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巨鹿太平道本部。


    樸素的靜室內掛滿符籙,氤氳的檀香霧氣飄散在法壇上空。


    張平、張良父子二人湊在一方碩大的沙盤前,凝視著沙盤上那七個兇厲得似乎要飛起殺人的殺字兒,父子二人皆有心驚肉跳之感。


    半個時辰前,入定神遊天外的父子二人,同時被一陣心血來潮驚醒。


    驚醒之後,二人都隻覺得心頭說不出的憤怒與焦躁。


    張平連忙開壇扶乩,請黃天降旨。


    而後,主法的張平便在渾渾噩噩之中,一連寫出了七個殺字兒!


    要知道,縱然是以父子二人道首、道子的身份位格,往日開壇扶乩也隻能得到一些淩亂的筆畫與圖像,須得另取道書破解其意。


    而這一次,竟清清楚楚的一連寫出了七個殺字!


    足見黃天之憤怒、殺機之暴烈。


    就差開口說人話了……


    “陳家小兒,果非凡人!”


    張平眼神凝重的輕歎道,眉宇之間不乏“卿本佳人,奈何從賊”的惋惜之意。


    雖然扶乩並未給出人與事的具體指引。


    但在今日今時,能引得黃天這般勃然大怒的,有且僅有陳勝自立為王的加冕大典這一件大事!


    陳勝並未封鎖他自立為王的消息,朝廷與太平道都知曉他加冕大典的詳細日期,隻不過都在裝聾作啞,裝作不知道罷了。


    因為不裝聾作啞也沒辦法,打又沒法兒打,總不能派人去觀禮,給陳勝賀喜吧?


    那顯然不附和他們的立場與利益!


    “如此說來,趙高身隕那件事,也是陳勝做的!”


    張良想得更遠,思路也更為清晰:“此子留不得了!再留就真要成大患了!”


    張平沉默許久,才開口道:“如此,便去擬軍令罷,命徐州任囂部即刻整頓兵馬,全力攻打陳郡,破郡擒殺陳勝小兒,以祭黃天,振吾天軍之威!”


    “父親大人,萬萬不可!”


    張良擰著眉頭低聲道:“他紅衣軍新勝,一戰擊破殘周十五萬軍,又取豫州與譙郡歸陳郡,士氣正高!”


    “而任帥部乃久戰疲兵,兵卒盼止戈久矣,此時調集任帥部攻打陳郡,猶以力竭之箭擊鑄鐵之盾,盾未必破、箭必然折,實非智者之選!”


    “且吾黃天大業,正值進退維穀之時,有陳勝賊子替吾天軍分擔殘周兵力,吾黃天大業才有一線生機,無論任帥部是勝是敗還是兩敗俱傷,吾天軍都再無進退之地!”


    “徒令親者痛仇者快啊!”


    張平沉默許久,忽然長歎道:“你所言,為父何嚐不知,然黃天忿怒至此,不與陳勝小兒戰,何以告慰黃天?天軍可以敗,黃天之心不可失啊!”


    張良聽言卻是狡黠一笑,不慌不忙的低聲道:“黃天之心確不可失,陳郡也定然是要打的,但怎麽打……就很有說道了!”


    “父親大人完全可以先派人去與陳勝賊子宣戰,待到任帥部修正完畢,再調遣一支偏師,去與他紅衣軍交戰!”


    “沙場征戰之事,戰上一日是戰,戰上一年半載是戰,戰上十年八載也是戰。”


    “想必……”


    他隱秘的向西南方指了指,用隻有他父子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會明白父親大人的苦心的!”


    “哦?”


    張平挑了挑纖長的眉梢,心下驚豔於長子的應變之智,很是有鬆了一口氣之感。


    此法的確是各方麵都能有一個交代,也無損當下千難萬難才維持住的局麵!


    當下太平道所麵臨的進退維穀之境,不隻是陳勝他們能看出,張平作為太平道的掌舵人,心頭同樣有數!


    他輕撫長須,澹笑著說道:“依照陳郡小兒一貫的行事之風來看,其人性格剛烈、睚眥必報,怕是不會領你的情!”


    “那也無妨!”


    張良想也不想的篤定說道:“兗州二分,一半在陳勝賊子之手,一半在任帥之手,以己度人,孩兒若是那賊子,恐怕日思夜想著如何攻取兗州全境!”


    “強調任帥部西進攻打陳郡是一迴事。”


    “他紅衣軍主動去攻打任帥部,又是另一迴事。”


    “他若真肯自陷泥潭,父親反倒高枕無憂了。”


    “殘周的兵馬自然會替吾天軍收拾他。”


    “屆時,吾天軍還可趁殘周分兵之機,破此僵局。”


    “當務之急,還是收攏將帥之心,重整揚州天軍!”


    “唯有將帥一心、多路兵馬齊發攻周,黃天大業才有功成之望!”


    說完,他重重一拳砸在了左手心,豪氣幹雲、鋒芒畢露,彷佛九州山河皆在其掌握之中!


    張平欣慰的看著長子,感歎道:“我兒大才,有我兒相助,大業可期!”


    頓了頓,他收迴目光,輕笑道:“若有著一日,為父創業未半而中道崩阻,我兒可繼大賢良師之位,摒棄天公將軍之職,另起爐灶,代為父開吾張氏開萬世不移之基!”


    他說得隨意,彷佛隻是突然想起這麽一茬來,隨口囑咐。


    但張良卻猛地擰起了眉頭,似他父親張平這等位格之人,代天伐周、口含天憲,一言一行莫不貼近天意!


    平白無故的,怎會突然出此無稽之言?


    “父親大人可是占卜到何大兇之事?”


    他目不轉睛的凝視著老父親,沉聲道:“若是有,還請父親大人務必不要隱瞞孩兒!無論是何難關,我父子二人齊心協力,絕無邁步過去之理!”


    張平澹笑著搖了搖頭,“心血來潮,隨口一說罷了,我兒無須多慮!”


    “當真?”


    張良麵色鄭重,目不轉睛的問道。


    “當真!”


    張平點頭,“為父何曾欺瞞過我兒?”


    張良欲言又止,止複欲言,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他入道亦深,豈能不知天機不可泄露之理?


    特別是生死大關,即便是提前預知,也絕不能說出口!


    不說出口,或許還有變數與轉機!


    一旦說出口,轉機消失、變數成定局!


    “是陳勝?”


    他眼神凝重的暗自揣測著,“還是殘周?”


    他無法決斷。


    從當前的局勢來看,隻有這兩方有置他父子二人於死地的立場與實力。


    但無論是漢王廷還是周王朝,短期內應該都沒有攻破巨鹿天軍本部的可能!


    可是要殺他父子二人,隻能是大軍攻破本陣以人道大勢強殺之,等閑刺客、遊俠之流,若有圖謀不軌之念,隻要一靠近他父子二人,立時就會遭受天罰!


    “得仔細了!”


    張良暗下決心,“萬不可疏忽大意,給殘周與陳勝賊子可趁之機!”


    他決定打起精神來,好好陪漢王廷與周王朝下這盤大棋!


    縱使逾越人子本分與臣下本分,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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