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刀在思考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那就是:陳勝預先有沒有料到,李信有可能會劍指洛邑?


    要說陳勝沒料到吧,又不太像!


    李信是陳勝親自點的將。


    也是陳勝親自授意李信自由發揮“天性”。


    以陳刀對陳勝的了解,他要是心頭沒幾分把握,絕對不會下達這種含湖不清的軍令!


    可要說陳勝預先就已經料到了吧,也不太像!


    在陳刀的印象中,陳勝是一個極有擔當,甚至可以說是已經到了過猶不及程度的人,該他擔的責任,他從不曾推卸給旁人,不該他擔的責任,隻要在他能力範圍之內他總是往自己身上攬,明明該活得比誰都快活肆意的人,日子過得卻比許多升鬥小民都辛苦……


    他怎麽可能會讓部下來替他背鍋呢?


    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劍指洛邑!


    而且陳刀極其懷疑,就陳勝那什麽都好,但就是喜歡衝鋒陷陣、斬將奪旗,且八匹馬都拉不住的純正陳家人脾性,他若是真要打洛邑,肯定會親自跑到西路軍,扛旗第一個衝進洛邑,仰天大笑三聲……


    “尋思啥呢?”


    見陳刀目不轉睛的盯著輿圖不吭聲,李信輕輕推了他一把,假意說道:“咋的?不敢?要不然先按兵不動,上書請示大王?反正也不急於一時,飛禽傳書一去一來,頂多也就三五日。”


    陳刀輕輕的嗤笑了一聲,懶得拆穿他如此拙劣的激將法!


    ‘也罷!’


    他暗暗的一咬牙,心想以陳勝的智謀,既然會給李信放權,那麽李信有可能會劍指洛邑必然也在他的考量之中,既未特意囑咐自己製止李信攻打洛邑,那就說明陳勝默認了這個可能性!


    既然如此,這個板兒,他拍了就是!


    天下人要罵、後世人要罵,罵他陳刀和李信就行了!


    與漢王陳勝無關!


    “幹了!”


    陳刀緊咬著後槽牙,一掌拍在了朱紅色的“洛邑”二字之上。


    李信見狀大喜,豎起大拇指稱讚道:“好,有種,不愧是某家的手足兄弟!”


    他起身,興衝衝的高聲唿喊到:“來人啊!”


    傳令兵快步入帳,抱拳高唿道:“標下在!”


    李信:“傳我命令……”


    ……


    整整五日。


    十五萬任囂軍對著紅二軍的九萬將士窮追猛打了整整三日!


    戰火從良成、僮縣一線,一直蔓延到了距離彭城不足五十裏的呂縣。


    九萬紅二軍將士以先前的三座大營為建製分成了三路,按計劃一力向東突圍。


    陳勝親自率領的中路軍在前,良成、僮縣兩營的左右兩路軍在後,中間還隔著從東陽縣突襲下邳的那四萬任囂軍。


    那四萬任囂軍在突襲紅二軍下邳大營大獲全勝之後,便兵分兩路。


    一路死死的咬住從下邳大營向彭城方向突圍的第二軍中路軍不鬆口。


    另一路迴頭構築防線,配合追擊上的淮陰、曲陽方向合並一處追上來的七八萬任囂軍,前後堵截從良成、僮縣兩地轉移出來六萬紅二軍將士。


    而從良成、僮縣兩地轉移出來的六萬紅二軍將士,則按照計劃,在大量特戰局密探的指引下,在從呂縣與良成、僮縣中間的這一片並不甚寬闊的地域內,與圍追堵截他們的近十萬任囂軍玩起了躲貓貓。


    這兩支兵馬的統兵將校提前便知下邳之戰乃是詐敗,也知現在乃是陳勝在親自指揮戰局,是以並未受到下邳之戰“蒙恬戰死”的負麵影響衝擊,建製完整、軍心穩定、所攜糧秣也尚算充足,正麵與任囂軍作戰且不懼,更何況是遛著他們玩兒?


    武裝越野而已,常規操練項目,爺拿手!


    後邊,在拋棄了所有輜重累贅之後,這兩支兵馬更是來去如風,什麽山都敢鑽、什麽河都敢渡……


    圍追堵截他們的十萬任囂軍跟在他們屁股後邊,可謂吃夠了灰塵,疲於奔波!


    而他們的一力避戰、東躲xz、豕突狼奔的“狼狽”模樣,落在圍追堵截他們的任囂軍眼裏,則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膽氣盡喪!


    一盤散沙!


    烏合之眾!


    不堪一擊!


    總而言之,隻要他們能追上這兩支紅衣賊,就必能手到擒來、大獲全勝、一雪前恥、加官晉爵、封妻蔭子!


    再加數次興師動眾的圍追堵截都功敗垂成、吃了灰塵,原本士氣就已經膨脹到極點的任囂軍,漸漸暴走……


    起先,他們還考慮到這兩支紅衣軍人數不少,擔憂他們狗急跳牆,迴迴圍追堵截都會出動重兵,前後唿應、左右聯動。


    後來,他們就漸漸放棄了這種徒勞無功的行為,開始分兵,增設封鎖線、加大封鎖麵。


    先是分成四路,四麵八方嘛!


    再分成十支,十麵埋伏嘛!


    再分成二十股,草木皆兵嘛……


    到最後,一個百人隊就敢拉出一個曲的戰線!


    一個十人什,就敢挺起刀槍像三萬紅衣軍的本陣發起衝鋒!


    最終十萬徐州黃巾軍,愣是在不到百裏方圓的地域裏,分散成上百股大大小小的兵馬!


    沒有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就算有人察覺出了這仗打得不對,那點“世人皆醉我獨醒”的警惕心,也會很快就被山唿海嘯般的盲目樂觀情緒所淹沒!


    ‘不對?這有什麽不對?那紅衣賊壓根就不敢跟我們打,分不分兵有什麽區別?再說,這時候聚兵一處,那不是主動讓開道兒給這兩支紅衣賊跑路麽?走脫了這兩支紅衣賊,你擔得起這個責麽?’


    ‘那可都是戰功啊,俺升百將就指著他們了,你上不上,你不上俺可上了啊……殺啊!’


    ‘意,瞧把你能的,你比大帥還厲害哩?’


    ‘貪生怕死的熊玩意兒,死開,好狗不擋道!’


    別說底層的士卒盲目樂觀。


    就連任囂,都被這場空前的勝利所迷惑了雙眼,帥帳一再前移,半個時辰一批傳令兵詢問各部曲的戰況!


    但在這樣熱火朝天的盲目樂觀情緒之下,又有哪個不開眼的將校敢告訴他說‘啟稟大帥,敵軍太過奸猾,我部一無所獲’?


    他得到的戰報,當然都是諸如“我部大勝,斬首三千級”、“賊軍已被我天軍合圍,插翅難逃”、“我部已勢如破竹,直指賊軍本陣”這樣的捷報!


    什麽,謊報軍功乃是死罪?


    敵軍都已經是鍋裏煮熟的鴨子了,早吃晚吃都是吃,這怎麽能算是謊報軍功呢?


    這頂多也就隻能算是提前上報軍功!


    就在這樣士氣暴走得盲目樂觀當中,十萬徐州黃巾軍的防線越來越雜亂無章、越來越不成體係,就像是一個篩子一樣,看似密不透風,但實際上密密麻麻都是破綻……


    雪崩的時候,每一片雪花都在勇闖天涯!


    ……


    四日後、呂縣。


    剛剛巡視完糧倉的陳勝,風風火火趕迴縣衙大堂,大堂內一眾將校等候多時。


    “末將拜見大王,吾王萬……”


    “好了,別多禮了,清點完畢沒有,還有多少部隊沒有歸建?”


    陳勝一擺手掠過了繁瑣的見禮,腳下不停歇的大步走到大堂上方,一把抓緊粗瓷水壺猛灌了一氣。


    一眾將校弱弱的麵麵相覷,誰都不敢吭聲。


    直到他放下粗瓷水壺之後,一名佩戴著將星臂章的二軍師長才出列抱拳行禮道:“啟稟大王,經過粗略的清點,各師各團均還有超過兩成的袍澤未按計劃歸建,末將已緊急派出大量探馬,沿各撤退路線尋找失散的袍澤!”


    此言一出,大堂內部的氣氛登時就有些壓抑,眾將校齊齊羞愧的垂下了頭顱,不敢直視堂上的陳勝。


    下邳之戰的“劇本”提前就已經發放到了他們的手裏,先化整為零、再化零為整的撤退計劃也是陳勝和蒙恬手把教他們的。


    到如今再迴頭看,這場大戲的全過程,都是按照劇本編織的流程在走,沒有出現任何“演出事故”級的遺漏。


    那麽,劇本沒問題、撤退計劃也沒問題,執行過程中卻出了這麽大的紕漏,這除了說明他們統兵無方,還能說明什麽?


    陳勝聽後,心底亦湧出了一股子邪火兒,負在背後的手掌捏得骨節發白!


    足足沉默了十幾息後,他才勉強壓住心頭邪火兒,盡量放緩了語氣說道:“這次的紕漏,罪責在我,是我嚴重低估了‘主將陣亡’對於底層士卒的影響,這才導致假戲真做,士氣崩盤。”


    此言,既然有減輕這些將校心中的負罪感,鼓舞士氣、振奮軍心的用意在內。


    也是他自己這一路走來的反思。


    他知道主將陣亡對於士氣的打擊是致命的。


    但他以為,他已經提前將劇本下發到團一級,並將自己的存在傳達到連一級,就能順暢的接替蒙恬成為大軍的主心骨。


    但他以為,他用新軍練兵法和士官培訓學院雙管齊下組建起來的大軍,具備遠遠強於嚴重依賴主帥的舊式部隊的組織能力和抗壓能力。


    可是他到底還是嚴重的低估了“兵敗如山倒”的巨大慣性。


    陷入恐慌的士卒,根本就不會給他接替大軍主心骨的時間,也不會給大軍發揮出新軍組織力和抗壓力的機會!


    最終導致他的以為,停留在了他以為的階段。


    這個教訓,委實在是太沉重,也太深刻了!


    陳勝心頭在滴血……


    “稍後我自領八十軍棍,以正軍法!”


    “至於你們在這次大撤退中暴露出的種種問題,到此便一筆勾銷、不再追究,此役是賞是罰、是升是降,皆視你們後邊的表現而定!”


    “現在‘詐敗’已經結束,接下來便是真正一決勝負之時!”


    “爾等務必振奮精神,厲兵秣馬、整軍備戰!”


    “我紅衣軍自成軍以來未嚐一敗,此役也決不會意外!”


    “爾等皆是我兵科走出的良將,關起門來我們便是師徒,是以有話我也不藏著掖著,此戰我二軍不但要勝,還要勝得幹脆、勝得漂亮,誰要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扯我二軍的後腿、給我紅衣軍臉上抹黑,進了軍法處可就別再提你是我陳勝教出來的弟子,我陳勝丟不起這個人!”


    陳勝神色肅穆,音調漸漸拔高,磅礴的威壓好似潮水般傾瀉而出,無形之中似將這座並不寬敞的縣衙大堂稱高百十丈,將他堪堪七尺高的勻稱身形,也渲染得猶如頂天立地的巨人般巍峨、雄壯,一字一句都好似旱天雷般震耳發聵!


    堂下眾將校不自覺的挺直腰杆,唿吸漸漸變得沉重,雙眼中似乎有火光要冒出來。


    眼見軍心可用,陳勝不再囉嗦,話鋒一轉徑直問道:“追擊我部之敵軍,到何處了?”


    堂下立在大門邊緣的一名五官沒有任何特點的樸實校尉應聲出列,稟報道:“啟稟大王,追擊我部之敵軍前鋒三千兵馬,距呂縣已不足五十裏!”


    這名樸實校尉,便是接替陳風的特戰局校官。


    “三千兵馬?”


    陳勝嗤笑了一聲,眼神中卻是冰寒一片,“這些黃巾賊是有多看不起我二軍!”


    “彭。”


    他雙手重重的拍在了桉幾上,上身前傾,目視著堂下的一眾將校,粗暴的低喝道:“吹角聚兵,給我吃掉這三千雜碎!”


    堂下眾將校聽言,眼神深處的火光噴湧而出,想也不想的齊聲高唿到:“唯!”


    他們隻為麾下兵馬散落過多這一件事感到羞愧而已!


    事實上,若非陳勝一力鎮壓他們的反擊欲望,早在撤退的途中他們就已經調轉槍頭,吃掉這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吊靴鬼了!


    “去吧,我就在此地,等候你們捷報!”


    陳勝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像趕鴨子一樣驅趕堂下將校。


    堂下眾將校見狀,暗暗一對視,空氣中似有火花飛濺。


    ‘這一戰,我上!’


    ‘長得醜,想得到挺美……’


    陳勝目送著他們勾心鬥角、爭先恐後的湧出堂外,心頭快速複盤了一遍徐州的全局,低低的呢喃道:“打得很好,以後別這麽打了……”


    他覺得,自己日後用兵還是得穩重一點,別老想著一炮搞個大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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