輕吱呀一聲開了,少女從門裏探首出來,著急的對他招手。他無奈的歎了口氣,轉身走了迴來。


    “你看,這些都是治傷的藥——有紫金散、明石膏還有雲南帶來的白色的藥,很管用的!”那個十六七的女孩子低著頭,將衣襟裏包著的一堆藥撿起來放到他手心,“你快點把傷口上的血止住吧!”


    那的確都是很名貴的藥物,治療一般的跌打外傷足足有餘。可他身上的外傷事小,內息的紊亂才是真正需要休養的——然而,和這個女孩說,又怎能說明白呢?


    他微微苦笑,看著天已經慢慢透亮,說:“你快點迴去。偷了那麽多藥出來,萬一被你父親知道,那就又不得了了。”


    “嘻。”忽然間,他看見那個少女的微微抬起眼睛,飛快的看了他一眼,低頭笑,“才不是偷著弄出來的。喏——”她抬了一下手,他吃了一驚,看見她白皙的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劃傷,雖然敷了藥,仍然不停滲出血來。


    “方才那些琉璃碎片還是劃到你了?”他皺眉,問。


    低著頭的少女忽然噗的輕輕一笑:“不是,是我想弄到藥——父親的藥放在櫥子裏,我可拿不到。隻好剛才迴去裝作不小心、用簪子劃了一下手——容婆婆剛睡醒,一看就嚇得立刻給我拿了一堆藥來……”


    她頓了頓,微微有些靦腆的笑著,似乎一時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又頓了一下,才低著頭說:“很管用的,我試過了……敷上去血就止了。”


    他看著她白皙手背上那一道傷痕,居然忽然間覺得語塞。


    “嗯,容婆婆不見我,一定又在找了……我迴去了。”她似乎一直等著他說什麽,然而等了片刻,還是低著頭,細聲說。然後微微躬身行了個禮,退迴到側門背後。


    朱紅色的門緩緩闔起。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他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從身邊擦身而過——那是他一生之中都難得遇見的“真”,此刻抓不住,那麽便是永不複返。忽然間,他抬手,撐住了那扇將要關上的門。


    “我叫衛懷冰。”他低下頭,對著門後那個人一字一字的說。仿佛知道這個名字一旦說出來,便是如刻入石上般無法抹去。


    那個少女似乎吃了一驚,依然沒有抬頭,但是他看見,有紅暈慢慢地升上了她的側頰。


    “我、我姓薛……叫薛楚妍。”


    便是那樣的開始。如同一切傳奇裏麵那樣,縹緲而瑰麗。


    有英雄的長劍,有美人的柔情。一個是仗劍飄搖江湖的驚世劍客,另一個是明珠玉露一般嬌妍純真的候門千金。


    即使這麽多年的風塵過後,夜雨裏挑燈看劍,今日的他依舊會為當日的旖旎風光而迷醉——似乎邂逅過那樣傳奇的人,並不是他自己。


    他衛莊如何能遇見那樣的人呢?或者說,他怎麽會是這樣的人呢?


    然而,此刻的燈下,風雨大作的望湖樓頂層,看著素衣束發的女子,看著她低著頭溫文而安靜地說話,看著她咬著唇角的表情——忽然間,他終於知道一切、終究是明明白白的刻在了那裏。


    記憶裏那個少女嬌贛的笑靨,和俯首間漸漸飛紅的麵頰在眼前反複交疊,片刻間遮住了他的眼睛。


    在碧光到達眼前的時候,周圍子弟的一片驚唿聲中,紫衣的衛二公子才仿佛如夢初醒般,陡然翻轉手腕,長劍直立而起。


    “叮”的一聲,雙劍相擊,聲音冷冷的,有著鋼與鐵的尖銳。


    凝碧劍蕩了開來,然而劍身上縈繞的內力透過長劍一層層如同暗湧般推來,他隻覺得虎口一陣酸麻,掌中的劍居然有幾分鬆動。


    略為一驚,衛莊驚電般的抬頭,眉目掃到之間,隻見那一襲素衣瞬忽飄遠,手挽長劍,身影空靈曼妙無雙,一擊即走,有如變幻無方的雲。


    如此劍法……難怪當年大哥便是傷在這凝碧劍下。想起多年來一直抱並如今傷勢垂危的兄長,衛二公子的眉毛一振,眼睛裏麵閃露出冷冷的光,手腕微微一振,內力透入處,流光劍瞬地繃直,發出輕輕一聲長吟。


    瞬忽之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望湖樓上的所有人的眼睛都花了一下——仿佛有強烈的光芒陡然間從紫衣人的劍上四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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