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按劍大步走入搏浪軍帥帳。


    兩名魁梧短兵緊隨其後,一人高舉代表大漢皇帝親臨的漢字金令,一人手持代表征伐大權的青銅斧鉞。


    帳中議論紛紛的一幹搏浪軍將校,眼見一須發花白、體格魁梧的老將進帳來時,雖大都猜到他便是此役統帥白起,但一個個臉上仍有不加掩飾的輕慢、蔑視之意。


    直至金令入帳,一眾搏浪軍將校才麵色大變,齊齊起身向金令抱拳行禮:“末將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白起麵無表情,大步流星穿過人群,行至大帳右側站定,高舉金令的短兵則高舉著金令登上帥位,青銅斧鉞居於帥位之左。


    “諸君請起!”


    白起開口,聲音簡短有力、中氣十足,渾不似百歲高齡之身,反倒給人一種年富力強的精悍之感!


    帳下眾將校起身,肅穆之色一鬆,人人看向白起的眼神之中,皆有些許憤怒和鄙夷……我們知曉陛下賜你金令,但你一來二話不說就先拿陛下的金令壓人,未免也太無無能了吧?


    白起迎著一道道異樣的目光,老臉古井無波:“老夫白起,諸君有人知曉老夫、有人不知曉老夫,但這不重要!”


    “諸君隻需謹記,從這一刻起,老夫便是南疆統帥,代陛下總攬南疆一切軍事,老夫的話,便是軍令,是軍令就得執行!”


    “諸君若有不服,盡管向京師陳述,陛下前腳罷免老夫的統兵之權,諸君後腳便可取老夫項上人頭!”


    “可若有人既不敢向京師陳述,又對老夫的軍令陽奉陰違、大打折扣,就莫怪老夫辣手,陣前斬將祭旗!”


    “當然,若是老夫指揮失當、敗陣失地,諸君盡管取老夫項上人頭迴京陳情,老夫在此麵陛下金令立軍令狀,某若敗陣,取某首級者,無罪!”


    鏗鏘有力的話音落下,帳下一幹搏浪軍將校無不動容!


    都說勝敗乃兵家常事,還未開戰便敢豪言必勝的將領,不是不懂裝懂的蠢材,便是所向披靡的軍神!


    白起的履曆,他們心頭都有數。


    旁的不說,單是他九州僅有的一位正麵令陛下、令紅衣軍吃癟的彪悍戰績,他就絕對不可能是不懂裝懂的蠢材!


    一幹驕兵悍將,終於垂下了異樣的眼神。


    軍中的醃臢事的確是不少。


    可無論是哪支軍隊,隻要還沒爛到根子上,那麽勝利,永遠都是他們的最高追求!


    白起環視了一圈,見再無人直視於他,心中便知曉,自己“開門見山”這一步棋,走對了!


    活到他這把歲數,說是人精都不為過了。


    他能不知道,一上台就二話不說先拿人皇金令壓人,極有可能會直接將這票驕兵悍將逼到他的對立麵上?


    他當然知道!


    但他更清楚,大敵當前,他絕對不能被搏浪軍內部的權利傾軋束縛手腳、分散精力,必須要快刀斬亂麻,一波收攏兵權!


    至於後續如何收攏軍心、穩住士氣?


    隻要他能帶著搏浪軍一直勝利,他白起就是搏浪軍三十萬將士的神!


    “諸君還有話要說嗎?”


    白起等待了十幾息,再一次掃視帳下。


    一眾搏浪軍將校盡皆眼觀鼻、鼻觀心,不發一言。


    對於一個敢拿自己的人頭擔保必勝的狠人,他們也的確沒什麽好說的。


    白起若能勝,說什麽都是廢話!


    白起若不能勝,同樣無須廢話,直接斬他人頭便是!


    “很好!”


    白起深吸了一口氣,聲如獅咆的大喝道:“封帳,短兵離帳百步,但有靠近者,斬立決!”


    “喏!”


    帳外短兵齊聲應喏,踏著整齊的步伐一步一步後退百步,將帥帳團團圍住。


    待到腳步聲停下之後,白起才一揮手,那名手持斧鉞的短兵,即刻取下身後背負的八尺竹筒,從中取出一張白絹輿圖,掛到帥帳上方。


    帳下一幹將校定睛一看,就見那張不出意外的南疆輿圖上,用朱筆由南向北的勾勒出了數條行軍路線,每一條進軍路線,都細致到了連行營地點都標注得清清楚楚。


    一眾搏浪軍將校盯著輿圖看了幾息後,便齊齊悚然動容……這老匹夫來南疆才多久,竟已經走遍了南疆的山山水水?


    就輿圖上的那些行軍路線,根本就不是看輿圖就能製定出來的,哪怕特戰局的輿圖更新頻率已經到了一月一更新的地步,依然做不到如此詳細的地步!


    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白起走上帥桉之後,一拳砸在輿圖上,一句一頓的說道:“這一合,老夫將其命之為:誘敵深入、八方合圍!”


    ……


    長沙,朱雀軍區。


    一身玄色軍中常服的王賁,獨自穿過偏僻的巷弄,在巷弄盡頭處的一座儉樸院落前站定。


    他拿起門環,欲要扣響之際卻又遲疑了,躊躇片刻之後,終究還是輕輕放下門環,輕手輕腳的退下台階。


    站在台階下,他仰起頭,注視著大門上並未懸掛匾額的空蕩蕩門楣,長歎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一道風輕雲澹的喝罵聲從院中傳出:“裝模作樣的給誰人看呢?滾進來!”


    王賁精神一振,臉上憂愁的表情瞬間就消失了,而後連門都不走了,直接一躍三丈高,直接跳進了庭院中。


    空蕩蕩的庭院中,兩株光禿禿的桃樹苗還未發芽,裹著一件厚實熊皮大氅的王翦,孤零零的躺在搖椅上嗮太陽,手邊還放著一個巴掌大的紅泥小茶壺……


    深沉的暮氣,就如同荒田裏的雜草,在這間寂寥的庭院內肆意的生長著。


    看這樣這樣的老父親,王賁險些掉下淚來,他上前,捏掌甕聲甕氣的向老父親行禮道:“兒子給父親大人請安。”


    王翦瞥了他一眼,澹澹的說:“怎麽,來看乃公是否斷氣?”


    王賁眼皮子都沒眨一下的道:“先前離兒來給父親大人請安,父親大人未允他進屋,兒子恐父親大人身體有恙,特來看望父親大人!”


    王翦:“乃公還健在,汝是否很失望?”


    王賁:“兒見父親大人身體康健,甚是心安!”


    王翦:“你父子二人是不是日思夜想著乃公早日嗝屁,好攀附漢王封侯封疆?”


    王賁:“白起已南下接掌搏浪軍,指揮王師與來犯之百越蠻夷決一死戰,兒料想不久之後便將領軍南下支援白起,屆時恐無暇來向父親大人辭行……”


    王翦:“白起沒你想的那麽無能,南疆的戰事,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王賁:“武兒日前來信報喜,言月兒診出喜脈,懇請父親大人入京四世同堂。”


    父子二人自說自話。


    一個說城門樓子。


    一個說胯骨軸子。


    偏生還都句句都沒跑題。


    最後到底還是王翦先被王賁祭出的重孫大殺器給整破了防,橫眉怒眼的喝道:“逆子!”


    王賁低眉順眼的再揖手:“父親大人教訓得是!”


    王翦:???


    王賁:(⊙?⊙)


    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王翦才突然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癱在搖椅上有氣無力的說:“有事說事、無事滾蛋,此間是非之地,不是汝堂堂漢將該來之地!”


    王賁暗然的垂下眼瞼,有些不忍直視瘦脫了相的老父親。


    他早就知,老父親不肯見長子,是怕連累了他的前程。


    也知道老父親放著近在遲尺的桑梓不迴,強拖著老邁的身軀隨大軍南下陰冷潮濕的荊襄之地,是想將自己放在明處,解除陛下的疑心,保全他們這些後人的前程……


    他深吸了一口氣,做好挨罵的心理準備,說道:“陳驁來信,邀父親大人北上幽州,作幽州軍隨軍司馬。”


    王翦抬眼看向他,擰眉怒罵道:“湖塗,此事唯有乃公嗝屁可解,你請陳驁出麵向漢王殿下說情,漢王殿下縱是礙於情麵不得不應,心下也隻會越發忌憚疏遠吾王氏一門!”


    “乃公行將就木之軀,縱是明日兩腿一蹬,都算喜喪,你何苦為了乃公殘命一條,斷送兒孫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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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賁搖頭:“兒孫自有兒孫福,有武兒與月兒在,隻要兒孫不會蠢到犯上作亂,再不濟也還能做個富家翁,但父親大人你若再不起複,挺得過清明,也熬不到中秋!”


    王翦怒極:“逆子,你竟敢咒乃公喪!”


    王賁這迴不退讓了,寸步不讓的與之針鋒相對道:“是與不是,父親大人難道不比兒子更清楚?”


    “父親大人可曾見過白起那老匹夫?那老匹夫百歲高齡,黃土都埋到脖子根兒了,入營之際,比父親大人當下還有所不如!”


    “就因得上卷,陛下委其以重任,那老匹夫竟白發轉烏,有返老還童之勢,如今與兒子站在一起,不明就裏之人也隻會當他是兒子兄長!”


    “再看父親大人,去歲統兵河內之際,還隻感春秋鼎盛、年富力強吧?如今呢?是不是一晃神,都看見那橋了?橋上是不是還有個老相好兒的在衝您招手?”


    “再不起複,父親大人還能見著重孫降生麽?”


    “兒子天資愚鈍,絞盡腦汁、拚盡全力,也難保我王氏門楣不墮,再加上父親大人先前在陛下心頭埋下的那個刺兒,父親大人若再不振作,想方設法與陛下和解,我王氏一門,怕是真要就此淪為富戶商賈之流了……”


    “陛下心懷寬廣、重情重義,自是不會與咱家計較這些陳年舊事,可旁人呢?據兒子所知,朝中最受陛下重用的李斯、範增、陳風幾人,可都不是什麽心胸寬廣之輩!”


    王賁念到“李斯、範增、陳風”這三人的名字。


    每念一個,王翦的眉頭就跟著跳一次,話到嘴邊的喝罵言語,都被他硬生生的給咽了迴去。


    他當然不會不知道,狗兒子這是在望父成龍、請將不如激將……


    可他也不得不承認,狗兒子說得的確很有道理!


    就他這天資,能維持得住王氏門楣?


    沒見著他帶著二十多萬大軍南下,都沒能混上一個統兵大將的位置嗎?


    若是就此將王氏交到這狗兒子的手中,王氏三代之後的子孫,能不能吃上一口飽飯都兩說。


    王賁見老父親沒有再接腔,心頭就知道有門兒了,當下也就不再催促,自顧自跑進廳堂給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後拎起一把椅子迴到庭院中,挨著老父親坐下……


    王翦這一次沉思的時間,格外的長。


    王賁手裏的清茶都續上一杯水了,才聽到老父親說道:“玄武軍區不能去!”


    他捧著茶盞的手緊了緊,沒急著迴話。


    然後就聽到老父親又說道:“幽州軍中明明有陳驁,卻還是拖到開國大典前夕才正式歸附大漢,足以說明,幽州軍中必有異議!”


    “那李牧去得,是因為他原是燕王府部將,與幽州軍諸將有舊怨在前,他去玄武軍區,隻會與幽州軍諸將相互製衡,甚至還會主動替漢王殿下掃平幽州軍中的異心,因為他在玄武軍區的根基,不在北疆,而在金陵!”


    “但為父處境本就敏感,若是再北上玄武軍區,必會令漢王殿下疑心為父北上的初衷,若是為父北上之後,幽州軍再有個風吹草動、三病兩苦,為父立時就如同黃泥滾褲襠——不是屎也是屎!”


    王賁聽後大感有理,心頭讚歎‘當爹的就是當爹的,就是想得比做兒子的周全、長遠’。


    但旋即,他就又有些委屈又有些無奈的說:“那就是隻能去南疆了,隻是陛下既然已經委任白起那老匹夫全權負責南疆戰事,沒有什麽大差錯,陛下恐怕不會臨陣換將……”


    “去什麽南疆!”


    王翦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搖頭道:“去白虎戰區!”


    王賁愣了愣,腦子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


    王翦自顧自的說道:“白虎戰區的主戰軍團乃是虎賁軍團,虎賁軍團是什麽跟腳就無需乃公贅述,再加上李信、陳刀兩員漢廷舊將統兵,為父去白虎戰區,可將漢王殿下對為父的忌憚消弭至最低!”


    “正好河西走廊,近期也有胡人兵馬作亂。”


    “隻消為父能統兵擊潰河西走廊之胡人,乃至提兵殺入西域、開疆擴土,吾王氏光耀門楣便指日可待!”


    “這豈不比去啃犬戎、百越這兩塊硬骨頭,更為穩健?”


    王賁目瞪口呆的看著老父親,情不自禁的挑起大拇指,讚歎道:“爹,高還是您高啊!”


    隻是您不是閉門不出、居家擺爛、混吃等死麽?


    怎會對九州的形式,比我這個現役漢將還清楚?


    關於有些人表麵上對大漢軍務不屑一顧,暗地裏卻早就已經想好了去哪兒領兵,連打誰的連招都已經想好了這件事……


    知子莫若父,王翦一眼就看穿了狗日子的口蜜腹劍,並表示不屑一顧!


    燕雀之輩,安知鴻鵠之誌!


    那名將的事,你懂個牛子!


    “那麽,現在就隻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


    王賁見老父親板著張臉不吭聲,知情識趣的主動說道:“如何才能令陛下準許您去白虎軍區……”


    王翦沉默不語。


    他也知道這事兒並不容易。


    王賁想了想,試探著道:“如若不然,請月兒入宮,代為陳情?”


    “不必了,月兒與漢王殿下是血親,咱家人與陛下可不是,總是勞煩月兒去向漢王殿下求情,隻會令漢王殿下越發的厭惡咱家人……”


    王翦長歎了一口氣說道:“還是為父親自走一趟金陵吧,正好還可以順道瞧一瞧月兒。”


    王賁一聽,覺得這的確是再合適不過了,“爹,以後不能再稱漢王殿下了,陛下已經登基稱人皇,號為皇帝,您再稱漢王殿下,旁人會誤以為您老還有反心的!”


    王翦聽後,心頭覺得言之有理,麵上卻掛不住臉的喝道:“逆子,給乃公滾犢子,一見著你,乃公都得短壽幾日!”


    王賁心下偷笑,起身放下茶盞行禮道:“那兒子就告退了,待到安排好入京事宜,再前來稟報父親大人!”


    王翦閉起雙眼,權當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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