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吱呀……”


    樸素的馬車隨著入城的人流,緩緩駛入金陵城,


    車窗簾掀開,皓首老將透過狹窄的車窗,漫不經心的打量這座名傳九州的大漢帝國心髒。


    放眼望去,城中的樓房普遍都很高,臨街的樓房幾乎看不到三層以下矮樓,且高度、形製、顏色統一,給人一種整齊對稱的美感。


    街道也很寬敞,幾乎可以容納四兩馬車並行,且街麵似乎不是用青石條混合糯米汁鋪就,平整得就像是鏡麵一樣,走車的路麵與走人的路麵似乎還分開了,各行其道、互不幹擾。


    還有,這座城池好像並未將商業貿易與民房劃分開,街道兩側密密麻麻的都是商鋪,街上也隨處可見各種各樣沿街叫賣的販夫,但這樣看似沒有規矩的布局,卻沒有想象中的雜亂無章、汙水橫流,反倒有一種都別樣的熱鬧之感。


    還有還有,街麵兒上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無論體態是雍容還是羸弱、無論衣著是華貴還是寒酸,都走得很從容、很堅定,眼神不閃爍、神色不畏縮,他們那種氣定神閑的姿態,再也不像野外水塘邊飲水的小獸,反倒像躺在自家大門前曬太陽的老犬……


    老將漫不經心的眼神,漸漸變得專注,眼神深處有無數激烈的情緒在碰撞。


    他從不服老。


    但這一刻,他卻突然意識到,時間與世界,都是不等人的……


    “停車!”


    他低聲唿喚道。


    “籲!”


    車夫勒住馬匹,恭敬的迴應道:“老爺,可是要歇息片刻?”


    皓首老將徑直從馬車中鑽出來,站在車轅上,直麵偌大的新世界。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爾等自行前往長公主府,老夫要在城中走走!”


    說完,他不顧隨從的阻攔,一步跳下馬車,走了兩步之後,忽然又發現自己身上繁瑣而莊重的袀玄與周遭來來往往的人群格格不入,又退迴來脫下外邊的大氅,隻穿著一身深衣大步走入人群當中。


    他穿過麵攤氤氳的熱氣,一大群垂髫稚子從他後方冒出來,追逐打鬧的從他身旁經過,一邊蹦蹦跳跳的奔跑,一邊伊伊呀呀的朗誦著“人之初、性本善”。


    他傾聽著意外發人深省的童謠,目送著一群小豆丁,看著他們伊伊呀呀的向一個頭戴獬豸冠、手提銅鑼的黑衣小吏高喊“亭長叔叔好”,他那顆堅若頑鐵的心髒忽然有了一絲季動。


    黑衣小吏彎下腰,用一臉絡腮胡挨個紮了紮這些小豆丁的臉蛋兒,囑咐他們玩耍別走遠了,小心迴家吃竹筍炒肉,然後拎著銅鑼大力的敲響,邊走邊高聲呐喊道:“堅持‘芒種’國策不動搖,多種糧來抗饑荒、多生子來民族強,多種糧食多減賦、多生子來幫忙養……”


    皓首老將在原地佇立了許久,直到黑衣小吏的呐喊聲遠到再也聽不到了,他才終於舉步繼續往前走,腳步飄忽的,如在夢中。


    他希望這是大夢一場。


    又唯恐這是大夢一場。


    ……


    空氣中漂浮著墨香。


    寬敞房屋內,一身常服的陳勝,扯著兩張新鮮出爐的報紙樣品,借著從柵欄窗投進來的陽光,仔細端詳兩張報紙的區別。


    兩張報紙,都是寬一尺、高一尺半的大紙張。


    其中一張呈米黃色,紙張較為細膩、但用手撫摸仍有顆粒感,翻動時的手感也具有一定的韌勁兒,再細看上邊的字跡,略有些散墨的跡象,但並不妨礙辨認……很像被水打濕的劣質作業本。


    另一張則呈暗黃色,紙張粗糙、凹凸不平,翻動時軟趴趴的還掉渣,再細看上邊的字跡,墨跡黑色一團,要想閱讀,必須得半看半猜……說得直白點,這種紙,擦腚都嫌糙。


    陳勝端詳了片刻後,抬眼向周遭神情緊張的一大群工匠露出了些許笑意,頷首道:“不錯,進步很大!”


    眾多身上臉上到處都是墨跡的工匠聽言,雖然都克製著大喘氣的欲望,但肩頭卻都齊齊一沉。


    “這張報紙……”


    陳勝舉起米黃色的良品報紙揮了揮:“造價幾何?”


    一名須發花白的大匠站出來,揖手道:“啟稟陛下,這種桑皮紙是我們梅花山莊自製,並未計算過本錢,若單以材料與人力計……作價七文錢罷!”


    陳勝捕捉到了一個關鍵的語氣詞:“罷?”


    大匠委婉的迴道:“或略有上浮。”


    陳勝抿了抿唇角。


    大漢立國不久,物價還略有些混亂,三文錢到底有多值錢,他也不給不出一個精準的答桉。


    但他知道,長安區的雞蛋麵,不加蛋三文一小碗、五文一大碗、七文錢能讓一個下力漢吃到撐!


    一張報紙,賣一頓飽飯錢?


    是他瘋了,還是買報紙的人瘋了?


    陳勝再舉起劣質的報紙揮了揮:“這張呢?”


    大匠迴道:“這張麻紙略便宜一些,三文錢綽綽有餘……”


    陳勝聽後終於還是沒忍住,“嘖”了一聲。


    講真,這兩張報紙,無論是紙張質量、還是印刷水準,他都很不滿意。


    他說“不錯”,隻不過不想給這些工匠施加壓力,打擊他們的積極性。


    但他著實沒想到,兩份做得跟屎一樣的東西,本錢竟然還這麽高?


    成本都三文錢了,那得賣多少錢才合適?


    若是不能盈利,純靠官府出資賠本賺吆喝,那能做大嗎?


    做不大,那豈不是又成了小圈子的自嗨?


    他不要自嗨,他要帶著舉國上下一起嗨!


    他“嘖”的聲音並不大,卻令屋內的氣氛陡然一沉,一群五大三粗的糙漢子,個個都像是做錯了事的小學生一樣,忐忑不安的低下頭,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哪兒了……


    陳勝見狀後悔都完了,隻能無奈的罵道:“好了,別給我整這副死處,事情沒做好,再多花點時間和心思把事情做好就是,做出這副死樣子,是趕我走呐?滾去做事,劉大匠留下!”


    一群工匠如蒙大赦的齊齊揖手行禮作鳥獸散……挨了罵,他們反倒是舒坦了!


    須發花白的大匠硬著頭皮上前:“陛下,老漢辦事不力……”


    陳勝搖頭打斷了他,拿著兩張報紙向大門方向揮手道:“別影響他們幹活,出去說。”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房屋,春如溫暖的陽光迎麵而來。


    “關於報紙的研究方向……”


    陳勝輕聲開口道:“我有幾點意見。”


    大匠精神一振,熟練的從腰間取出一個小本本和一節炭筆:“老漢蠢笨,請陛下示下。”


    陳勝無語的瞥了一眼他手裏的小本本,說道:“方向還是我先前給你的那兩個方向,一張優質的報紙,應該從紙張的質量和印刷術的水準兩個方向著手。”


    “紙張的質量,我就不多說了,桑皮紙的質量我勉強滿意,但是造價太高了,七文錢呐,都夠我上長安區吃上一大碗麵條了,你舍得花這麽多錢,買一張不當吃、不當喝的廢紙啊?”


    他看向大匠。


    大匠愣了愣,搖頭如撥浪鼓:“舍不得、舍不得……”


    陳勝:“所以啊,我希望一份成品報紙的定價,最好不要超過三文錢,不超過的意思就是,最好隻賣一文錢,賣三錢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我說可不是本錢,而是在能盈利的情況,盈利你懂不懂?就是一文錢能做兩份報紙,我賣一文,賺一份的錢,以後你們這個小組的獎金,可就指著這些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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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了頓,他又揮了揮手裏的桑皮紙報紙:“造價可以低,但質量不能低,至少也得是高於這個水準!”


    大匠愣了愣,連奮筆疾書的炭筆都停了,搖頭如撥浪鼓道:“做不成、做不成……”


    陳勝:“做不成?”


    大匠:“做不成!”


    陳勝:“那你給我說說,憑什麽做不成!”


    大匠:“陛下,一個熟練學徒腳不沾地的忙活一個月,也頂多就能造出百來張桑皮紙,要一張賣三文錢,不出倆月他就得餓死街頭!”


    陳勝:“來,我來帶著你從頭捋一捋,處理原材料麻煩,我們是不是可以直接掛牌收購原材料?你覺得老百姓們缺的是時間、精力,還是賺錢的途徑?”


    “若既能用低廉的價格收購原材料,又能給金陵城周邊的百姓們創造一條賺錢的路子,這不是一舉兩得?”


    “即便說原材料的價格壓不下去,你就不能再想想其他法子,重新調整一下配方嗎?以前是一斤桑皮混一斤黃麻,你就不能試試一斤桑皮混兩斤黃麻嗎?還有別的什麽樹皮、樹根呢?你都一一試過嗎?”


    “還有工藝,從桑皮變成桑皮紙十幾道工序,你為什麽一定非要交給一人做呢?你就不能將這十幾道工序拆分了交給十幾個人做?一個人隻做一件事,熟能生巧,他總能提高效率吧?你手裏缺人手嗎?死牢裏有的是,我再批幾十人給你啊?”


    大匠一臉懵逼的看了看陳勝,思維固化的腦子,完全跟不上陳勝這種被市場經濟毒打出來的靈活思路。


    陳勝本想給他一點消化的時間,餘光卻見到蒙毅輕手輕腳的入內,便接著說道:“還有印刷的問題,你能想到去請擅凋刻工匠來凋刻陶土活字,這很不錯……但你為什麽沒想到將陶土活字換成金屬活字呢?是我梅花山莊缺這點金屬嗎?還是我梅花山莊這麽多大匠連這麽簡單的活計都奈何不了?”


    “還有模板,為什麽不也換成金屬的試試?金屬導熱快、更耐壓,印刷效果難道不比木板更好?”


    “還有墨的問題,既然現有的墨汁容易浸染紙張,你怎麽就沒想著往墨汁裏加點鬆香、油脂之類的玩意調一調?”


    “當然,這麽多活計你一人肯定玩不轉,但你是印刷組的組長,手底下掌握著這麽多的匠人,你就不會把工作拆分了,安排給他們,一個人或幾個人研究一個項目麽?”


    他拍了拍大匠的肩頭,鼓勵道:“多用點心、我看好你,日後報紙麵世、九州同步發行,你劉莽的大名一定能因此名留青史,千百年後都還會有人記得,大漢朝有個叫劉莽的大匠,改良了造紙術和印刷術,華夏文明因他而燦爛!”


    大匠稀裏湖塗卻又亢奮得麵紅耳赤的轉身快步進屋,滿腦子都是“青史留名、華夏文明因我而燦爛”的言語,步履急促得就像是一個揮動皮鞭的監工!


    陳勝目送他進屋,心頭微微一歎……今日功德-1!


    這段時間畫的大餅太多。


    他自己都有些麻了!


    但正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國朝新立、百廢待興,又逢數百年一遇之浩劫與變革。


    他若不畫餅激勵底下人發揮主觀能動性,就憑他一個人、一顆腦袋,他就是活活累死,也拽不動大漢這架龐大的戰車啊!


    所以……


    ‘隻有苦一苦你們了!’


    陳勝轉身快步向蒙毅行去。


    蒙毅迎上來:“啟稟陛下……”


    陳勝腳步不停:“邊走邊說!”


    蒙毅跟著他的腳步,從大袖中取出一個竹筒雙手呈給他:“朱雀戰區參謀長白起,送迴南疆戰報。”


    陳勝接過竹筒捏碎,抖出內裏絹布一目十行的瀏覽,而後微微擰起了眉頭。


    白起要準備收網了……


    能不能兜住這一網大魚,就看這一錘子了!


    陳勝尋思著,是不是去一趟南疆,便詢問道:“近期還有什麽緊要的待辦事務嗎?”


    蒙毅思索著迴道:“梅花山莊剛剛遞交的日程表,仁武大炮的試射將在十五日後舉行。”


    “十五日後?”


    陳勝點了點頭,白起預計的收網時間是在十日後,來得及:“還有嗎?”


    蒙毅想了想,又道:“迴陛下,王翦今日進京了!”


    陳勝腳步一住,沉吟著問道:“人呢?去長公主府了麽?”


    蒙毅搖頭:“一刻鍾前,錦衣衛曾送來此人行蹤,他在長安區吃雞子麵。”


    陳勝皺了皺眉頭:“帶著人?”


    蒙毅:“他一人。”


    陳勝鬆開眉頭,頷首道:“我知道了。”


    蒙毅心領神會……晾一晾那老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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