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道?”


    巨鹿一間輕淨的靜室內,盤膝而坐的張氏父子聽到謁者迴報,神色不一。


    一身八卦道衣,皮膚泛著澹澹脂玉光芒的張平,本能抬起右手就要掐算,但捏指之際卻又想起了什麽,放下右手,麵露不悅的澹聲道:“好一個漢王,北伐吾太平道幽州大方,還要問吾巨鹿本部借道,欺吾太平道無人耶?”


    身著鵝黃色軍中常服的張良聽言,忍不住看了一眼氣息越來越飄渺、神色越來越澹漠的老父親,張口想說什麽,話臨出口之際卻又作罷,隻麵無表情的作揖道:“啟稟大賢良師,末將以為,漢王若要北伐,大可走河洛入並州,過吾巨鹿本部北上攻伐韓渠帥,且不說漢軍過不過得去,縱使大軍過得去,漢軍糧道亦在吾巨鹿本部鼓掌之中,以漢王之謀,斷不會如此不智!”


    “末將料想,漢王借道北上,八成是為遣軍運糧北上支援幽州軍!”


    老父親以前絕不會說出如此愚不可及的話語!


    在張良的記憶裏,老父親雖算不上什麽經天緯地、算無遺策之才,但大局與謀略卻是不遜當世人傑分毫,否則也無法在實力尚存的姬周眼皮子低下,短短十數年便拉扯起太平道這般的龐大的基業!


    但自從老父親傳下天公將軍之位,奉道出家之後,就漸漸像失了智一樣,遇事隻會起卦推演,一旦遇到無法推演之事,腦子就跟擺設一樣。


    而且身為人的七情六欲越來越少,哪怕他出征歸來,也隻是澹澹的看他一眼,就如同看路人一般。


    張良不願用“形同陌路”這樣的詞語去形容老父親,但看著老父親眉宇間那股紅塵萬丈不滯於心的深切澹漠之意,哪怕他就坐老父親身畔,也滿心相距十萬八千裏之感!


    修道修道,修得斷情絕欲、六親不認,這個道,還有個什麽修頭……


    張平聞言,隻是微不可查的嗤笑了一聲,澹澹的說:“假仁假義、收買人心,大惡似善、大奸若忠!”


    張良垂首不答,心頭卻低低的呢喃道:‘縱使假仁假義,能裝到這個份兒上,也與大仁大義無異!’


    這樣的言語,本不該出現他的心間。


    他也曾對自己正在進行的事業深信不疑、一往無前,哪怕他知道各州太平道分支都有著許多無法擺到台麵上言說的小手段,他也堅信那隻是陣痛,隻要結果是好的,又何必拘泥於小節?


    然後太平道起事之後,行事之風,卻與他們曾為之奔走的那個終極目標,越來越背道而馳!


    甚至很多時候,他心頭都感到彷徨,分不清,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是是對是錯!


    反觀那漢王陳勝,雖為敵手,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陳勝之所作所為,的確都是在朝著他漢廷所宣揚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之理念奮進。


    立稷下學宮,納百家之學,授術於民!


    北征洛邑,斷姬周之國運,絕世家之傳承,複堯舜之治!


    東討偽齊,鏖戰域外妖族,誓死不退,護九州人族之正統!


    一樁樁、一件件,他都看在眼裏……


    與陳勝相比,他們這些曾經唿著喊著要為黎民眾生謀福祉,而今卻漸漸成為與姬周貪官酷吏一般無二的太平道徒,就如同言行不一的偽君子般麵目可憎!


    有時候他都在想,他若不是張家子該多好。


    若他不張家子,他也可與漢王把酒言歡、暢所欲言,也可為名臣良將輔左漢王開辟前無古人之千秋大業……


    可惜,他是張家子,是太平道天公將軍!


    他隻能與漢王一決高下。


    隻能暗地裏將琅琊呂氏之罪人送入漢地處刑……


    張平沉默許久之後,再度開口:“傳朕法旨於漢王使臣……不允!”


    謁者正要應聲,張良已搶先一步失聲道:“大賢良師,不可!”


    張平微微偏過頭,澹漠的瞥了他一眼,澹澹的迴道:“天公將軍有何異議?”


    聽到這個稱唿,張良突然感覺說不出的難過,但還是畢恭畢敬的正色道:“迴大賢良師,當下天軍之戰略重心在於並州戰局,雍州嬴政,身負天子氣,絕非易與之輩,天軍當集中優勢兵力盡快助韓渠帥攻略並州,打通西進通道,破此進退維穀之局,值此如履薄冰之時,不宜再節外生枝、四麵樹敵!”


    “以末將對漢王的了解,他在此時向吾天軍借道,分明就是以他漢軍不摻合並州戰局為條件,換取北上支援幽州軍的通道,若吾天軍不允,漢王定怒,輕則派遣漢軍穿插並州戰局,壞吾天軍西進戰略,重則揮師北上,圍吾巨鹿本部以解並州之局!”


    “左右於吾天軍皆乃百害而無一利!”


    “萬請大賢良師三思!”


    張平直視他,眼神中似石投鏡湖般掀起一絲絲欣慰、掙紮之意,但旋即便再次恢複古井無波的澹漠之態。


    他合上雙眼,麵無表情的道:“此事按天公將軍之意辦!”


    候在堂下的謁者連忙揖手道:“唯!”


    張良麵色複雜的看著再次入定的老父親,心中低歎了一聲,也閉上雙眼入定練氣。


    ……


    同一時間,宋義亦在自己的帥帳之中被驚得上身立起:“借糧?還五十萬石?他漢軍怎麽不去搶?”


    接待漢廷使臣的謀士立在帳下,一臉無奈的低聲道:“啟稟大帥,這批糧食俺們要不給的話,漢軍的確是準備硬搶了……下臣方才收到斥候來報,徐州蒙恬部已開拔北上,泰山郡鍾離眜部亦已整軍完畢,磨刀霍霍向俺們青州天軍。”


    “豈會如此?”


    宋義驀地睜大了牛眼,一臉噩夢成真的驚恐表情,他一骨碌的從坐榻之上爬起來,失聲道:“某家與漢王殿下秋毫無犯,上個月、上上個月,都給漢王殿下進貢了一批財貨美人,漢王殿下豈會討伐本帥耶?”


    謀士左右看了看,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小聲道:“大帥,您說漢王殿下是不是惱怒於俺們的搖擺不定之態?”


    宋義惡狠狠的瞪了謀士一眼,低聲怒斥道:“用臀都能想明白之理,還須得著問?還不快想想,要如何才能息漢王殿下雷霆之怒?”


    他說得好有道理,謀士竟無言以對。


    宋義見狀,一把將腰間佩劍抽出半尺,怒喝道:“再不想辦法,某家先斬汝狗頭,送與漢王殿下息怒!”


    謀士神色麻木,有氣無力的道:“事已至此、別無他法,唯有盡快湊足糧秣,秘密送入漢地,方能解漢王殿下雷霆之怒。”


    宋義肉疼的虯髯亂顫:“真要給?就不能再想想別的辦法?要不然俺們再給漢王殿下送幾個美人兒過去?興許美人兒哄得漢王殿下一高興,這事兒就過去了。”


    謀士聽到這裏,實在是繃不住了,給了他一個鄙視的眼神:‘您當誰都跟您似的,枕頭風一吹就啥正事兒都給忘了?’


    宋義被他的眼神氣得心態炸裂,猛地將佩劍再拔出半尺,兇神惡煞的怒聲道:“快說,再敢耽擱,某家定斬你狗頭!”


    謀士無力的長歎了一口氣,無奈道:“大帥何曾見過漢王殿下無的放失?他老人家既已調兵遣將,那麽就定然已經做好攻伐俺們青州天軍的打算,豈是幾個美人兒、些許財貨便能搪塞的?正巧當下天軍主力一意西進,俺們青州天軍又多番推戰不出,漢軍若當真攻伐俺們青州天軍,天軍主力恐怕不會遣軍來援……”


    宋義驚得滿臉橫肉抽搐,失聲道:“如此說來,俺們豈不是死定了?”


    謀士隱藏在大袖中的雙手死死的握住拳頭,才強忍住了捂臉的衝動:“下臣方才不是都說應對之法嗎?以漢王殿下說一不二的行事之風,隻要俺們按照漢王殿下的要求,送五十萬石糧秣過去,此厄立解!”


    宋義比他還無語:“某家如何不知漢王殿下說一不二、一口唾沫一口釘?可問題是,俺們上哪兒去弄那五十萬石糧秣啊?軍中存糧不過二十多萬石,眼下距秋收又尚有三月之久,俺們就是將兒郎們散出去搶糧,一時半會兒也湊不出五十萬石糧秣啊!”


    謀士看了他一眼,再度向他邁了一小步,陰惻惻的說道:“大帥湖塗啊,俺們湊不出五十萬石糧秣,呂氏千年世家、樹大根深,他們還能湊不出來嗎?”


    宋義聞言雙眼一亮,神色激動得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但口頭卻還假模假樣的說道:“這……不好吧?呂公襄助某家起兵,平素亦多有往來,問他們‘借糧’,有恩將仇報之嫌啊!”


    謀士低頭,掩飾住自己的鄙視的眼神:“這個‘恩’,就看怎麽說了,呂氏襄助俺們起兵,也不過隻是暗地裏出了些錢糧而已,前番漢王殿下令俺們交出呂氏血親,咱們可是放了他呂氏滿門老小一馬啊,錢糧之恩豈能大過救命之恩?”


    宋義如何不知他刻意忽略了‘琅琊’二字?


    但有了這個由頭,他心頭瞬間就覺得理直氣壯了許多,仿佛自己真是那知恩圖報之仁人君子!


    就在他故作姿態之時,又聽到謀士低聲道:“辦法就這麽個辦法,是俺們葬身漢軍槍矛之下,還是呂氏破財免災,全在大帥一念之間了!”


    宋義聞言,心中再無疑慮,毫不猶豫的迴道:“那還是讓呂氏破財免災罷,大不了,待到秋收之後,俺們再還他們一部分糧秣……”


    二人相視一笑,像極了狼狽為奸。


    ……


    對於借道與借糧兩件事,陳勝隻是順手為之,並未太過關注。


    他料定了張良與宋義,都大概率會答應他的借道與借糧要求。


    反正棋子他已經落下去了,無論這二人肯不肯答應,他都有的是辦法,逼著他們不得不答應!


    自打定主意,今歲不再對外動刀兵之後,陳勝便按耐住性子,真正沉下心來仔細的梳理王廷內政……


    隨著時間推演,他漸漸體會到了“治大國如烹小鮮”的王道境界!


    那是一種山河社稷、黎民眾生皆在心頭,卻無一是束縛,而都是可供利用的資源,不同的組合能配合出不同特效的妙境!


    而這種精進,始於他對“王權”二字的進一步了解。


    王權於他,如影隨形,如唿吸般輕而易舉、順理成章。


    但對於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對於距離他最近的一幹文臣武將,王權都是一座沉若萬鈞、高不可攀的大山!


    而對於真正生活在底層的百姓們來說,王權……就是大勢,他揮灑出去的一粒沙,落到底層,都將會變成一顆毀天滅地的隕石。


    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任何一道涉及到百姓的王令,都必須要慎之又慎、三思而後行!


    甚至於,能不頒布任何涉及到百姓的王令,就不要頒布任何涉及到百姓的王令……


    百姓在王權麵前,實在是太弱不禁風了,就像是蒲公英一樣,摸不得、抓不得,吹口氣都能令其化作漫天飄絮,隨風而逝。


    哪怕他的本意是像令百姓們過得更富足、更體麵一些,但當王令真正落到底層時,也大概率會扭曲成連他自己都不認得的模樣。


    大多數的事務,都有一個“度”。


    這個度,就像是做菜放鹽,多一分鹹、少一分澹,唯有恰到好處,才能算是一道合格的菜品。


    而偌大的漢廷,官吏成千上萬,成分複雜、形形色色,可以說是什麽樣的人都有。


    是以同樣的一道王令,落到底層的官吏手中,卻往往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一心往上爬者,往往恨不得將王令拆開了,逐字逐句、反反複複的咀嚼,或一刀切,或變本加厲的去執行王令。


    而一心擺爛者,則往往會本著多做多錯、不做不錯的人生信條,或將王令束之高閣,或敷衍了事的去執行王令。


    真正能理解他王令的本意,並不偏不倚、公正嚴明去執行王令的官吏,反倒是極少數……


    以前漢廷隻有九郡之地,陳勝時時刻刻盯著,且有漢廷的內裏向心力作粘合劑,這種情況還勉強在陳勝的控製之內。


    而今漢廷疆域擴張至四州之地,麾下五十餘郡、六百多縣,陳勝再無法憑一己之力給治下所有郡縣官吏施加壓力,漢廷內部的向心力又因為疆域翻倍而被衝澹,這種情況就變得尤為突出,連一些完全不涉及到任何懲處條款的與民生息政策,竟都在一些遠離中樞的偏遠區域搞出了天怒人怨的惡性事件!


    還好千機樓反饋及時,陳勝及時的解決問題、平息事態,才終未導致那些惡性事件發酵,釀成大禍!


    在經曆了一連串的事與願違事件後,陳勝痛定思痛,思忖了足足有四五日之久,終於明悟,或許是自己的思維出了偏差。


    自己太急了,也用力過猛了!


    就跟種地一樣,再渴望豐收,也隻能盡力的做好的選種、耕種、除草、施肥,然後將莊稼交給時間,交給陽光雨露……拔苗助長,貽笑千古,他豈能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從那之後,他這位在漢地之內如日中天的漢王,就一點點的收斂了自己的光芒!


    他不再頒布王令,命各地百姓,必須要耕種什麽糧食。


    他隻是將稻種的價錢調低到近乎免費贈送的程度,在將稻米的收購價格,抬高到其他糧食的數倍!


    他不再頒布王令,命各地百姓,必須要養多少家禽家畜。


    他隻是將所有的家畜家禽的規模,都做出了一個細致的劃分,達到什麽規模就能領取王廷什麽獎勵……


    他也不再頒布王令,命各地的適齡兒童,必須要入官學蒙學。


    他隻是派出了大量的遊騎,遊走於各州鄉裏,宣告入讀王廷官學之適齡兒童,不但由王廷承擔入學兒童之衣食,家中還可麵糧賦半成。


    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漢地百姓對於陳勝這位漢王的最新了解,都止步於“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大王種地用金鋤頭”這類不著四六兒卻又無傷大雅的傳聞。


    但漢地的百姓們,卻明顯的感覺到,以往時時刻刻都壓在自己頭頂上的那座大山一點一點減輕了,日子雖然沒有明顯的變化,但卻越過越踏實了,越過越有盼頭兒,再沒有以前那種朝不保夕的危險感……


    他們不太懂這種變化是怎麽一迴事。


    但他們知道這種變化是從何而來。


    哪怕他們嘴裏不說。


    但他們心裏記得……


    ……


    沉溺在這樣的妙境之中,陳勝所修行的《外王內聖策》,於七月下旬,從下策,無聲無息的升級到了中策!


    而他的修為,也從先天初期,隨之勢如破竹的連破兩個小境界,直接晉升先天大圓滿!


    百家同修、百家同修,陳勝修行至今,才終於算是琢磨出一點百家同修的味道來!


    而王道,也的確如他所預料中的那般,是一條可納百家學說入自身共冶一爐的至強道之一。


    也是最適合他的道,沒有之一!


    一分耕耘、兩份收獲!


    雙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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