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而雋永的龍涎香霧氣縈繞在偏殿內。


    剛剛下朝,連身上的三品玄色孔雀補服都還未來得及換下的範增,長揖在殿下,低聲道:“……吾大漢國運或有突變,老臣力諫陛下息雷霆之怒、暫避鋒芒,以應天時,待到風起之日,再展鴻鵠之誌、鵬程萬裏!”


    他的語氣懇切,甚至帶著絲絲哀求之意。


    殿上,陳勝手持朱筆,聚精會神的批注著一份禦史台剛剛才轉呈到他手中的一份奏報,奏報乃是關於會稽郡郡守,縱容親族兼並土地,致使一人死亡三人傷殘的奏章。


    剛勁的筆鋒在潔白無暇的紙張上筆走龍蛇,寫下一個個潦草的猩紅字跡,若此刻有人能偷偷瞥上一眼奏章上的朱批,立馬就能從中抓取道‘徹查清楚’、‘從嚴從重’、‘明正典刑’、等等關鍵詞。


    好一會兒,他才擱下毛筆,抬眼看向下方的範增,十指交叉的輕聲道:“你知道你自己都在說些什麽嗎?”


    風輕雲澹的言語,卻令殿內的氣壓無聲無息的暴增數十倍,仍然撅著屁股揖在殿下的範增,隻覺得渾身一沉,驀地滲出了一身大汗。


    “老臣……”


    他艱難的吐出兩個字來,晶瑩的汗滴如同斷了線的珠簾一樣滾滾而下,幾個彈指間就將光滑如鏡的地板打濕了一塊。


    但他還是固執的一字一頓道:“冒死進諫!”


    他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也非常清楚,在此時、在此地,他所說的言語,每一句話都是足以抄家滅族的不赦之罪。


    可他還是來了這裏,並且選擇了用這種不加任何修飾的表達方式,將他所推算到的一切原原本本的稟報給陳勝,並且毫不顧忌諱給出了他認為最為行之有效的解決辦法。


    即便他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給出的解決辦法,每一個字都是在挑戰上位的脾性與耐心……


    他從未想過諍臣。


    他隻想做一個忠臣。


    一個隻要陳勝需要,他就能刨開自己的胸膛,掏出自己的心肝給陳勝看一看,到底是紅還是黑的忠臣。


    陳勝注視著殿下那道執拗的身影,慢慢的皺起了眉頭。


    好一會兒後,他才鬆開眉頭,緩聲道:“你能有這份心,我很欣慰,但你的做法,我很不喜歡!”


    他的話沒有起伏,聽不出喜怒。


    範增還欲再說,陳勝卻已經抄起身前經過朱批的奏章,隨手一拋,隔空飛向範增:“閑話少敘,先看看這個……”


    範增按捺住心頭急切,接過奏章一目十行的掃視了一遍,然而便又忍不住道:“請恕老臣殿前失儀,實是老臣完全看不出這點小事,有什麽值得陛下分心的資格!”


    “陛下乃是一國之主、九州君父,當振長策而禦宇內、執敲撲而鞭笞天下,豈能自甘墮落為一刀筆吏,置家國大事不管不顧,一心計較升鬥小民之事?”


    “此等舍本逐末之舉,豈是明君所為,豈是千古一帝所為?”


    老頭罕見的火力全開,攻擊起人來就跟考研一樣,滿嘴順口溜。


    “所以呢?”


    陳勝的額角上繃起一股猙獰的青筋,但他仍按捺住心頭的怒意,竭力平心靜氣道:“你就想來教教我,如何才能做一位合格的帝王?”


    “還是說……”


    他深深的看了範增一眼,意味深長的問道:“你已經不滿足於吏部尚書之位,想去坐一坐那國師之位,為我之師、為我大漢之師?”


    範增愣了十好幾息,才陡然反應過來自己操之過急,口中的言語已經與自己的本意相背離,大驚失色的大聲道:“老臣絕無此意,萬請陛下恕罪!”


    “好了!”


    陳勝輕唿出一口氣,平息了心頭怒氣,緩聲道:“我也信你不是蹬鼻子上臉,否則我豈能容你在宮中放肆……起來迴話吧!”


    範增聽言,心頭是既如蒙大赦、又感激涕零,滿心都是“高山流水覓知音”的念頭:“謝陛下恩典!”


    他再次長揖手,起身垂手而立,雖然心頭依然焦慮,但卻已經找會分寸。


    陳勝再次輕唿了一口氣,平心靜氣道:“你所說之事,我並非是不信,相反,就我所知道的一些信息與你所說之事兩相映證,可以論證你的推衍大概率為真,未來的天下大勢,或許真是亢龍有悔之局。”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難道就因為天下大勢有變,我就要放棄我所施行的種種國策,逆來順受的去配合、去接受天下大勢的突變……”


    “即使天下大勢的變化,是要將眼前難得的太平之世毀於一旦,是要將我們風裏來、雨裏去,兢兢業業、奮不顧身七載之久才取得的勝利果實付之一炬,我們也聽之任之?”


    他不屑的笑了笑,眼神的桀驁之意,恰如當年陳縣那個決議揭竿而起的少年郡守:“憑什麽?”


    “是憑他高高在上,還是憑他輸不起會掀桌子?”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沉聲道:“有道是有理走遍天下,無力寸步難行!”


    “不對的事,任他聲音再大,我也不認!”


    “不認就是不認,說破大天去也不認!”


    “想要,就憑本事來拿!”


    “若我陳勝守不住,那是我陳勝技不如人,縱是敗亡,我亦願賭服輸!”


    “可誰要想通過恫嚇、威脅的方式,逼我低眉順眼的交出勝利果實……”


    “癡人說夢!”


    他兩世為人的年紀與經曆,令他說不出“天若壓我,劈開那天;地若拘我,踏碎那地”這麽熱血中二的宣言。


    但本質上……相差無幾!


    其實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陳勝都不算是一個不好說話的、斤斤計較的、刻薄寡恩的人。


    相反,自小就媽不親、爹不疼,全靠爺奶撫養才得以成人的成長經曆,給了陳勝一顆比絕大多數人更敏感、更細膩的心髒,令他比常人更有同理心、責任心,也更和氣。


    絕大多數時候,隻要是不違背法律和原則的問題,隻要肯主動來與他好好商量,他通常都有得商量……


    即便是他自身的利益,會因此受到一定程度的損傷,他通常也不會太過計較。


    吃虧肯定不是福。


    但隻要吃在明處,就沒那麽難以接受。


    前世,他因為這副脾性,沒少做冤大頭,也因此結識了許多摯友、貴人,得以從一個平平無奇的小鎮青年,一步一步走到準上市公司創始人的位置。


    也正是因為這副脾性,哪怕在診斷出肝癌晚期之後,他依然本著為投資人與合作夥伴負責的態度,站好了最後一班崗……


    但商量、商量,至少得有商有量、你情我願。


    不是高高在上的通知、命令、恩賜!


    也不是算計、威脅、偷竊。


    更不是直接上手來搶!


    前者他吃點小虧,也無所謂。


    後者他但凡多掏一個鋼鏰,都算他輸!


    ……


    範增聽後,先是無法理解。


    在他一個玄門方士的眼中,陳勝這種明知何為兇、何為吉,卻不知趨吉避兇的魯莽行為,就跟明明都已經看見了前邊有個大坑,卻還頭鐵的一腳跨進坑裏一樣的不可理喻!


    但很快,他就又想通了一點,感到理所當然:陛下若知趨吉避兇,陛下也就成不了陛下了!


    這或許也是人人都崇拜陛下,卻又無人能成為陛下的真正原因……


    “老臣愚鈍。”


    範增恭恭敬敬的上前,雙手將朱批奏章交還給陳勝:“多謝陛下點撥,老臣茅塞頓開,往後定當多多揣摩,早日進步為陛下分憂。”


    陳勝看了一眼奏章,沒結:“怎麽,你還真覺得此事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範增的腦子又一次湖塗了,完全跟不上陳勝的思維節奏,隻覺得風馬牛不相及。


    ‘啥啥啥?這都是啥?’


    ‘區區一郡守親族謀財害命之事,與亢龍有悔這等撼動天下大勢的大局,扯得上一個銅板的關係麽?’


    ‘總不能將這點小事兒,也栽贓到亢龍有悔大局的頭頂上吧?那亢龍有悔局未免也太沒有牌麵了……’


    陳勝仿佛看出了他頭頂上閃光的問號,正色道:“有偉人言:‘戰略上輕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


    “又有先人曾道:‘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這種惡性事件,看似事小,但實則卻是在挖我大漢立國之基,若不能正視,必將令我大漢好不容易才團結起來的民心,再度一盤沙,而且我總疑心,此事乃是前番退出金陵的那些個世家餘孽,在暗地裏拿我大漢的基層官吏做文章!”


    “此事決然不小,但倘若處理得當,卻可以作為‘跬步’、‘小流’”


    “時勢造英雄,英雄也可造時世。”


    “賊老天想用時勢造就英雄來毀我大漢江山,那我等便再掀時勢與之對抗便是!”


    “誰勝誰負,打過才知!”


    他並不激烈的言語,卻比溫熱的雞血更加滾燙,刺激得範增的脖子一下子就梗起來,渾身雞皮疙瘩仿佛海浪一樣一陣一陣的往頭頂上湧!


    欲與天公試比高?


    太…太特麽尿性了!


    他反手將朱批奏章緊緊的攥在掌心,努力壓製著澎湃的心潮,但一開口,聲音卻仍因太過激動變得如同太監一般尖銳:“老臣範增,願生生為漢臣,世世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隻能說人的潛力是無窮的。


    話說的檔口,他的腦海中已經出現了“三司會審、大張旗鼓、立為典型、傳首九州”等等一攬子炮製會稽郡郡守的工作計劃!


    他已經迫不及待的要迴吏部磨刀!


    陳勝頷首:“大棒要打、甜棗也要給,你迴頭草擬一份高薪養廉計劃書,重新厘定所有官吏俸祿,要包括年俸、節禮,以及官齡加俸祿等等內容!”


    “我要以此告訴天下人,入朝為官為吏,哪怕是不貪,也是能夠養家湖口的!”


    “同時也是借此向天下人表我大漢杜絕貪官汙吏之決心!”


    範增心領神會,揖手領命道:“唯!”


    陳勝還待再囑咐他幾句,就見蒙毅步履匆匆入殿內來。


    蒙毅:“啟稟陛下,南疆急報!”


    聽到等待已久的‘南疆’二字,陳勝心中就如同條件反射一般的湧出了一個念頭:‘終於要收網了麽?’


    他伸手一隻手:“呈上來!”


    蒙毅快步上前,雙手將一節附有三支雉雞羽的竹筒交於陳勝。


    陳勝捏碎竹筒,抖出其中的絹布,一目十行的乍一瀏覽,目光瞬間就捕捉到了一個關鍵詞:‘子時?’


    他隻疑惑了不到兩秒鍾,便洞察了白起的通盤布置,擊節讚歎道:“好一個以退為進!”


    何謂以退為進?


    此戰乃是大漢開國之後,百越人與老對手搏浪軍的第一戰。


    也是孔藂掛帥搏浪軍之後,百越人與搏浪軍的第一次大規模戰役。


    而這一戰,搏浪軍一反常態的,沒有再與百越人玩避實擊虛的分進合擊戰術。


    而是選擇最剛最硬的陣地戰,直接擺開全軍兵馬,硬碰硬的與百越人剛正麵!


    搏浪軍的這種打法,在華夏人的心中,那當然是熱血、是尿性、是牛逼的。


    但在百越人的眼裏,那就是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了:‘喲?小老弟抖起來?敢和大哥硬碰硬了?這能慣著他?打,往死不打,不打得你崽子跪地求饒,你就不知道南疆誰說了算……’


    出於這種心理,原本分散在南疆的三十萬百越大軍,被白起玩了一出反向添油戰術,聚攏一團。


    接著再與同等兵力下的搏浪軍硬碰硬的打了快十日……


    搏浪軍的絕對實力,肯定是不如百越人的。


    但如果隻是緊咬牙關硬撐,那倒也是不至於三兩下就被百越人擊潰!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每過一日百越人心頭的憤怒就更勝一分,每過一日百越人對勝利的渴望就更強一分……


    就在這時,搏浪軍突然撤了!


    那百越大軍還不得跟餓狼見了鮮肉一樣撲上去?


    正好撲進白起預先給他們挑選的……墳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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