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可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陳勝提醒自己伯父的話語剛落,一道帶著些許無奈意味的蒼老聲音,就從廳堂之外傳了進來:“小友,背後中傷長者,可非君子所為。”


    陳驁眉頭一跳,連忙起身抱拳行禮道:“末將陳驁,拜見謀聖!”


    一道身穿整潔但粗劣的葛布麻衣,麵帶五彩麵具的嶙峋老人,手杵鹿頭杖緩步走進廳堂中。


    陳勝紋絲不動,平靜的端起麵前的漿水淺淺抿了一口,澹澹的迴道:“論君子,老先生一大把年紀卻還潛入他人家中偷聽他人伯侄話家常,是否更為人不齒?”


    他並不意外鬼穀子會發現他秘密入北疆,他身負人皇氣,隻要身處人道氣運所鍾之地,皆有紫氣華蓋相隨,尋常人看不見他的紫氣華蓋,但在鬼穀子他們境界的巨老眼中,卻如同黑夜之中的山火一樣顯眼。


    但不意外歸不意外,鬼穀子這種不請自來,還偷聽他與伯父密談的行為,仍然令他心頭大感不悅!


    鬼穀子進門的步伐一滯,佇立在原地好幾息都沒有邁出下一步,既像是在被陳勝懟得有些尷尬,又像是在為陳勝對他的強硬態度而困惑。


    “這人吧,腿腳太過利落,也不見得是全然是好事,一個不小心,就失了禮數……”


    他澹笑著用老人特有的低沉而溫和的語氣一筆帶過,而後提起鹿頭杖向上首的陳驁揖手道:“老朽一時急切,未經通傳、不請自來,望陳將軍寬宥。”


    陳驁揖手還禮,卻無法開口迴應,而是先看了看陳勝的臉色,見陳勝不置可否的低垂著眼瞼悠然的飲水,這才迴道:“謀聖折煞末將了。”


    他乃是陳勝伯父,此間又是在他家中,陳勝還是私服前來,落座之時自然是以他為長,伯侄倆擱家裏說些家長裏短,也無須太多講究。


    但若是有外人在,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禮畢之後,陳驁再次用餘光瞥了陳勝一眼,見他仍麵無表情,這才走向廳堂,向陳勝對麵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陋室無以待貴客,謀聖若不嫌棄,請坐下歇歇腳、飲上一碗荊妻烹煮的漿水。”


    若沒有陳勝這一茬兒,似鬼穀子這樣的大人物,還真是他求都求不上門的貴客。


    鬼穀子亦是看了陳勝一眼,見他不露喜怒,才揖手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陳驁親自取來席子請鬼穀子落座,再為其奉上漿水與食物。


    陳勝旁若無人的吃著大伯母烹製的食物,直到陳驁忙活完重新迴到堂上坐定,他才開口道:“我不知老先生此來所為何事,但無論何事,都總得了盡前塵,才有繼續往後談的基礎,否則就成了各懷鬼胎、同床異夢……老先生以為何?”


    鬼穀子被他一方搶白,再度懟得無言以對。


    任他智深如海、算無遺策,麵對陳勝這種非但不按常理出牌,還不憚於將潛規則都翻到台麵上敲鑼打鼓議論的異數,依然有種老虎咬刺蝟——無從下口之感。


    那……雞子不能放在一個竹籃裏,古來如此!


    以前無論何人主政、何人坐大,都心照不宣的默認了這個遊戲規則!


    怎麽就你事兒多,一坐大就六親不認了?


    鬼穀子戰術飲水,心頭思索著應對之法,今日這個機會太難得了,錯過這個村,可能就再也沒有這個店兒了!


    他這一沉思,卻是將堂上的陳驁看得目瞪口呆……長見識了長見識了,自家這個大侄兒是真的勇,有事兒他是真敢上啊!


    這位可是謀聖啊!


    王朝都會更迭,聖位卻會永流傳的聖人啊!


    陳勝卻是態度平平無奇的繼續吃喝,似乎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懟的是一位聖人!


    但事實上,陳勝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麽……


    他如今,勉強也算是站在九州最頂端的少數人之一,很多的遊戲規則,已經不再需要旁人來告訴。


    比如,九州內活動的諸多人道亞聖,包括孔聖人這位當世唯一的人道聖人,對他的威脅,還遠不及一位大宗師級的巔峰強者大!


    因為大宗師級的巔峰強者,還可以拚著道途盡毀,與陳勝同歸於盡……當然,前提是他們能拉得動陳勝。


    而鬼穀子、莊周他們這些人道亞聖,自身的道途早就像蔓藤一樣,與人道這顆參天大樹共身一體。


    就和天子氣,代表的乃是最受天帝寵愛之子一樣。


    陳勝所負人皇氣,代表也是他乃人道最寵愛之子!


    試想一下,當下屬的想要謀殺大老板最寵愛的兒子……


    都別說成功了,動一動這樣的念頭,都必將招致人道雷霆萬鈞般的反噬!


    別說是鬼穀子頂不住,就算是現階段的孔老夫子都夠嗆!


    反觀陳勝,作為人道最寵愛的兒子,他若是幹掉鬼穀子這個等級的人道亞聖,頂多也就是被人道爸爸嗬斥一頓,估計連禁閉都舍不得關他的,畢竟還指著他管理這麽大一個九州……當然,前提是陳勝打得過鬼穀子!


    陳勝現在肯定打不過鬼穀子的,但也快了……


    而且,陳勝奈何不了鬼穀子,還能奈何不了那些鬼穀門人麽?


    鬼穀一脈可不是道儒墨這樣的顯學,門人遍布九州、子孫無窮。


    以大漢現在的聲勢,若想動鬼穀一脈,隻需陳勝一道王令按下去,立刻便能令鬼穀一門元氣大傷,不出十年,便能令鬼穀一脈之傳承在九州絕跡。


    聖人之位,以立言、立功、立德證得。


    什麽意思呢?


    就是你的言論、功勞、德行,不但得在當下能稱之為聖人,還得能夠流傳下去,在未來也能稱之為聖人,這樣你這個人才能不因為世易時移而被世人所遺忘,才能一直活著、真正的不朽!


    簡而言之就是,聖位乃是超脫於時間長河之上的尊位,乃是過去、當下、未來,三位一體、缺一不可!


    當下與未來很好理解,過去?


    須知證聖三個階段,是一步一步來,你得先有獨屬於你的言論、思想,然後再去踐行你的言論、思想,從而立下屬於你的功勳、功勞,讓世人知道你、了解你、記得你。


    最後一步,才是從踐行思想的過程中,提煉出言行一致的、核心的主張,傳播出去,並且無論是在當下還是在未來都能被無數人奉為至理名言、指路明燈之時,你才能成聖……亞聖也是聖。


    如此任重而道遠的求道過程,無論是哪一家、哪一脈的修行者,無論其天資有多高、家世有多隆,都將是一段十分漫長的歲月。


    天縱之聖如孔聖人,都是在經過了漫長的求學、遊學、講學之後,才終於得證儒聖之位。


    所以站在成聖的那一日,的確是過去、當下、未來,三位一體。


    陳勝的開山大弟子魯菽,當下就處於一隻腳跨入立德門檻的階段,說不定啥時候就在勞作中頓悟了,領悟出類似於“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樣的道理,直接立地成聖了。


    說起來或許有些嘲諷,哪怕是沒讀過書的三歲稚子都知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的道理,九州千古,卻無一位農聖誕生。


    而農夫作為九州最大的職業群體,若是祭祖,除了神農氏這位都可以追朔到上古年間的主祭之外,竟然連一位陪祭都找不到。


    噢,也對,一群土地裏刨食兒的泥腿子、鄉巴老,連飯都吃不飽,哪有資格祭祖……


    話歸正題。


    既然因為聖人乃是過去、當下、未來,三位一體的存在。


    那麽,當陳勝握有斷絕某位聖人未來的力量之時,他也就自動擁有了將某位聖人拉下聖位的力量!


    當然,這肯定是把雙刃劍,聖人又不是死板的機器人,誰都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陳勝斬斷自己的道基,將自己拉下聖位。


    陳勝要真敢玩這麽大幹,必將招來對方不擇手段的慘烈報複。


    但雙刃劍也是劍!


    手裏沒劍與有劍不用,完全是兩碼事。


    這就是陳勝與鬼穀子平等對話的底氣。


    ……


    陳勝在北疆與鬼穀子,就鬼穀一脈的歸屬以及幽州軍入漢等一係列事務進行平等、友好、和睦的磋商之時。


    恆山郡正研究並州輿圖的李信、陳刀,也正好接到了斥候迴報:那並州韓信,指揮大軍星夜殺將過來了!


    “大王果真是料事如神啊!”


    李信壓抑不住心頭狂熱崇拜的驚歎了一聲,將手中的斥候密信遞給對麵的陳刀:“那韓信小兒,果真在今日殺將過來!”


    算到韓信會東進,這不足為奇。


    畢竟除了退入雍州這個選項之外,韓信就隻剩下東進這一條路可走……他總不能坐以待斃,眼睜睜的看著紅衣軍與虎賁軍東南合圍吧?或者是南下去找三十萬紅衣軍,外加二十四萬平西軍送人頭?亦或者自雁門關退出九州之外,給犬戎人送肉糜過去?


    擺明了,東進是韓信唯一的出路!


    畢竟柿子挑軟的捏!


    但連韓信東進的時間,都能算計到分毫不差……


    這無異於是將那韓信,玩弄於股掌之間啊!


    這叫李信如何能不佩服得五體投地?


    前番巨鹿之戰,他可是被那韓信全方位壓製!


    他被韓信全方位壓製,韓信被大王全方位壓製。


    這豈不等於大王一隻手就能將他按在地上摩擦到死?


    陳刀見怪不怪的一邊一目十行的瀏覽手中的斥候密信,一邊說道:“兵分三路……來者不善啊!”


    李信不屑的嗤笑道:“我們才是來者!”


    陳刀不置可否的收起密信,正色道:“此戰你準備如何打?”


    李信毫不猶豫的迴道:“分兵!”


    “你帶著七萬兵馬,依托地形,節節阻擊、且戰且退,一麵阻擋其突進華北平原、一麵保存實力。”


    “我帶著剩下的八萬兵馬,突進到敵軍後方,先斷了他們的退路,咱哥倆再東西唿應著,好好與此獠玩玩兒。”


    前番巨鹿之戰的始末,戰後他曾與陳刀多次複盤。


    最終得出的結論是,自他與陳刀帶著十五萬虎賁軍進入冀州開始,就已經落入了韓信的算計之中。


    包括後邊的攻破hd,分兵二度漳水合圍,都是韓信為了最後一舉坑殺他虎賁軍主力而故意示敵以弱……


    驕狂如李信,這樣的結果簡直比殺了他,更令他難以接受!


    這簡直就是把他李信的頭顱砍下來,填進茅坑裏!


    如見麵對這麽一個絕佳的找迴顏麵機會,他怎麽可能會放棄?


    “分兵?”


    陳刀有些猶豫,低聲勸解道:“韓信恐怕是要搏命了,分兵確非明智之舉!”


    李信想找迴顏麵,他又如何不想?


    但先前的巨鹿之戰……老實說,的確是給他留下了一定的心理陰影!


    而今麵對韓信之時,他本能的就想先穩一手。


    再加上,他們兵力與韓信相比,並不占優勢……


    “此一時、彼一時!”


    李信麵色肅然的一句一頓道:“當初巨鹿之戰,他韓信是守勢,你我兄弟二人是攻勢,他以逸待勞無須著急破敵,咱們卻不得不考量糧草消耗,這才亂了陣腳,叫此獠所趁!”


    “如今,攻守易形了!”


    “他韓信急著突進華北平原保命,而咱們卻隻需要將他堵在並州之內,便可大獲全勝!”


    “自亂陣腳的是他,相機破敵的是我們!”


    “若是這麽好的機會,你我兄弟二人都放過了,此生怕是無緣再洗巨鹿之恥!”


    陳刀低頭凝視著並州輿圖,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那就打吧!”


    他抬起頭看著李信,雙眼之中閃爍著堅毅的光芒,輕笑道:“大王北上之際我還在想,他為何既已算定韓信必然趁著他北上勸降項羽之際揮師東進,卻還要執意先行北上,還不作任何部署……現在想來,這應當就是大王留給你我二人一雪前恥之機!”


    “不隻是你我!”


    李信搖著頭走上帥帳,從兵器架上抓起佩劍懸掛到腰間:“這也是咱虎賁軍報仇雪恨之機,咱虎賁軍,可是在巨鹿扔下了五萬多弟兄啊!”


    陳刀愣了愣,心頭茅塞頓開。


    難怪隻帶龍驤師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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