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負手信步走在最前方。


    範增躬身落後於他一個身位。


    陳守抱著雙臂臉撇向一旁遠遠的跟在後方。


    五百甲胃整齊、全副武裝的王廷侍衛按刀包圍了整座工地。


    立秋時節灼熱而澄澈的陽光,散落在陳勝寬大的袞服上,龍紋浮動、仿佛要從袞服之上騰空而起,冕冠晃動、遮蔽雙眼不見喜怒,宛如實質般的厚重威嚴,襯托著他的纖長偉岸的身姿,好似高坐穿雲金宮之上俯視山河大地的神祗!


    連束手立在周遭的一眾陳家人,都不由的屏氣靜聲,連抬起頭直視他一眼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陳勝他們沒少見。


    但著王服的陳勝,他們卻是第一次見。


    陳勝端詳這片龐大的工地,發現確如趙清所說,又不似宅院地基、又無有城池布局,亂七八糟的整個一四不像。


    還真是一生要強的華夏男人啊,明明都知道自己做錯了,還死鴨子嘴硬的繃著當爹的威嚴,寧可帶著一大幫手足弟兄擱這兒頂著炎炎烈日玩泥巴,都不肯認這個輸……


    範增注意到陳勝的目光,滔滔不絕的向他誇讚著此地的風水,說著些什麽雙龍環繞、青龍蜿蜒、白虎低俯、玄武垂頭、朱雀翔舞之類的吉利話。


    陳勝與陳守鬥氣的事,朝中多少知曉一些他們父子倆相處模式的老臣、重臣,都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在吃瓜。


    至於那些不知道的文臣武將……連這都不夠資格知曉的人,他怎麽想的,重要嗎?


    “此地風水,當真極好嗎?”


    陳勝偏過頭,看向範增。


    範增毫不猶豫的迴道:“王駕之前,老臣豈敢有半句妄言!”


    他雖是在暗地裏幫陳守說好話,但又豈會拿自己的看家本領開玩笑?


    他不過隻是巧妙的運用了一下話術,將整座金陵城的風水格局,濃縮到了這一處而已。


    事實上,自隨中樞遷入金陵之後,範增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在納悶,為什麽金陵這等鍾靈毓秀、龍氣衝霄的寶地,在大漢遷都前的千百年中都隻是一寂寂無名的山野之地!


    最終得到的結論是:風華自斂、神物自晦,有緣方可遇之。


    很顯然,金陵這塊龍興之地,等的就是自家大王這位明主。


    陳勝沉吟了片刻,轉身望向後方不遠處的陳守,唿喚道:“阿爹。”


    這聲爹喊出口,在場的所有陳家人心下都猛地一鬆……可爺倆可算是鬧完了,這下不用再挖泥巴了吧?


    陳守聽後,麵上羊裝出不耐煩之色,沒好氣的說道:“我哪敢當你爹啊,你是我爹!”


    嘴裏不依不饒的,但腳下卻很誠實的快步走向陳勝。


    周遭的陳家人都低著頭,裝作沒看到他三步並作兩步的模樣。


    而範增眼見陳守上前,也很識趣的躬身退到遠處,深藏功與名。


    陳勝沒有意老父親的陰陽怪氣,開門見山道:“兒子欲在此地修築一座忠烈祠,供奉我大漢所有為國戰死沙場的英勇兒郎。”


    陳守有些錯愕,猶豫了幾息,壓低了聲音小聲道:“自古以來,從無為士卒建祠立廟的先例……為父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此事非同小可,你得三思而後行!”


    “何須三思!”


    陳勝澹澹的輕聲道:“前無古人,便自我而始,旁人懼權貴公卿、史書筆刀,我陳勝不懼!”


    陳守不再猶豫,當即迴道:“隻要你拿定主意,為父自然全力支持你!”


    陳勝點頭道:“那此事,便交由您與諸位叔伯主持。”


    陳守愣了愣,小聲的疑問道:“此等大事,不是該由朝中另選賢能,奉王令前來主持嗎?”


    他非是推諉,也不是怕辛勞。


    而是這種事,隻能由陳勝來挑頭。


    其他任何人來,都有僭越、犯上作亂之嫌!


    “工程當然還是算朝廷的,您與諸位叔伯同樣是奉王令主持工程,後續朝中也劃撥錢糧、提供材料。”


    陳勝不在意的迴道:“此事乃是您與諸位叔伯排的頭,自然也該由你們收尾,誰人都不能說什麽……待忠烈祠落成之後,可立竣工碑石,主持修建之人,皆可留名碑上。”


    陳守驀地睜大了雙眼看了一眼陳勝,再看了一眼周圍那些那傻乎乎的不知道發生了事的手足弟兄們,心頭是又感動、又愧疚。


    他又不是真傻。


    焉能不知,陳勝所說的那塊碑,就是保自家這些手足弟兄一世榮華富貴的免死金牌?


    甚至不單單是他們,還包括他們的後人,無論他們的後人有沒有做官的才能,隻要那塊碑還在、隻要他們不自個兒作死,九州就無人能欺他們!


    他嘴唇微微顫動著,張開好幾次口,都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而陳勝已經轉過身,望向麵前這片空曠的工地,目光穿越時空,似是看到了已經落成的忠烈祠,又似是看到那些高唿著萬勝奔向戰場再未迴頭的漢軍將士們……


    “阿爹,兒子一生不弱於人。”


    他背對著陳守輕輕的開口:“要兒子向陰謀詭計低頭,兒子著實辦不到、也不能辦,兒子隻能先拜托我漢軍的英魂們,到了地下先替咱爺倆護著阿娘。”


    “若是連他們都打不贏那些小鬼兒,那就隻能等到咱爺倆百年之後,一起到地下舉我大漢玄水旗,屠了九幽,替阿娘出這口惡氣!”


    陳守驀地濕了雙眼,哽咽道:“你阿娘在世時,最心疼的就是你,臨走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她若能知曉你這般出息,恐怕刀山火海她都甘之如飴……”


    陳勝沉默了許久,才低低的迴道:“兒子不孝。”


    陳守羊裝眼睛裏進了沙子,低頭揉眼,拭去溢出眼角的淚珠:“與你無關,要怪也是怪為父當年未能當好這個家……”


    陳勝無言以對。


    好一會兒,陳守才收拾好情緒,左顧言他道:“對了,聽月兒說,你此次北上,去拜見你伯父伯母了?”


    陳勝驀地迴過頭看了看老父親,若無其事的點頭道:“是啊,伯父伯母還一直數落您呢,說您有了好日子就忘了兄嫂,這麽久都不去瞧瞧他們。”


    “哦?你伯父伯母是這麽說的嗎?”


    陳守抓了抓額角,尋思道:“好像是有好久都沒去過幽州了……”


    陳勝:“正好朝中馬上就要籌措一批兵員糧秣送到幽州軍,您要得空,不妨領隊北上去見見伯父伯母。”


    陳守:“項氏那小子不正在幽州那邊鬧騰嗎?過得去?”


    陳勝:“這個您不必擔心,等接收了九鼎之後,兒子就去收拾項羽,保管您一路暢通無阻!”


    陳守:“那成,這事兒就這麽說定了!”


    ……


    “李公何以突然要離去耶?”


    嬴政訝異看望向下方正襟危坐的李斯:“可是朕有何不周到之處,慢待了李公?”


    李斯麵色古井無波,澹笑著揖手道:“大人以精舍美婢相待,老夫已不勝感激,實是此番離家久矣,思鄉情切,才特此前來向大人告辭,萬請大人恩準。”


    他拿捏著分寸,沒有提及先前嬴政一麵與他和談,一麵派遣章邯偷偷領軍挺進河洛盆地之事。


    嬴政也知這老貨是在故作姿態,大漢若真要撕破臉,這老貨哪還會前來辭行,早怕早就走為上計了!


    他當下也裝傻,絕口不提章邯領軍挺進河洛盆地之事:“朕亦知李公思鄉情切,然家國大事在前,還望李公忍耐幾日,再多盤桓些時日!”


    李斯聽言,故作驚訝道:“哦?莫非大人已下定決心歸降吾大漢了?”


    在此之前,他從未提及過“歸降”二字,先前說的一直都是“攜手禦敵”。


    但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


    自家大王巨鹿一戰而群雄望風而降,而今天下十二州,已有九州之地落入大漢之手。


    他不覺得困守一隅的嬴政,還有資格與大漢平等談判!


    而且他這也是在故意拿話激嬴政。


    這廝心智太過堅韌,口風又極緊,若不下點猛藥,很難刺探出他內心中的想法。


    就好比先前,他人就在鹹陽,但章邯領軍挺進河洛盆地之事,竟然還得家中飛禽傳書告知於他!


    他深以為恥!


    嬴政亦聽出他話中有異,心頭咬牙切齒,麵上卻還風輕雲澹的說道:“漢王殿下之威儀,朕心向往之已久,隻恨緣慳一麵,若能有機會與漢王殿下流觴暢言,朕又豈能不願?隻可惜朕雖忝居雍州牧,卻無能令雍州上下一心、令行禁止,一屆區區有名無實之雍州牧,又有何顏麵前去拜見漢王殿下?”


    他很是慚愧的搖了搖頭。


    李斯聽後,竟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非是無話可說。


    而是槽點太多,他著實不知該從何吐起!


    “大人不必心憂,徐徐圖之便是,待大人何時令雍州上下一心、令行禁止,老夫再代吾王前來,邀大人入金陵!”


    李斯決定不裝了,他掀桌子了!


    眼見李斯當真要起身告辭,嬴政連忙笑著虛按道:“哎,李公都已耳順之年,何以還會與及冠青年人一般沉不住氣?有困難,解決了就不是困難了嘛。”


    李斯不為所動的揖手道:“非是老夫不願襄助大人,實是大人不肯以誠相待,便隻能恕老夫無能為力了。”


    說著,他轉身就欲走。


    嬴政哪裏肯放李斯走,他很清楚,若是現在放李斯迴金陵……


    下迴再來的,就不會再是李斯,而是漢軍!


    “李公這是哪裏的話,朕與李公可是世交!”


    他走下大殿,親手把著李斯的手臂再請他落座:“何事不能對李公言?”


    李斯聽到了“世交”二字,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位已逝的兗州牧呂不韋,眼中的慍怒之色稍減。


    當年他入洛邑為官,呂不韋沒少替他運作……


    他沉默了許久,終是輕歎了一口氣,說道:“罷罷罷,老夫今日便逾越一迴,與大人說些掏心窩的話,九州大勢如何,大人應有判斷,無須老夫多言,大人若是有什麽顧慮或者條件,不妨直言,吾王待臣子向來寬仁,也從不吝惜分權,想必隻要大人的要求不過份,吾王應當不會與大人爭毫厘之差!”


    重新迴到殿上落座的嬴政,聽到他這番話,也不由的沉默了。


    他知道,這既是李斯的打開天窗說亮話,也是李斯的最後通牒!


    若是再與這老貨左顧言他,他恐怕不會再說第二次。


    嬴政心下權衡利弊,好一會兒後才開口道:“李公待朕以誠,朕也不以虛言相欺,朕的條件,隻有一個,也並不難辦到,無須耗費大漢一兵一卒、一金一銀!”


    李斯頷首:“大人請說!”


    嬴政沉聲吐出兩個詞:“裂土、封王!”


    他的話音剛落,李斯便想也不想的一口迴絕:“不可能、辦不到、大人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嬴政猛地一皺眉:“漢王做得大王,朕為何做不得大王?”


    “朕承認,大漢確是地大物博、兵多將廣、錢糧富足,然吾雍州亦有三十萬大軍、良將能臣亦不計其數,且還有函穀天險為憑,若想伐吾雍州,非百萬雄兵不得入!”


    “相比興師動眾、空耗國力,以區區諸侯王換取九州共主大位,無論從何論起,也是漢王得益罷?”


    李斯毫不避諱的直言道:“這不過是大人自以為持罷了!”


    “在吾大漢眼中,雍州不過彈丸之地,也配令吾王低頭?”


    “且先不說吾王容不容得大人,單單是紅衣軍團與虎賁軍團那一關,大人就決計過不了!”


    “那六十萬驕兵悍將,人人視吾王如神祗,要吾王用低頭來換取九州共主之位,他們絕對更願意拿著刀槍來替吾王取!”


    “再說吾王生性剛烈,行事向來都是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莫說你雍州區區一隅之地,當年的姬周魏王如何?先前的太平道又如何?哪一個不比你雍州兵多?哪一個不比你雍州勢大?你可曾聽聞過吾王忍氣吞聲過哪怕一日?”


    “函穀天險?有多險?是比昔年姬周、太平道百萬大軍合圍我大漢七郡之地更險?還是比吾大漢百萬百戰雄師更險?”


    “良將?哪位良將敢豪言穩勝吾王?是魏夫子?還是章邯那個吾王的手下敗將?亦或者是你新近請迴來的那位郿邑百歲名士白起?”


    “能臣?哪位能臣敢豪言他一人便能勝過我大漢稷下學宮千百飽學之士?難道是大人新近請迴來的馮去疾、王綰?大王何不請這二位過來,當麵問他們一問?”


    李斯劈裏啪啦的一番咄咄逼人話語,就如同大耳刮子一樣,輪番抽打在嬴政的臉上。


    嬴政的臉色是青一陣、紅一陣,偏生心頭還半分怒意都生不出來,反倒是心涼了半截!


    因為李斯劈裏啪啦的這麽一大通話語,他竟找不出一句可以反駁的言語。(嬴政招攬白起時日尚短,沒有足夠豐富的統兵經驗和足夠輝煌的戰績做支撐,別說嬴政,恐怕連白起自己,都不敢認為自己能贏陳勝……出道即巔峰的名將例子的確有,但那至少也得“出道”了才能巔峰,而不是才剛剛表現出一些才能,世人便認可其已經抵達巔峰)


    嬴政開始為沒有等魏繚迴城便接見李斯而後悔了,若是魏繚在,他肯定能找到一兩條可以反駁的言語。


    但哪怕是心涼了大半截,仍未能動搖他裂土封王的誌向,這八百裏秦川,他絕不會拱手讓與他人:“說一千道一萬,大漢想要兵不血刃的納吾雍州入大漢版圖,便唯此一條路可走,否則,便請漢王發兵來攻,朕定然奉陪到底!”


    李斯麵色一肅,沉聲一句一頓的說道:“大人可想清楚了,開弓可是沒有迴頭箭的,以吾王的脾性,若未開戰、軍中將士傷亡不大,很多事都還可以談,一旦刀兵起,軍中將士傷亡過重,就什麽都沒得談了……”


    他意有所指。


    而嬴政的確也在瞬間就想到了覆宗絕嗣的琅琊呂氏,以及前不久才父子整整齊齊的太平道張氏,一時之間,竟也有了些許猶豫。


    李斯要不說,嬴政都快忘了,漢王那廝可是從來都不講什麽世家規矩、貴族風範的,若是真惹惱了他,他是真敢拿著族譜往屠刀底下送!


    扶蘇的次子才剛剛學會走路,胡亥才剛剛娶妻……


    嬴政的麵色陰晴不定了許久,末了終是哀歎了一口氣,揖手道:“茲事體大,李公可否容朕與臣下商議一二?”


    李斯略一沉吟,便果斷的開口道:“三日,最多三日,屆時無論大人是否有決斷,老夫都將啟程返迴金陵!”


    嬴政鬆了一口氣,輕聲道:“多謝李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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