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大雪。


    清晨,陳家大院。


    安置著好幾個炭盆的暖烘烘廳堂內,趙清正在給即將出門上班的陳勝整理衣袍。


    陳勝平攤著雙手站著不動,趙清圍著他,時而撫一撫內裏玄色袞服上的褶皺,時而調一調外邊朱紅大氅係帶的鬆緊,時而踩著腳踏再爬到陳勝頭頂上正一正發冠……


    總之就是陳勝身上的每一個物件,她都總要親自檢查一遍以上才肯放心,哪怕陳勝的發冠衣飾本就是她親手給陳勝穿上的。


    而今天隻是很普通的一個清晨。


    一個普通得漢王宮都沒有朝會的清晨。


    陳勝微微低下頭,看著麵前這個已經比自己矮半個頭,滿臉認真的看著自己,眼神裏除了自己什麽都沒有的溫婉女人,忽而輕笑道:“大姐,你覺得委屈嗎?”


    趙清揚起略帶著幾分嬰兒肥的紅潤麵頰,明媚的大眼睛疑惑的看著他:“什麽委屈?”


    陳勝忍不住伸手輕輕擼了一把她臉頰上都都的蘋果肌,趙清沒好兒的瞪了他一眼,卻也懶得打開他作怪的爪子,低下眼繼續細致的調整他的玉帶。


    陳勝摩挲她的麵頰,若有所思的輕聲道:“有人一再告訴我,說我是漢王、你是少君,我們夫婦倆不能再住在這個小院子裏啦,說再住下去,就亂了禮法、不成體統!”


    “大姐你往後也不能再整日就想著給我做飯做衣了,得學著怎麽做漢廷女子之表率、怎麽母儀天下,還得養尊處優、調理好身子,爭取早些生下十個八個男丁,好給他們慢慢挑選儲君的人選!”


    趙清抬起頭看著他,眼神說不出的古怪:“你們朝上那些人說的?”


    陳勝笑吟吟的微微頷首。


    趙清就很不理解:“一群大老爺們,咋比咱家那些碎嘴子嬸娘還會叨叨呢?”


    陳勝強忍著笑意,大感興趣的看著她。


    趙清捋了捋耳邊散落的鬢發,再次抬起頭,認真看著他:“你是怎麽想的?”


    “我?”


    陳勝不假思索的道:“我當然是尊重大姐你自己的意願啦,你怎麽過高興、你怎麽過舒坦,那咱這日子就怎麽過,不用在乎那些碎嘴子大老爺們說什麽,我的家,還輪不到他們來替我當!”


    “這不結了?”


    趙清偏了偏腦袋,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納悶模樣:“妾身還就想不通了,咱夫妻關起門來過自家的日子,礙著他們什麽事兒了?他們管天管地,還能管旁人夫妻是怎麽過日子的?咱爹都沒還說話呢,輪得到他們來叨叨叨?”


    “哈哈哈……”


    陳勝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笑聲之中,似有啼笑皆非之意,又似有說不出的狂態畢露:“對對對,我這還沒做皇帝呢,他們就迫不及待要跳出來教我‘你要怎樣怎樣’、‘你該怎樣怎樣’,我才剛端上十八歲的碗,他們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我生出幾個孩子出來給他們立儲,整個要給他們一人質,他們才肯死心塌地為我效力的死樣兒……哈哈哈!”


    趙清拍了他一巴掌,嗔道:“好好說話!”


    陳勝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他伸出左手撫摸趙清的麵頰:“還是我家大姐聰明,不上他們的惡當,咱自己的日子,咱自個關起門來過!”


    說著,他捧著趙清的右臉,重重在她左臉啃了一口:“我走啦大姐,你今兒別忘了去長姐那邊瞧瞧,看看她那邊缺不缺點啥,要覺得她哪兒孤單,就請她迴來家裏住一段時間,我先上班兒去啦!”


    他一擺手,轉身挑開厚厚的門聯,一步便從春光明媚之中,步入大雪紛飛之中。


    也一步,便從鮮衣怒馬、灑脫隨性的青年貴公子,轉變為冷峻威嚴、淵渟嶽峙的君王!


    他大步流星的往大門行去,朱紅色的大氅無風自動,獵獵作響。


    隨著他前進的腳步,庭院之中的積雪就像是有生命的液體一樣,“簌簌”的在庭院中心凝聚成一柄又高又粗、好似鐵塔般的冰雪巨劍,劍鋒直朝天際,徐徐騰空而起。


    而這時,陳勝才走到院門前。


    追出來的趙清,隻是撇了這柄冰雪巨劍一眼,便習以為常的向陳勝喊道:“大郎,晚上想吃點啥?”


    陳勝腳步一住,體內剛剛傾瀉而出的磅礴威壓,就像是才逃出籠子還沒來得及拆家就又被主人關進籠子裏的哈士奇一樣,愣了好幾息,才萎靡的趴下來變成一條死狗。


    陳勝迴過頭,很認真的想了想,說道:“我有點想吃臘排骨……不過還是先看看長姐和阿魚想吃什麽吧,我都可以!”


    “長姐也好吃帶骨頭的吃食,阿魚不挑食,隻要是好吃的她都喜歡!”


    趙清毫不猶豫的就替阿魚做了主,揮著手道:“妾身燉的臘排骨不及你燉的好吃,晚上妾身先把臘排骨洗好,等你還家親自下鍋啊。”


    “好嘞!”


    陳勝笑嗬嗬的向趙清擺了擺手,完事了手掌像驅趕蒼蠅那樣朝著天際扇了扇,懸浮於陳家大院上空的冰雪巨劍就像是升空的火箭一樣,‘嗖’的一聲衝天而起。


    初時氣爆聲還很輕微,等到升空之後,那氣爆聲就強烈得如同滾雷一般,響徹整座陳縣!


    而陳勝卻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樣,輕輕拉開院,抬腿跨了出去。


    隻聽到“彭”的一聲。


    早已等候在冰天雪地之中的五百玄甲王廷侍衛,整整齊齊的向陳勝抱拳行禮。


    “起來吧!”


    陳勝麵上生動的表情早已消失。


    他輕聲迴應了一句,邁步不疾不徐的登上停在大門外,由六匹同樣身披玄甲的高頭健馬拉動,寬大、厚重得宛如一間移動精舍的玄色漆木車廂,斜倚著軟塌坐定,澹澹的說道:“去稷下學宮。”


    “駕!”


    駕車的王廷侍衛副統領,聞聲一手拽起韁繩,另一隻手利落的揮動馬鞭甩出一個響亮的鞭花,驅趕六匹健馬前行。


    直到這時,陰鬱的天穹之中才傳來“彭”的一聲,宛如水底炸雷般的悶響。


    五百王廷侍衛應聲一抬頭,就見天空中又濃又密的低矮鉛雲中心,突然炸開一點烏黑光芒,像滴在地上後四溢的墨汁那樣,在濃密的鉛雲中心浸染出了拳頭那麽大的一個洞!


    但很快,那一團烏黑似墨的光芒就消散了,一縷明淨的冬日陽光從那個拳頭大的洞口,落入陳縣東城。


    霎時間,陳縣四麵八方皆有歡唿聲和鑼鼓聲響起!


    諸多王廷侍衛聞聲,麵帶笑意的麵麵相覷,均看到了袍澤眼中的滑稽之意。


    他們都知道,這是城裏為了等著看這一出兒,特地起了個大早的陳縣百姓們,在鬧騰……


    陳勝這小半個月以來,日日清晨都給天上這塊賴在陳縣死活不走的鉛雲來上一發,都快成陳縣一景了!


    估摸著,在陳縣百姓們的眼裏,這一束稀罕的冬日陽光,就等同於自家大王正笑容滿麵的和自個兒打招唿呢:‘寶子們,舉起你們的雙手,讓我康康你們在哪裏!’


    而車廂中的陳勝,也在這陣鬧騰聲傳出之後,收迴從車窗處眺望天際的目光,喃喃自語道:“早晚亂劍砍死你……”


    從陳縣去稷下學宮路途不短。


    陳勝合上雙眼,熟練的清空心頭雜念,熟練的將心神慢慢的拔高、拔高……


    一直拔高到漢廷四州疆域之上,仿佛前世俯視地球儀那樣,俯視著漢廷四州這片偌大的疆域。


    他近來常常在做這種嚐試。


    嚐試將自己放到一個比較宏觀的層麵,來思考漢廷還有什麽方麵可以提升!


    諸如政治、軍事、經濟,文化、教育、衛生,糧食、交通等等、等等,他都曾深入的思考過。


    並且結合漢廷的實際情況,思考有無推行實施的必要。


    一些當下能上馬的項目,他都已經命人著手推進,一刻都沒耽擱。


    例如大規模鑄造外圓內方的漢錢,替代周錢,並以重利誘導百姓進行職業細分工,試圖在明年開春之後,以漢廷四州為基礎恢複經濟秩序。


    再例如王廷出資,開辦啟蒙學堂、建設公共廁所、建設公共澡堂子,並針對這些基礎設施,詳細出台一係列的試行治安管理條例。


    而那些當下條件還不夠成熟,暫時還沒辦法落地的項目,他也在著手打基礎。


    比如梅花山莊已經根據他所提供的思路,燒製出一種比較粗糙的水泥,這種水泥雖然強度不夠,但已經足以派上大用場!


    再比如他準備結束先前那種多麵開花的種植方式,欲在徐、揚兩地之內選擇一到三處開闊沃野,進行集中的、大規模的農場種植,給王廷千萬百姓托底。


    另外,正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在尋找王廷治理方麵,仍具有提升空間的短板的同時。


    陳勝也在努力尋找,這片廣袤的土地上仍然存在的種種內憂外患。


    諸如近有敵軍環伺、遠有異族覬覦。


    輕有世家大族樹大根深、重有諸子百家爭鳴獨尊。


    急有糧食危及遲遲得不到解決、緩有降雨線南移不知小冰河期何時是頭……等等、等等。


    這其中,一些能夠著手去解決的問題,他也在努力嚐試去擺平。


    比如世家大族樹大根深的弊病,蒙恬和陳守現在就正在徐、揚兩州解決。


    再比如外敵環伺的問題,陳勝也已經秘密派出使者,同時前去拜訪王翦、宋義和廉頗,積極尋找合流的機會。


    還比如,諸子百家爭鳴獨尊的問題,在經過陳勝的不懈努力之下,朗朗上口、有趣又歡樂的《掄語》釋意,熱度已經遠遠超出《論語》本身,已經不是短時間內就能扭轉的了


    在陳守、蒙恬、李信、陳風在為了漢廷的長治久安而頂風冒雪、四下奔赴、大開殺戒之時。


    陳勝這個大王,並沒有在陳縣一邊聽樂、一邊看舞的享受。


    他也在努力,比他們還要努力……


    在他以外王內聖之道,鑄就自身武道真意之後。


    做大王,既然是他的工作。


    也是他的武道修行。


    某種以上,很有點“知行合一”那味兒。


    可即便是他已經如此努力,但是有些問題,他依然無能為力。


    比如異族覬覦的問題。


    無論是搖搖欲墜的北疆防線,還是近在遲尺的南疆防線,陳勝都沒有任何十拿九穩的應對之法。


    他現在也隻能寄望於兵聖和廉頗這兩位老人家,能再撐久一點。


    這很殘忍,這兩位老將軍都為九州人族征戰了普通人的幾輩子,他們的結局不應該是這樣。


    可陳勝自問,現在也隻有這兩位老人家盡可能的多給他爭取一點時間,他才有可能,在某一方真出現問題的時候,接過他肩上的重擔。


    再比如對於九州正處於小冰河期這個推測。


    近兩年九州東南方的天氣變化,都無疑在告訴陳勝:‘你猜對了!’


    但這種事,陳勝當然是希望自己猜錯了……


    可客觀現實是不會因為主觀意識而改變的。


    就好比眼前這場雪,看著純白無瑕、討人歡喜。


    但陳勝很清楚,大雪每多下一日,那些虎賁軍團還未來得及抵達的郡縣裏,都有大批無力越冬的老百姓,長眠不醒。


    陳勝有時候自己都覺得割裂!


    他的係統、他的武道,一直都在反反複複的向他灌輸“人力可以勝天”的觀念!


    但他九州經曆的許多事,卻又一直都在周而複始的告訴他“人力豈能勝天”?


    他桀驁不馴,他發自骨子裏的不想吞這口醃臢氣!


    但現實卻是,他除了忍氣、吞聲、認命,再也找不到其他與自己和解途徑。


    甚至有時候他自己都常常在想,自己當初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是不是不該那麽魯莽衝動的反抗黃天?說不定和太平道一樣供著黃天,給黃天當狗,就能風調雨順呢?


    活命嘛,不寒磣……


    不,寒磣,很他媽寒磣!


    人怎麽能為了活命,去跪一個視自己如豬狗、屠戮自己同胞性命如割草,連人性都沒有的玩意兒呢?


    那他媽不是人奸嗎?


    再一次想到這裏,陳勝仍忍不住,神色陰鶩的透過車廂的柵欄窗看了一眼窗外陰霾的天際。


    ‘遲早給你開個大眼!’


    ‘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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