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長寧宮家宴。


    祖孫三代、一家七口,六菜一湯、分餐製。


    陳勝將自己的餐盤裏的雞腿,送入老父親碗裏。


    陳守看了一眼,隨手就又將陳勝夾過來的雞腿,送入了阿魚懷裏的陳小魚碗裏:“乖孫女,慢慢吃,多吃些。”


    阿魚撫著女兒的臉頰,讓她看向她祖父大人,輕聲細語的教導她:“還不快謝謝祖父大人。”


    正埋頭幹飯的小公主,抬起花貓一樣的胖乎乎小臉,看著她祖父,奶聲奶氣的說:“謝謝爺爺~”


    這丫頭,打小胃口就好,身子骨比他倆哥哥小時候還要壯實!


    陳守將老臉笑成了一朵菊花:“我家小魚最乖了!”


    逗弄完小孩,他又有些埋怨的抬起頭來看著阿魚,都囔道:“你這女子,忒多禮了,一家人哪有什麽謝不謝的!”


    阿魚悶頭“嘿嘿”的笑,一顆潔白的虎牙在溫暖的橘紅色燈光下熠熠閃光。


    陳勝不由的多看了這個憨婦人兩眼,心頭多少還是有些感慨……轉眼間,陳小魚都快有桌子高了。


    阿魚是仁武三年,正式進的陳家門,封的虞夫人。


    矯情的說,這的確並非陳勝本意。


    但他著實是無法眼睜睜的看著這倔丫頭,就這麽空耗自己的青春……他若不娶,她是真能終生不嫁的!


    再加上趙清這個當事人非但不反對,還一直極力促成此事……拖了三年實在是拖不動了,陳勝也就從了。


    不過這事兒,的確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不好。


    或者說,阿魚身份的轉變,對於他們三人的相處模式,沒有任何的影響。


    當年在陳縣陳家大院他們仨是怎麽相處的,如今還是怎麽相處,沒出現任何勾心鬥角的糟心事……


    或許也就隻有開國帝王這一代,才能出現這樣的情況。


    一家子吃得差不多的時候,陳勝開口了:“父親大人,兒子有個事兒要跟您商量一下。”


    陳守綿著酒,樂嗬嗬的逗弄著飯桌上唯一還在幹飯的大孫女,漫不經心的接口道:“啥事兒?”


    陳勝略作沉吟,還是如實說道:“朝廷馬上就要出兵塞外,兒子將作為將帥親自統兵出征,請您暫代兒子坐鎮京中,臨朝稱製。”


    此言一出,屋裏的三個大人齊齊看向陳勝。


    哪怕是對前殿的政務一竅不通的阿魚,都聽得出陳勝這番話,問題有多大!


    他親自統兵出征,也不是一迴兩迴了。


    但請陳守臨朝稱製,這卻是頭一迴!


    陳守麵色漸漸肅然,花白的須發趁著著他略有幾分發福的大臉,就如同吊睛白額大蟲般不怒自威。


    他輕輕扣了扣桌麵,沉聲說:“清娘、阿魚,你們先帶小崽子們去禦花園轉轉,消消食兒!”


    性子急的阿魚正要說話,陳勝已經先一步搖頭道:“不必了,正好這件事她們也還不知道,就一並聽聽吧。”


    陳守瞥了倆懵懵懂懂的孫兒一眼,而後便再也忍不住的問道:“什麽事非得你親自統兵出征?就算白起、蒙恬、李信都老得掄不動馬刀了,不也還有項羽、灌嬰、吳廣這些年輕將領嗎?難不成他們年紀輕輕的,還不如咱這個半拉老頭子?”


    陳勝心平氣和的解釋道:“敵人這迴就是衝著兒子來的,讓他們去,就等於是兒子漏了怯,當下兒子漏不得怯,漏了怯,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更加麻煩,這是其一!”


    “其二,大軍出了九州,就失去了主場優勢,敵人動起手將再沒有任何的顧忌,白起、蒙恬、李信,用兵還行、個人武力一塌湖塗,項羽倒是既有武聖之姿、用兵也還似模似樣,但都太稚嫩了些……”


    “當世用兵與個人武力,都符合條件的,唯有兒子一人!”


    陳守也曾統兵多年,聽陳勝如此一說,就知乃形式逼人,當下隻覺得心頭憤滿不已,一拍桌子怒聲道:“那就咱去,咱就算不如你,到底還有個太上皇的名銜,咱去誰人都不能說我大漢兒郎沒種!”


    還扒著小碗幹飯的小公主,突然被碗裏飛起來的肉肉打了臉,懵了兩秒後,“嗷”的一嗓子就嚎了出來。


    屋裏的大人們一下子就清醒了,慌忙起身安撫孩子,趙清也趁機招唿宮人收拾了飯桌上殘羹冷炙,給爺倆沏茶進來……屋裏緊張、壓抑的氣氛,隨之煙消雲散。


    好一會兒後,爺倆才重新坐下來,趙清和阿魚也拉扯著三個孩子坐到了一旁靜靜傾聽。


    陳勝正色道:“阿爹,咱說事兒就說事兒,您別發火兒、也別胡攪蠻纏,咱爺倆說點有用的,成麽?”


    陳守默默的點了點頭……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剛才那個說法,的確是胡攪蠻纏。


    陳勝端起宮人剛送進來的茶水,抿了一口,徐徐說道:“朝中的政務,您暫且先循著兒子定下的國策往前走,堅持鼓勵生產、恢複民生、輕徭薄賦三十年不動搖!”


    “用人方麵,以尚書令範增為主,戶部尚書蕭何、禮部尚書陳平為輔,禦史大夫韓非與錦衣衛陳風共監之!”


    “範增的忠誠母庸置疑,但是那老兒心性太狠,做起事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您得替他把這關,別讓朝廷的政策,好心辦了壞事兒!”


    “戶部尚書蕭何,打磨了這些年,才能已經曆練出來了,可以大用,但盡量注意一下,別讓此人接觸到與百越相關的政務,他與越王劉邦那群人牽連太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禮部尚書陳平,忠誠有、才能也夠,就是心性陰暗、虛浮了些,可以用、但經不起大用,嗯,就像是一把過於鋒利的刀子,好用,但得防著它崩斷,也得防著傷到自己……”


    “軍隊這邊,暫且先保持現有的格局不變,待到白起覆滅百越之後,再令他迴京出任兵部尚書,換蒙恬去統領朱雀軍區。”


    “須得注意的是……”


    “蒙恬心思太重、過於求穩,得多捧著。”


    “李信性子太傲、用兵太險,得多敲打。”


    “而白起,在經南疆最後一役後,功名將達到巔峰,但此人所求唯名垂青史、流芳百世,隻要滿足他這一點,他就能作為我大漢的鎮國神器!”


    “但須得注意了,待其剿滅百越之後,就再也不能放他下去統兵了,到時候他坐鎮中樞,而各軍區軍事主官,都是追隨我們打天下的老將,且有紅衣軍拱衛中樞……就算他心思生變,亦或者他麾下部將心生不臣,也翻不起什麽大浪來!”


    “至於項羽,短時間內,除了正常的軍令往來,您莫要管他的其他事,待有朝一日收到兒子從關外傳迴的訊息時,你就把此人交給範增,範增自然會收拾他……”


    他越說越巨細無遺。


    陳守卻是越聽越覺得不對味兒。


    “清娘、阿魚,時候不早了,你們先帶著小兔崽子們下去歇著吧!”


    他突然扭頭,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對趙清和阿魚說道。


    被打斷的陳勝閉上嘴,沒有再急著說話。


    趙清看了陳勝一眼,也慢慢的擰著兩條秀氣的柳葉眉。


    她鬆開懷裏的大牛二馬,輕聲道:“去,先隨你們二娘去歇息,阿娘還有些話,要對你們那兔崽子爹說!”


    陳勝:……


    阿魚看了看懷裏睡眼朦朧的小公主,再看了看可憐巴巴的小兔崽子倆,指無可指的她,隻能起身向陳守揖手道:“父親大人,女兒告退。”


    陳守勉強擠出了一抹笑容,頷首道:“快迴宮吧,看把咱小公主給困的。”


    阿魚抱起陳小魚,大牛二馬一人拽住她一邊衣袖,娘仨在一大群侍衛與宮人的簇擁下,迴寢宮安歇。


    陳守與趙清的臉色,隨著她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肉眼可見的嚴厲了起來。


    陳守眉頭緊鎖:“你方才那些囑咐,咱聽著,怎麽有交代後事那味兒?”


    趙清麵色不善:“大郎這是要拋妻棄子、一去不迴嗎?”


    陳勝咂了咂嘴……有些苦澀。


    雖然這事兒的確很殘酷。


    但他的確沒想過,要瞞著老父親與發妻。


    一方麵,是他清楚,瞞不過去。


    另一方麵,是他不願他們,因為沒能與他好好道別,餘生都活在悔恨當中……


    “出了九州,會發生什麽事,誰都說不準。”


    陳勝坦然的迴道:“若是一帆風順,固然是好,可若是兇多吉少……提前把該交代都交代好,也好過我真出了什麽意外才手忙腳亂。”


    陳守:“非打不可嗎?”


    趙清:“就不能不去嗎?”


    陳勝看了看老父親、再看了看夫妻,歎息道:“非打不可、非去不可!”


    陳守緊緊的攥著拳頭,忽然一掌拍斷座椅,怒喝道:“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麽?咱還沒死呢!”


    父母在,子輕言生死,為大不孝!


    趙清亦紅了雙眼,將唇角都咬出了血。


    陳勝見狀,起身走到趙清身旁,半擁著發妻,盡量心平氣和的說:“但凡還有其他的辦法,我都不可能用這種魚死網破之法!”


    “可沒有……”


    “阿爹,我是您的兒子。”


    “可我也是大漢的人皇!”


    “我有我的使命、我有我的職責!”


    “就像英烈祠中的那些王師將士們,他們衝鋒陷陣、血灑疆場之時,不曾退縮!”


    “這迴輪到我去拚命了,我也不能退縮!”


    “我不能丟他們的臉!”


    “更不能讓千千萬萬大漢兒女、子孫後人,都因我陳勝一人而挺不起胸膛來!”


    陳守目不轉睛的凝視著陳勝,將陳勝麵沉似水的模樣慢慢與英烈祠上那些煙霧繚繞的靈位聯係在一起……


    他疲憊的閉上雙眼,身上那股粗豪的剛硬氣息,就像是退潮一樣般緩緩消散,整個人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


    “罷罷罷,你既有職責在身,那就去吧!”


    他呢喃著輕聲說道:“爹會替你守好你締造的這個王朝……一定會守好的!”


    陳勝看著一生要強的老父親,露出這副無力、彷徨的模樣,心頭亦堵得仿佛壓了塊大石頭:“一家子,有兒子一人去冒險就夠了,往後您就別再親自去找那些西方教禿驢的麻煩了,全權交給錦衣衛吧,要嫌不夠痛快,召五萬紅衣軍入京,徹查京畿之地也成!”


    陳守聽言,睜開雙眼氣急敗壞的罵道:“陳小二那個兔崽子,他答應了乃公不告訴你的!”


    老父親惱羞成怒,陳勝心頭卻好受多了,毫不猶豫的再度背刺了陳風一刀:“您也不想想,錦衣衛是人皇親軍,這種事,他怎麽可能瞞著我?”


    陳守:“看乃公迴頭怎麽收拾他!”


    陳勝搖著頭:“您就別為難他了,他也隻是左右為難……”


    說道這裏,他忽然又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正色道:“阿爹,如果…兒子是說如果,如果兒子真那麽點背,撞上了那個萬一……這天下,您坐得住就坐,等以後看大牛二馬哥倆誰更成器,就交給誰。”


    “倘若您拚盡了全力,仍舊坐不住……”


    “不妨急流勇退,舍了這皇位,帶著咱家人到幽州隱居。”


    “上有三皇五帝、孔老夫子與莊老夫子等人護佑。”


    “下有我紅衣軍三十萬將士護衛。”


    “隻要後來者不蠢到為他人做嫁衣,當不至於過分為難咱家人才是。”


    “您也看到了,這破位置也就看起來光鮮,其實真不是什麽好差事!”


    “天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天天跟人勾心鬥角、處理不完的麻煩事,遇到什麽抹不開的破事兒,還得硬著頭皮頂上去!”


    “也就是不能重來,要是能重來,兒子絕對不造什麽勞子反,提前就帶著咱家人一溜煙兒的出海去,找個島占島為王,從此不服天管、不服地管,自己管自己……”


    陳勝發自內心的吐槽著皇帝這個職業。


    陳守看著獨子眉眼間那說不出的疲憊之意,心頭迴想著過去這幾年他過的日子……


    心頭的心疼之意,無法用言語來表述。


    不是皇帝這個職業福利少。


    而是你打開的方式不對啊兒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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