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城。


    陳刀推開一座偏僻庭院的大門,院內警戒的數十武士聞聲齊齊按劍而起:“來者何人!”


    陳勝大步走進庭院,看都沒看這些武士一眼,黑底金紋的寬大袍服飄動間,徑直穿堂而過,向廳堂行去,陳刀緊隨其後。


    隨著他二人的腳步,大批王廷侍衛好似潮水般湧入這間並不寬敞的院落,人人扶劍,眼神銳利的好似刀刃般逼視著庭院內的眾多武士。


    數十武士不敢與他們對視,隻能強行將手從佩劍上拿開了,捏掌對著徑直穿堂而入陳勝一揖到底,而後默不作聲的齊齊退入兩側的廂房之內,順從的任由王廷侍衛接管這座庭院的防衛。


    陳勝大步流星的走進廳堂,前腳堪堪跨過門檻,廳堂內等候已久的年輕男女,便已慌忙起身,對著他捏掌行禮:“罪將之子王武(妾身陳月),拜見漢王殿下,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將要下拜的年輕女子,笑道:“長姐恕罪,大弟來遲了!”


    陳月起身之後,陳勝才發現,她微微低著頭竟然都和自己一般高,這身量,淮南地區大部分男子都趕不上!


    再看眉眼,與自己和自家老爹都無任何相似之處,不過老陳家這一脈相承的鷹鉤鼻,倒是明顯的很,得虧女子鼻翼生得玲瓏,否則要是像自己和自家老爹這樣,頂著個又高又挺還帶勾的鼻子,那可就霸氣側漏、女子男像了……


    “妾身、妾身……”


    陳月低著頭,不敢直視陳勝,期期艾艾的就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陳勝看出了她的緊張,突然笑道:“我聽王離說,長姐乃是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巾幗不讓須眉的女中英豪,為何也會作此扭捏之態?”


    “那廝竟敢編排乃公!”


    陳月一急,抬起頭便橫眉怒目的爆喝道:“乃公下迴見他,定三合錘爆他的狗頭!”


    陳勝:……


    身旁仍撅著屁股保持著作揖之姿的王武,亦身軀一震,頭登時就垂得更低了。


    陳勝看了看麵前再次羞紅臉低下頭的陳月,再看了看一旁跟隻鵪鶉一樣頭都不敢抬的王武,突然覺得,這廝還挺順眼的。


    他伸手扶起王武,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溫言道:“先出去侯著吧!”


    王武依然撅著屁股,隻是捏掌下壓道:“謹遵王命!”


    說完,就調轉屁股朝向門外,倒退著一步一步退出廳堂。


    陳勝瞅著他這副弱雞樣,來之前對這廝連麵都還沒見過就搶了自家長姐,多少還有點意見,現在就隻剩下澹澹的憂愁了:‘性子弱成這樣,怎麽當得起一個家啊?’


    直到這時候,陳月才有機會與陳刀打招唿,彎著長長的柳葉眉,見牙不見眼的憨笑道:“九叔!”


    “小娘都快長過九叔了……”


    陳刀的眼眸中閃爍著激動的霧氣:“大爺可還好?肩上的箭傷可還有發作?大夫人身子可還利落?家中眾叔伯身子骨可都還硬朗?近年旱災,田地可有收波及?”


    他一口氣問出了一連串問題,眉宇間還有意猶未盡之色。


    他們先期返迴陳家的這一批老卒,與後邊陳虎從幽州帶迴來的那四千王廷侍衛不一樣。


    那四千老卒乃是長房一脈三代人傾力培養的嫡係精銳之軍。


    而陳刀他們,乃是長房一脈的家將,是自小就吃住在長房,與陳驁同進同出的手足弟兄。


    所以陳刀他們與那四千王廷侍衛的共同話題,隻在幽州軍與北疆,而不在長房,陳刀他們也無法從那四千王廷侍衛的口中,得知他們返迴陳縣之後長房的一些情況。


    陳縣與陳家,是令陳刀他們很有歸屬感,也的確在這裏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但在他們的心中,無論何時,幽州長房,才是他們的家,才是他們的故鄉……


    陳月點頭如小雞啄米:“阿爹一切皆好,今歲悟通武道真意之後舊疾盡去,陰雨天也再不飲酒止疼,阿娘身子還似以前那般,偶有不適但大體還算健朗,俺走之前,阿娘還命俺轉告諸位叔叔,讓大家別惦記,家裏一切都好!”


    陳刀激動的連連點頭:“好就好、好就好!”


    陳勝卻聽出了陳月的話裏有異,有報喜不報憂那味兒,但當著陳刀的麵,他也不好問,隻能請他們坐下慢慢聊。


    三人都坐在堂下。


    陳月麵對陳勝依然緊張,陳勝別說開口,隻要看著她,她說話都會變得磕巴。


    於是乎,隻能陳刀不斷開口,一邊不斷追問北疆的情況,一邊向陳月接受陳縣陳家的一些情況,說些陳縣陳家內的趣事給陳月聽,而陳勝就在一旁陪坐著。


    就這樣,陳月漸漸捋平了忐忑的心緒,慢慢敢直視陳勝的臉了,也是直到這時,她才發現,陳勝生得是真好看,就是又不黑又不壯,有點女兒氣……


    這真不是她膽怯,而是這個時代賦予了君王“神性”,在九成九未曾親眼麵見過君王的百姓眼中,君王都是一種高坐在雲端、性別模湖,吃的是金治玉液、喝的是朝露神風,一怒風雷震、一嘯九州驚的地上神祗。


    莫說陳月是最幾月才得知,陳勝這個聲名如雷貫耳、連洛邑都攻破了的漢王,是她的堂弟。


    就算是長寧坊的那些自小看著陳勝長大的陳家人,在陳勝自立為王之後,都鮮少再到陳家大院走動。


    雖然依然經常有叔伯嬸娘,拿著自家剛剛出鍋的吃食追著塞進路過的陳勝懷中。


    但再沒有人敢掐陳勝的臉,也再無人敢拈起衣角替他擦拭眼角的眼屎……


    親近,依然是發至內心的親近。


    但敬畏,也是發至內心的敬畏。


    這很衝突。


    但親近在前、根深蒂固,也就慢慢的習慣了。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做了大王的陳勝,依然是他們記憶中的那個陳勝,那個能吃下他們家蒸餅、喝下他們家肉湯,一口一個叔伯、一口一個嬸娘的陳勝。


    但凡陳勝端起君王的架子,他就能輕而易舉的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好半響,陳月才終於鼓起勇氣,起身向陳勝揖手道:“大王……”


    陳勝虎著臉看了她一眼,將頭往另一邊一撇。


    陳月懵了,不知所措的向陳刀遞去求救的目光。


    陳刀很是熟稔的笑道:“小娘無有我大漢官職在身,大郎穿袞服或披掛甲胃的時候,你可以叫他大王,其餘時候,你都得叫他大弟。”


    陳月愣了愣,隻得硬著頭皮開口道:“大,大弟!”


    “哎!”


    陳勝應了一聲,笑嗬嗬的點頭道:“這才是一家人嘛!”


    人心可能都是捂熱的,當初的陳勝,也總以利益得失來衡量人際關係。


    陳家人與陳驁用不計得失將他捂熱,他比任何人都更想保持這種現狀。


    哪怕他很清楚,隨著權力與利益越來越大,以及時間的推移,這份難能可貴的親情,終究會一點點的慢慢變質。


    但他仍固執的希望,他活著一天,陳家就和和睦睦、熱熱鬧鬧一天。


    保護陳家人不受亂世荼毒,是他起兵的初衷。


    現在或許他已經有了更大的誌向。


    但他從未忘記自己的初衷。


    陳月看著他幹淨的笑臉,那顆忐忑的心終於也放了下去,“嘿嘿”的憨笑道:“大弟,俺臨行前,阿爹命俺給你帶話,說幽州軍至多還能撐兩年,讓你早做準備!”


    “兩年?”


    陳勝心下巨震,看了一眼陳刀,卻見陳刀也是一副又震驚又疑惑的模樣,當下連忙追問道:“長姐,伯父可曾說明,幽州軍為何隻能撐兩年?”


    “是至多兩年!”


    陳月糾正道:“至於原因,阿爹沒有說,俺就不知道了。”


    陳勝再次將目光投向陳刀,希望陳刀這個自小在北疆長大的幽州軍老卒,能多少給自己一些提示。


    陳刀沉吟了片刻,沉聲道:“恐怕,是上將軍他老人家,快要撐不住了……”


    陳勝:“何出此言?”


    陳刀想了想說道:“我曾聽大爺提過一句,說我幽州軍之戰陣,之所以能戰無不勝、所向披靡,力敵百萬犬戎而不落下風,乃是因為上將軍他老人家一直在以自身為基石,承轉九州大陣之力入我幽州軍之戰陣!”


    “前年九州大陣破碎之際,我便曾憂心過,沒了九州大陣之力入戰陣,我幽州軍該如何抵擋百萬犬戎攻伐,後來一直未曾聽聞過北疆防線告急,才慢慢熄了此念!”


    “而今想來,怕是上將軍他老人家,以自身的力量,填補了九州大陣之力的空缺。”


    “那麽大一個北疆防線,上將軍縱是該蓋世之力,又能支撐多久?”


    他神色鬱鬱,語氣中飽含激憤之意。


    “兵聖……”


    陳勝擰起眉頭:“若我命稷下學宮振興兵家學說,是否能減輕兵聖他老人家幾分……”


    “負擔”二字還未出口,他突然就想到了稷下學宮內百家爭鋒,心下突然一個恍忽,暗道:‘百家爭鳴,莫不是為此?’


    陳刀搖頭:“這就不是我能知曉的了……王賁將軍不是已經入了我大漢嗎?大郎何不去問問王賁將軍,他定然比我更清楚北疆的情況!”


    陳勝心道了一聲“也是”,以王賁在幽州軍中的地位和實力,他知曉的應該不比自家大伯少多少才是。


    想到這裏,他又不由的想到從項梁到王賁,先後如此多的幽州軍強將悍卒解甲歸田,是否就是因為北疆防線破碎之勢已不可改,這才藏兵於民?


    這些問題,看似離陳勝還很遠。


    但他已不得不麵對。


    都說天塌下來有高個的頂著。


    他已經是九州個子最高的那一小挫人之一。


    現在還不想想該如何應對,等到真需要他頂上去的時候,他才手忙腳亂的帶著紅衣軍上去送死嗎?


    還有,北疆防線若是破碎,陳驁又該何去何從,不提前想想應對之法,難道要眼睜睜的看著陳驁戰死在北疆嗎?


    “行了,這些煩心事迴頭我再去找王賁詢問!”


    陳勝起身,笑嗬嗬對陳月說道:“長姐,到了大弟這裏,就是到家了,我漢廷沒有什麽宗室之說,但隻要不欺人,我大漢有的,長姐都可以有!”


    陳月愣愣的一仰頭:“啊?”


    陳刀起身笑道:“小娘天性純善、嫉惡如仇,在軍中家小之中,便是除了名的任俠,斷不會行那欺人惡事!”


    陳月聽言,高興的彎起眉毛“嘿嘿”的笑。


    陳勝瞅了瞅她,暗道自己這個長姐,看起來的確是有些是實心眼啊!


    他伸出手,“走啦長姐,咱們迴家啦!”


    “哎,迴家!”


    陳月起身,抓住他的衣袖,姐弟倆並肩往外走。


    走到門口,她看到低著頭恭恭敬敬站在門外的王武之時,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麽,扭頭橫眉問道:“大弟,王離那廝人在何處?”


    正要開口向陳勝行禮的王武聽言,身軀猛地一震,到嘴的話愣是又咽了迴去。


    陳勝的眼角也抽了抽,沉吟了兩息後,如實答道:“他現在應該陳縣稷下學宮。”


    陳月拉著陳勝就外走:“走走走,找他算賬去,乃公要不打爆他的狗頭,算乃公學藝不精!”


    一提到打架,剛才還略顯憨直的大姑娘,瞬間就活蹦亂跳的跟隻脫韁的哈士奇一樣!


    陳勝任由她拉著自己的大袖往外走,暗暗給王武遞了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兒。


    王武迴了他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兒。


    陳勝收迴目光,心頭盤算著,下一步要如何才能將王翦這員老而彌堅的大將,拐入王廷為將。


    這事兒已經不難了。


    王翦生有二子,長子早夭,唯餘王賁這一脈。


    如今王翦主動派遣家將,將王武與陳月一並送入管城交至他手。


    這已經足以說明,王翦都對姬周的未來感到絕望,以及,他都認為漢廷一統九州已是大勢所趨!


    之所以王翦到現在還在堅守,想必隻是出於對姬周的愚忠……


    若陳勝是個君子,或許會成人之美,全了王翦的忠義。


    但可惜,陳勝隻認為自己是個真小人。


    而現在,王賁三父子都已經落到陳勝手裏了。


    再想拿捏王翦,那還不是輕輕鬆鬆?


    在陳勝看來,這事兒就隻缺一個契機了!


    一個將利益最大化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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