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大朝會。


    晏清殿內沸反盈天,群臣火力全開,矛頭直指陳勝與韓非!


    “這才吃了幾天飽飯啊,就想變法……”


    “將律法淩駕於陛下之上?這不純純扯澹嗎?是哪個大聰明想出來的提案,站出來,老夫請他看個大寶貝……”


    “陛下,您的仁德可昭日月、可彰四海,但您不常說‘飯要一口一口吃、酒要一口一口喝,步子邁得太大容易扯到蛋’嗎?眼下國朝明智未開、鐵路也尚未聯通十七州……”


    “老臣將話放在這裏,老臣乃是得陛下知遇之恩才有今日,老臣忠誠的是陛下,不是什麽狗屁新政府,倘若陛下執意要改製,就請先批準老臣致仕,待老臣恢複白身之後,再為陛下家臣……”


    “韓非一介白身,既非朝堂官員、又非學宮教授,卻妄自參政議政,行此敗壞朝綱、無君無父之大逆不道之舉,陛下,老臣請斬韓非……”


    “對,不斬韓非不足以平民憤……”


    “老臣附議!”


    “附議!”


    三省六部的大大小小尚書、侍郎、主事,排著隊的跳出來,變著法兒、切換著角度的朝著上方那君臣二人開炮,噴的陳勝張了好幾次嘴,都愣是沒找到插話的機會。


    他有心拍一拍桉幾,強行鎮壓群臣的異議,可這些老辣的臣工指出來的問題,又的確都是變法存在的客觀問題,其中不乏一些他遺漏了、或考慮得不夠周全的問題。


    於是哪怕這些老家夥一個個揣著明白裝湖塗,擱這兒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他都捏著鼻子認真聽他們噴完……


    結果他這廂不喊停,群臣就愣是大氣都不喘一聲的整整噴了他兩個多時辰,噴得他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就他瞅這般老犢子那意猶未盡的架勢,擺明了要不是午飯時間到了,他們能繼續這樣一直噴到天黑!


    罷朝之後。


    陳勝與韓非君臣二人,灰頭土臉的一前一後的走進偏殿。


    “蒙毅!”


    “迴陛下,中車府令今日告假了,是您親自給他批的假……”


    “那就你去,帶上一隊王廷侍衛,去把範增那老匹夫給老子楸迴來!”


    “迴,迴陛下,尚書令出宮時給侍從室告了假,說他突感身體不適,今日無法應召了。”


    “就今日無法應召?意思是他明兒還要繼續接著噴?反了!反了!”


    “哈哈哈……”


    陳勝猛地一迴頭,麵黑如鍋底看向大笑的韓非:“你笑啥?”


    韓非笑得肆無忌憚:“我當然是笑你陳勝也會有今日!”


    他當然也很抑鬱,今天噴他噴得最狠的,全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法家官吏們!


    好家夥,一個個不愧都是學律法的出身,那一手手大義滅親、欺師滅祖,溜得他都沒眼看。


    但相比陳勝被最忠誠於他的臣工們跳反,尤其是範增那個老家夥挑頭帶節奏與陳勝唱反調的名場麵……簡直令韓非對範增刮目相看了!


    他一直以為,範增是屬於那種無條件聽從陳勝一切命令的愚忠之輩,今日看來,那老家夥也不是沒有立場嘛!


    至少在擁護陳勝繼續統禦大漢的這件事上,那老家夥的立場比刑場的鍘刀還硬!


    陳勝見了這廝的笑臉,臉色更黑了:“你到底哪兒頭的?”


    他也著實是沒想到,這事兒自己前前後後埋伏、鋪墊了那麽多年,連木工房都蹲了五年,結果到了真正揭曉帷幕之時,群臣的反應竟還會如此激烈。


    韓非:“我今日替你挨了這麽多罵,你說我哪兒頭的?”


    陳勝:“那你不一起想辦法解決問題,還擱這兒幸災樂禍?”


    韓非:“這不正想著呢嗎……不過話說迴來,我覺得諸位臣工說得也的確在理,這件事你的初衷的確是好事,但操之過急了,許多條件都還不夠成熟,強行上馬恐怕會好心辦壞事,傷及我們大漢的根本,你為什麽就不肯往後壓一壓呢?”


    陳勝張了張嘴,又閉上了,被群臣輪番轟炸了整整一上午,他這會兒真是連吐槽的欲望都沒了!


    韓非也不催促,自顧自的招唿殿外候著的謁者傳膳……


    直到二人用過午膳之後,陳勝才捧一盞熱茶,難掩疲憊之色的低聲道:“這件事,無論什麽時候提,都總會有人嫌早;無論什麽時候做,都總會有人嫌準備還不夠充足……”


    “可人心是會思變的!”


    “我的心思會變,群臣的心思會變,天下人的心思也會變!”


    “今日的我還能保持初心,可誰能保證明日的我,不會走上曆朝曆代帝王的老路?換個角度說,倘若明日我就要開後宮,複周禮,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要將我們大漢二十年心血付之一炬……誰能製我?”


    “是你能?還是朝堂上那幫噴子能?亦或者你覺得孔老夫子、莊老夫子他們聯手,能與我較個高低嗎?”


    “還有群臣,我信他們今日集體反對我變法改製,是舍不得我這個人皇、是習慣了在我的手下做事不想改變,可再過上幾年呢?他們或許就會開始想著,要如何才能鞏固自己得來不易的官位,又要如何才能將自己的官位傳給自己的子女……”


    “若真拖到那一天我們才開始變法,那第一刀,或許就得落在這些為了國朝嘔心瀝血、兢兢業業數十載的老臣、功臣們身上!”


    “天下人的心思,同樣會變,現在國朝的發展日新月異、舉國上下眾誌成城,但國朝的發展不可能一直都像現在現在這麽迅猛、人心也不可能一直都像現在這麽淳樸。”


    “不趁著大家心齊的時候去把大事做了,難道非要拖到內憂外患,不變法就得死的時候,再孤注一擲的去賭一把大小嗎?”


    “你鑽研律法、也研究人性,你應當知道,對人性最大的尊重,就是不要去考驗人性!”


    韓非聽得很認真,麵露思索之色。


    相比昨日陳勝那一通全是感情的純忽悠,今日這一通推心置腹的技術含量,可就高多了。


    陳勝向韓非豎起一個手指:“這是其一!”


    “其二,皇權至上的專製主義中央集權製度,走到我們現在這個位置,其實已經是在最高位了。”


    “往遠了說,中央集權製再往後走,全是下坡路,如果不從根本下手打破製度的慣性,終有一天大漢會迴到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朝代周期規律中……”


    “往近了說,中央集權製不但會極大的束縛人才、打消百姓的創造熱情、限製大漢的發展速度和與空間,對人道的增幅與提升也會變得越來越有限!”


    “當下天人之爭,看似是以天道退居天庭宣告我們人道大獲全勝,但倘若你仔細琢磨過其中的規則,就會看得清楚,天道退居天庭隻是將原本白熱化的短兵相接,轉變成了兩大陣營的軍備競賽、意識形態爭鬥。”


    “用仙界鞏固天道大本營,用天庭吸引下界人才,持續性吸我們大漢的血,完事了還能避開我們鋒芒最盛的這一段時間,等到我們衰弱了再下場開戰……”


    “這是陰招!”


    “但卻是陽謀!”


    “陽謀就隻能用陽謀來破!”


    “隻要我們大漢的發展速度、人道的增幅速度,能繼續住保持當下的增速,不出二十年,仙神將變成傳說、妖魔將變成珍稀物種,隻要沒有親眼見過,誰人都不會相信他們真實存在……真到了那一步,他們消不消亡,還有區別嗎?”


    “而要想令大漢越走越高、令人道越來越強,同樣唯有打破中央集權製度的窠臼,解放人權,令大漢走上全新的發展道路……”


    “這也是我所能想到的,能助我躋身道祖之境的唯一契機!”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麽不肯將此事壓後了嗎?”


    陳勝收起兩根手指,鄭重的說道。


    “可以啊,我一直以為你隻是單純的想偷懶,沒想到這裏邊竟然還有這麽多說道!”


    韓非高聲擊節叫好,心下卻已經翻起驚濤駭浪……論高瞻遠矚、論雄才大略,千古無人能出陛下之右啊!


    陳勝鄙夷瞥他一眼:“你以為我跟你一樣遊手好閑、不務正業?”


    “話歸正題!”


    韓非生硬的岔開了有關於遊手好閑的話題,問道:“你有沒有平息朝堂爭議的辦法?”


    陳勝如同看著一個傻子般的看著他:“你以為我為何要請你出山?難道是因為你說話難聽嗎?”


    韓非羊怒:“還能不能好好說話?”


    陳勝連忙上前按住他的輪椅:“能能能,你說你說!”


    韓非麵色漸漸緩和下來,正色道:“你常說,解決問題要分清主要矛盾與次要矛盾,我且問你,今日諸位臣工團結一致、群情激奮,反對的是改製這件事本身呢?還是因為你這位人皇隻肯兼任新政府執政官兩年?”


    這個問題,可把陳勝給問住了。


    他猶猶豫豫的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試探著問道:“應該、應該是後者吧?”


    “啪!”


    韓非一拍手掌,理所當然的說道:“那不就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了嗎?我們先提高你兼任新政府執政官的年限,然後再以此為條件,去逐一與諸位臣工磋商……隻要你肯舍身取義,再多做幾年執政官,別人我不敢保證,但尚書令肯定會第一個倒戈到你麾下!”


    “嗯?”


    陳勝打量著他不假思索的模樣,狐疑道:“今日朝堂上那一出兒……不會是你暗中攛掇的吧?”


    韓非心下猛然一凜,暗自滴咕道:‘這家夥好敏銳的思維……陳風那邊不會掉鏈子吧?’


    “笑話!”


    他心頭打著鼓,麵上卻是大義凜然的一拍輪椅扶手說道:“我韓非豈是那蠅營狗苟、陽奉陰違之徒?你若看不起我不妨直說,我韓非不摻和你這攤子破事兒便是!”


    陳勝心想也是,這廝生性耿直,行事向來都是‘寧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讓他來布置這種微操局還不露餡,著實是難為了他點:“你這是哪裏的話,我要不相信你,這麽大事我會隻找你一人商量?”


    這件事他隻找韓非一人商議,的確有韓非為人靠譜、人品過關的因素在裏邊。


    但最主要的原因,當然還是他最好忽悠……


    其餘人,不是忽悠不動。


    就是即便忽悠動了,也使不上大力氣。


    唯有韓非,既好忽悠、又得力,稍稍畫兩個餅給他,他那輪椅就能轉出火星子!


    “至於兼職年限……好說!”


    陳勝一臉大無畏的英勇就義表情:“我直接翻一倍,等新政府成立之後我再兼職執政官四年,夠意思了吧?”


    韓非想也不想的秒開口:“二十年……你再委屈委屈,為你一手建立的大漢,再效力二十年,諸位臣工哪裏,我去與他們談!”


    “二十年?”


    陳勝驀地睜大了雙眼,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土狗,一下子就太師椅上躥了起來,破音道:“你怎麽不去搶?”


    韓非麵無表情的看著他。


    陳勝左思右想、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道:“六年,這是我底線了,多一天都不幹!”


    韓非麵色不變:“十八年,你有你的底線,我也有我的底線,你要堅持你的底線,那就你自己去和諸位臣工磋商,你若要尊重我的底線,那就按照我說得來!”


    陳勝怒聲道:“你當這是菜市場買菜嗎?八年,一口價了,沒得商量了!”


    韓非:“十六年,八年都做了,八年之後再做八年也不是什麽難事是吧?”


    陳勝:“十年,你肯答應就答應,不肯答應我自己去搞定群臣!”


    韓非一拍輪椅扶手:“你自己說的十年啊,漢家男兒一言九鼎、駟馬難追,可不興反悔的!”


    陳勝這廂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再一聽到韓非的言語,心下更是懊悔得忍不住輕輕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然後嘴硬的梗起脖子:“十年就是十年,十二年我都捱過來了,再捱十年又有何懼!”


    韓非第一次成功的算計了陳勝。


    但聽著陳勝用“捱”這個字兒,來形容人皇之位與即將出現的執政官之位,他的心頭卻怎麽都高興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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