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陰鬱,北風凜冽似刀。


    陳刀在一千王廷侍衛的護衛之下,匆匆抵達徐州下邳,隨行的諸多特戰局密探,已經兵分兩路,先一步化整為零進入徐、揚二地。


    漢廷這次決意對徐、揚二地諸世家大族動手,眼下還處於引而不發的狀態。


    表麵上除了陳風突然東進有些蹊蹺之外,再沒有任何異常。


    而那日參與晏清殿朝會的一眾文武大臣,也都三緘其口,隻當自己那日不曾參加朝會,也不知陳勝對於徐、揚二地諸世家大族的處理態度。


    沒有一個人敢向徐、揚二地的世家大族報信、預警。


    要知道,那日參加晏清殿朝會的一眾文武大臣之中,多數都與世家大族階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像李斯,便是出身鼎鼎大名的陳郡李氏,太平道還未起事之前,連州牧之子都須得對他李氏以禮相待!


    再比如範增,看似孑然一身、家世不顯,但在當下這個權貴階層掌握知識傳承的時代,他玄門一脈能在揚州傳承至他這一代,可能與揚州本土的世家大族沒有半分聯係嗎?


    這種如此多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員,集體背叛自身階級的情況,在九州其實是極其罕見的。


    說是開天辟地第一遭或許有些誇張,但絕不為過!


    九州的弊病,隻要不瞎的君主,都能看到。


    而世家大族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削弱君主的權柄,阻礙君主的統治。


    所以任何一位君主,都不可能沒有打壓九州世家大族的念頭!


    無論他是昏君,還是明君!


    昏君甚至還有可能做得更為激進!


    那麽為什麽姬周存在了七百多年,這些世家大族就存在了七百多年呢?


    連雄才大略如周平王,八千殘卒起兵再造山河、改分封製為中央集權製,最後不也還是不得不封各路諸侯之族為州牧、郡守之族?


    難道是他們不想嗎?


    當然不是!


    是因為他們做不到!


    每當有君王想對這些世家大族舉起屠刀,立刻就會受到無數世家大族的官員萬般阻撓。


    若是君主一意孤行,輕則政令不通,屠刀還未遞出都城,那廂的世家大族就已提前受到消息,上竄下跳的聯眾各地世家大族,視君主的實力或軟或硬的威逼君主收迴成命、主動認錯。


    重則眾叛親離、四麵狼煙,世家大族合縱連橫,攻破都城、改朝換代……九州萬古,世家所代表的階層失敗的,可能也就唯有周平王再造山河那一次,而那一次,也僅僅隻是削弱了世家所代表的階層的權柄,並未真正傷及這些世家大元氣,而且世家也趁著那次機會,跳出了封地的限製,遍地開花。


    誇張?


    不,這一點都不誇張!


    另一個時空的曹老板,就因為殺了一個兗州士族的頭麵人物邊讓,引發兗州士族的整體不滿,從而導致陳宮迎呂布入兗州,差一丁點就險些丟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兗州根據地。


    曹老板所在的時代,距離當下九州的時代,中間還隔了秦漢兩朝,期間諸多英明神武之帝王傾力加強中央集權,猶是如此。


    而當下的九州時代,源自於上古時代的血脈尚未斷代,許多世家都尚存明晰世係族譜,可以一直往上追朔到三皇五帝身上,內裏的聯係隻會比曹老板所在的那個時代,因為共同利益而抱團的士族群體更緊密、更堅不可摧!


    要知道,三皇五帝攏共加起來也就八位!


    而遍布九州、真正掌控九州統治權的大大小小世家,加起來何止兩三百家?


    這麽多世家可以明確追朔到三皇五帝身上,其中還不乏同時擁有好幾位三皇五帝先祖的大世家,這代表什麽?


    這就代表著,許多不同姓氏,明麵上看起來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世家,暗地裏卻是同一位先祖傳下來不同世係的後代。


    在當下這個以血脈高貴為榮的時代,這些同一位祖先傳下來的不同世係世家,內裏往往還有著不為外人所知的聯係。


    若有外人對他們動手,不將他們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到底還藏了多少後手,指不定區區一個偏僻小縣城裏的小世家,就牽扯出一尊帝都的公卿遠親,那可不就叫人絕望?


    最鮮明的例子。


    就熊氏與屈氏。


    這兩家兒就是一支血脈下傳下來的不同世係。


    陳勝弄死陳郡的熊氏長房,熊氏旁支都還沒來得及吭聲,揚州那邊的屈氏就反手給陳勝送了一整個殺手團過來,差一丁點將把陳勝車翻了。


    當時若非有李斯這個同樣出身大世家的“行內人”給陳勝解釋來龍去脈,隻怕他都被人給殺上家門了,都還弄不清楚到底是誰人在向他下手。


    這裏邊的水,豈是一個“深”字兒就能形容的?


    這也是為何陳勝在紅衣軍入主徐、揚兩地之後,並未第一時間對兩地世家大族下手的原因。


    同樣也是那日在晏清殿下,韓非明知漢廷的力量到底有多強,還會說出那樣的話……


    同時對徐、揚兩地的世家大族下手,無異於捅九州最大的馬蜂窩!


    內裏的意義和後遺症,決計比先前李信叩開洛邑城門,還要深遠!


    畢竟姬家人,說白了也就隻是九州最大最強的世家。


    而且即便他姬家人坐著天下共主的位置,能不能盡起九州之力,還兩說。


    而這些真正掌控九州統治權力的世家大族聯合,是一定能盡起九州之力!


    當然,也僅僅隻是這樣了……


    漢廷諸多高級官員選擇背叛自身階層,對此事三緘其口,這其中固然有著漢廷內部向心力在起作用。


    但最主要的原因,當然還是這些高級官員從自身的立場出發,對於徐、揚兩地的世家大族的下場,持悲觀態度。


    他們不認為徐、揚兩地的世家大族,能在漢廷現今的強大力量下掀起多大的風浪!


    就算他們能串聯其餘各州的世家大族,裏應外合一同向漢廷發難,也很難撼動漢廷對九州東南四州的統治。


    如果其餘各州的世家大族,還有膽量、有餘力來捋漢廷的虎須的話……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很關鍵的原因,令他們不得不垂下高傲了幾千年的頭顱!


    那就是——漢廷並非是缺他們不可!


    這句話連他們自己都感到荒謬,若是傳出去,定會引來九州所有世家大族階層的恥笑。


    但他們身處其中,對這個認識卻都十分清晰、且異常篤定。


    世家大族能在九州存在這麽久,依靠的當然不隻是和君王博弈的手腕。


    最主要的,還是他們這些世家大族的存在,能維護君王的統治!


    準確的說,大多數時候,隻要君王不對他們起歪腦筋,那麽他們的利益和君王的利益,就是一致的,都是割窮鬼的韭菜!


    沒了他們,君王的政令連都城都出不了。


    就遑論統治九州大地、牧守千萬庶民!


    所以即便偶爾有英明的君王,連消帶打的整垮了幾個世家,也不過隻是將那幾個世家的權力和財富轉移到其他的世家手中,與大局無補。


    甚至就連許多姬姓宗室王侯,在就藩之後,都會逐步加入到世家大族的體係中,與世家大族共進退,一起與中樞博弈,維護自身的利益。


    這是世家大族有恃無恐的底氣!


    你看不慣我?


    我不伺候了還不行麽!


    辭官還不放過我?


    那你有能耐就整死我!


    你了不起、你清高,你真能整死我!


    但哪有怎樣呢?一個我倒下,還有千千萬萬個我站起來,接著惡心你!


    什麽?不用我們?


    那請把我的眼珠子挖出來掛在門上,我要看著你亡國!


    但在漢廷,這一套完全行不通!


    稷下學宮這個他們一直都清楚不可小覷,但最終發現自己還是太小覷了的王廷機構,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打破了他們世家大族維持了幾千年的知識封鎖,並且逐步成長為一個完全可以替代他們的龐然大物!


    他們不辭官。


    下邊都有的是稷下學宮出身的能吏,眼珠子發綠的盯著他們屁股底下的位置不眨眼。


    敢辭官?


    中午官寺就把地拖幹淨了,等著迎接新官上任了。


    下午特戰局和司法吏就上門兒盤查家產、深挖過往罪狀了。


    天黑前就能全家整整齊齊的進大牢裏趕上一頓熱乎的晚飯了……


    這還敢違逆陳勝的意誌?


    真嫌一家老小都長著腦袋太過礙眼麽?


    ……


    縱然已經見過王廷侍衛很多次,但如今再見到一千全副武裝的王廷侍衛好似洪流般奔湧過大地的畫麵,蒙恬仍大感震撼,心下暗下決心,定要將紅衣軍也操練成如王廷侍衛這般的強軍!


    “末將拜見蒙將軍!”


    眼見蒙恬親自出城相迎,陳風連忙打馬先行,主動抱拳行禮。


    蒙恬依大馬出列,迎向陳風,一邊走一邊爽朗的抱拳還禮:“一別多日,陳局長一切可好?”


    陳風:“末將一切安好,謝蒙將軍掛念!”


    二人相接,跟隨二人的王廷侍衛與眾紅衣軍將校,都極有默契的止步,給二人留出會晤的空間。


    蒙恬上下打量著陳風:“年節將近,是何事勞動陳局長,親自走一趟徐州?”


    陳風沒有迴答,反問道:“末將先前拜托將軍加強徐州各郡郡邑駐軍之事,將軍可曾照辦?”


    說話的檔口,他從腰間取出代表陳勝的鑄鐵令牌,借助身位隱秘的向蒙恬展示了一下。


    蒙恬見了鑄鐵令牌上浮凋著的“漢王”二字,心中暗驚,不動聲色的點頭道:“陳局長親筆書信,某自不敢大意!”


    陳風點了點頭:“如此,一切便等入城後再細說……對了,入城之後,還請將軍遣軍封鎖下邳,派遣神射手分駐四城,射殺一切出城之飛禽,我特戰局若要傳訊,自會持末將手令,登城釋放飛禽。”


    揚州那邊,他已經傳訊陳守,請他暗中遣軍,盯住揚州最大的幾個世家,隻等徐州這邊一動手,揚州那邊便同時動手,先拿人,再細查過往罪狀!


    這真不是他們手段過激,就這些個世家大族的德行,全殺了,或許有冤枉,但是隔一人殺一個,肯定又有漏網之魚!


    所以,還是先全部拿下,再行追查更為妥當。


    用陳勝的話說,不可冤枉一個善人,但也絕不能放過一個惡人!


    蒙恬聽了陳風的話,心下越發震動。


    連他們當初首次攻入下邳城,封城可都沒這麽嚴密!


    “陳局長說得是,此地確非說話之所!”


    蒙恬撥轉馬頭,向陳風一攤手:“請!”


    陳風連忙笑著還禮道:“蒙將軍乃上將軍,末將豈能放肆,蒙將軍先請!”


    蒙恬笑了笑,把住陳風的手臂,並駕齊驅:“你我並肩破敵數月,如何會這般生疏?”


    陳風也隻好任由他把這自己的手臂,一同往下邳城內行去。


    他心頭跟明鏡一樣。


    蒙恬會如此抬舉他,並不是他陳風有多大才能,而是因為他陳風不但是特戰局局長,還是陳家陳老二!


    蒙恬抬舉他,既是在向自家大兄表忠心,也是在向陳家表示親近之意。


    別看蒙恬平日裏直來直去,甚至連自家大兄都敢公開反駁,但實則他的心思,乃是王廷諸將之中,最細膩的。


    何時能反駁自家大兄,何時該唯命是從,何時該向王廷中樞示好,蒙恬清楚得很。


    當然,自家大兄也看得分明,不然也不會將打沉任囂的戰功全讓給蒙恬,提拔其出任紅衣軍代理軍團長。


    二人並肩穿過陰暗的城門洞子,走入一片如血的殘陽之中。


    初冬見殘陽,也真是很稀奇。


    ……


    同一時間。


    陳縣南郊、虎賁軍大營。


    北風掀動“李”字帥旗獵獵作響。


    李信麵色冷峻的按劍佇立於高高的點將台上,目送三十萬大軍兵分三路,趕往兗州東北部、豫州、徐州三地。


    數名將校麵帶憂色的佇立在他身後,呐呐不敢開口。


    “糧草已經就位!”


    “某家就一個要求!”


    李信頭也不迴的一句一頓道:“按時、按質、按量的完成此次抗寒救災工程!”


    “若是完不成,某家會自行提頭去見大王!”


    “但在此之前,某家會先取爾等項上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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