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


    陽翟縣東南方八十餘裏外,一處無名葫蘆穀北側。


    陳勝拄著劍屹立在山巔之上,眺望著西方正慌不擇路的湧入葫蘆穀內的八千豫州府兵殘兵,身後猩紅披風,迎風獵獵作響,如同一杆大纛,吸引所有紅衣軍將士的注目。


    淩亂的腳步聲,開始在葫蘆穀內迴蕩。


    八千豫州府兵殘軍,大部分都已進入到葫蘆穀內。


    衝在最前方的一部分豫州府兵,已然驚覺此間地勢有異,放慢了腳步想要戒備。


    但慌不擇路的人龍,想要突然停下來,哪有那麽容易?


    陳勝麵無表情的注視著八千人馬奔湧進葫蘆穀內,擁擠成一團。


    透過後方的滾滾煙塵,還能依稀看見高舉的“陳”字旌旗……正是季布率領的兩千先鋒。


    萬眾矚目之中,陳勝慢慢抬起左手,重重的麾下。


    “彭……”


    一聲雄渾而強勁的鼓聲,響徹葫蘆穀!


    如同八千隻無形的大手,一把死死的攥住了穀中八千敵軍的心髒!


    霎時間,埋伏於葫蘆穀四麵八方的所有紅衣軍將士,齊齊起身。


    有弓的張弓。


    無弓的落石。


    雨幕般密集的攻勢,瞬間便打得穀中的八千兵馬人仰馬翻!


    他們向後退。


    但季布率領的兩千先鋒已然殺至,徹底封死了他們的退路……兩千兵馬封鎖一處不到四丈寬的入口,他們若能衝殺出去,何至於被追趕得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滿地亂竄?


    他們向前衝。


    就見葫蘆穀出口兩側湧出大批敵人,抬著一架架鹿角拒馬,將出口堵得嚴嚴實實的,就算衝得開鹿角拒馬,鹿角拒馬後還陳列著一片一眼望不到頭兒的槍林戈陣!


    進退維穀!


    上天無路!


    入地無門!


    死路一條!


    山巔之上,陳勝麵無表情的俯覽著下方的八千敵軍,像一群無頭蒼蠅一樣滿地亂竄,再像一片片狂風下的麥子一樣成片成片的倒下,心頭並不似他麵上那般平靜。


    這處山穀,是他親手給這八千豫州府兵挑選的墳墓!


    在敲定這個被他命名為“放羊”作戰計劃之時,他就已經預見到了這血腥而殘酷的一幕!


    但此刻親眼見證八千兵馬,如同一畝畝麥子般成片成片的倒下,仍令他心頭很是觸動!


    不能戰敗!


    不能戰敗!


    戰敗了……


    眼前的血腥屠殺場麵,就將是他們的下場!


    不!


    比這些豫州府兵還要淒慘!


    他們戰敗,隻死一個。


    他若戰敗,滿門老小一個都逃不掉!


    “要勝利!”


    “要勝利……”


    陳勝魔症了一般的反反複複呢喃著,雙眼死死盯著下方戰場,任由此起彼伏的哀嚎聲在耳邊迴蕩。


    屠殺打響不到一炷香,山穀之內就開始豫州府兵,扔了手裏的兵刃,跪地叩首乞活。


    不一會兒,還活著的豫州府兵們就成片成片的扔下兵刃,跪地乞活。


    陳勝麵無表情的拄著純鈞劍注視了許久,直到跪地投降的豫州府兵已過半數之後,才終於抬起手,做了一個虛握的手勢。


    霎時間,急促的鼓點聲瞬間放緩。


    雨幕般密集的攻勢,應聲放慢節奏,變得稀稀拉拉。


    山穀中的降卒們見祈活有用,連忙扯著喉嚨,哀聲高唿道:“我等願降,陳將軍饒命啊……”


    他們涕淚橫流的哀求聲,就像是某種烈性傳染病,迅速擊潰了其餘豫州府兵心中本就不多戰意。


    一時間,叮叮當當的兵刃墜地聲四起……


    待到山穀內再無站立之人後,陳勝才再一次抬起手,做了一個握拳的手勢。


    鼓聲驟停。


    稀稀拉拉的攻勢也跟著停止。


    見到戰鬥結束,一名等候依舊的傳令兵才手捧著一個竹筒,躬身上前:“啟稟上將軍,陳縣急信!”


    陳勝接過竹筒轉動著瞄了一眼,二羽!


    “陳嬰何在!”


    他高喝道。


    “末將在此!”


    披堅執銳的陳嬰越眾而出,快步行至他麵前,抱拳行禮。


    陳勝:“組織弟兄們打掃戰場,收束降兵!”


    陳嬰:“唯!”


    陳勝拿著竹筒,轉身尋了一塊能坐的青石一屁股坐下,而後捏碎竹筒,取出絹布抖開,細細查看,就見:‘陳郡守陳勝將軍敬啟……’


    陳勝訝異的挑了挑眉頭,直接跳過內容,看向最後便的落款——張平。


    一看見這個名字,陳勝心下就知道冀州戰場有變!


    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


    先前太平道諸多高層不遺餘力的連封書信拉攏他,是因為他有拉攏的價值!


    但這個價值,從他囚禁李信的那一刻,就已經失去了……


    所以,要沒事,張平不會再親自給他傳信。


    陳勝仔細閱覽張平的手書。


    書信上,先點明了潁川之事,言潁川郡守許由,曾以桑梓之情,多番請求他出兵攻打陳郡,以解潁川之圍,他念在他太平道天軍與陳郡義軍同屬反周義軍的情麵上,拒絕了許由的請求,將潁川讓給了他陳郡。


    看到這個“讓”字,陳勝忍不住嗤笑了一聲,輕聲自言自語道:“還真是人情要賣在明處……”


    此事,張平要不說,他還真不知道有這一出兒。


    雖然他並不懼太平道出兵,圍陳救潁川。


    他留在陳縣的那一萬五兵馬,防的就是這個。


    不過張平賣他的這個人情,他還是心領了。


    點明人情之後,張平才開始說正事:五月初四,左中郎將李牧,領兵五萬,穿插冀州奇襲青州太平道大本營臨淄,宋義大敗,大軍南移至北海一代,巨鹿太平道本部兵馬危矣,請求陳郡出兵,自陳留北上,攻打王翦軍後方糧倉hd,解巨鹿之圍。


    看完張平手書的瞬間,陳勝腦海中就已經勾勒出了冀州戰場的局勢圖。


    冀州呈橫向帶狀分布於兗州以北。


    巨鹿位於冀州中心。


    王翦軍自司州出冀州,陳兵於巨鹿以西。


    青州位於兗州東北角,也就是巨鹿以東。


    先前巨鹿太平道本部,背靠青州宋義部的三四十萬兵馬,進可攻,退可守。


    而今李牧來了一招孤軍深入,一戰打得宋義移師南下,等於是抄了巨鹿太平道本部的退路。


    再加上大部分地域都仍處於呂氏父子控製之下的兗州……也就是說,眼下的巨鹿太平道本部,四麵皆敵!


    不過看似四麵楚歌的絕境。


    實則隻有西南部王翦所部,乃是實打實的威脅!


    孤軍深入的李牧,看似氣勢如虎,但實則在他選擇孤軍深入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對巨鹿太平道本部的威脅性,他占據臨淄,不過是為了輔助王翦軍,前後夾擊巨鹿的太平道本部。


    至於兗州的呂氏父子,守土尚且自顧不暇,更別提打出兗州,配合王翦圍攻巨鹿太平道本部。


    所以,隻要能趁著王翦軍主力與巨鹿太平道本部對壘之事,一舉抄了王翦的大後方。


    巨鹿之圍,不攻自破!


    ……


    陳勝思慮了許久,巨鹿之圍,他恐怕還得想法子去解!


    拋開各自的信仰與立場不談,眼下他陳郡與太平道,乃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一旦太平道真完犢子了,朝廷調轉槍口立刻就會來圍攻他陳郡!


    大周朝廷兩百多萬兵馬!


    他陳郡拿什麽去擋?


    需知,在絕對的實力麵前,任何陰謀詭計都是浮雲!


    所以,太平道現階段就完犢子,不符合陳郡的利益!


    不但不能讓太平道完犢子。


    還得想法子扶太平道一把,好讓太平道能和大周朝廷再有來有迴的多打兩年……


    這樣,他陳郡才能用最小的代價,博取最大的發展!


    但怎麽個去法兒,也有說道……


    搏浪軍,始終是懸在陳郡頭頂上的一柄利劍啊!


    這柄利劍不除,陳郡的防務就得牽扯他極大一部分軍力。


    而且這種撩撥大周朝廷神經事,必然不能他親自出馬。


    非是怕觸痛朝廷神經,引得朝廷發兵來攻。


    而這種觸痛朝廷神經行為,必然會引來朝廷發兵來攻。


    他必須得留鎮陳郡,預備調集兵馬迎敵!


    “阿爹和刀叔都不行……”


    陳勝擰著眉頭沉思著。


    雖然陳守與陳刀的指揮風格迥異,但都比較傾向於正麵作戰。


    而奇襲王翦大後方,需要的是一個靈活的將領,最好是一位擅長打運動戰的將領。


    他麾下的將領中,季布有這方麵的潛質,但也還欠缺些火候,暫且不能獨當一麵。


    陳七、陳九他們就更不必說了,這一批人陳家人雖然忠誠沒得說,但追究是老了,思維僵化,跟不上紅衣軍前進的腳步,後續還得任用一些得力的將校,將他們一點點的換下來,調離到其他無關緊要的位置上。


    至於陳嬰,優秀是優秀,但沉穩有餘而變通不足,後續也會朝著正麵作戰的方向培養……


    陳勝左思右想許久,發現除了自己,還真找不到其他合適的將領。


    嗯,也不是完全沒有。


    李信就挺適合幹這個活計的。


    可惜李信熬鷹的火候也還不到,現在放他出來領軍,是禍非福。


    ‘看來稷下學宮科兵的招生規模,還得再擴大啊。’


    陳勝心下想道。


    他會心生次念,不單單是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將領,去突襲王翦的大後方。


    還因為,潁川之戰已落下帷幕。


    紅衣軍,又要擴軍了……


    這一輪擴軍,他預備再增加兩個師的編製,合共十萬兵馬。


    糧秣的問題,在攻下潁川之後,已經暫時得到了緩解。


    潁川富庶,且去歲旱情並不嚴重,郡中諸世家大族存糧極多,供養十萬兵馬,綽綽有餘!


    但將領的問題,情況堪憂。


    據陳勝此次親自領兵入潁川作戰的過程中,對麾下各級軍官的觀察,當前師一級和團一級的將領,大都還不具備與他們的職位相匹配的能力。


    冷兵器戰爭時期,一位將領有無才幹,簡直就和和尚頭上的虱子一樣,明擺著的!


    隻需在行軍或作戰的過程之中,登高一望,便能根據軍陣、士氣,以及對於軍令的反應速度,迅速判斷出一位將領到底是有真能打悍將,還是中看不中用的銀樣鑞槍頭。


    目前他麾下,佼佼者如季布,指揮軍隊之時都時常還會有手忙腳亂的情況……


    但有一說一。


    如今哪怕是表現最差的團,情況也比當初趙四率領的那個一盤散沙的曲,要好很多很多。


    這得益於一大批稷下學宮培養出來的營連級軍官,填充到了紅衣軍中,搭建起來紅衣軍的指揮係統。


    ……


    ‘希望我能撐到你們都成長起來吧!’


    陳勝感到有些疲憊的雙手捂臉,用力的搓了搓麻木的麵頰,搓出了一手的泥垢和麵油。


    適時,陳嬰的聲音響起。


    “啟稟將軍,敵將姬列帶到!”


    陳勝放下雙手,就見陳嬰站在自己麵前,抱拳行禮,在他身後,一名胡須打理整整齊齊、似乎還抹了一層油的狼狽中年將領,被兩名紅衣軍將士強按著,跪倒在地。


    “你就是姬列?”


    陳勝輕笑著開口道。


    “亂臣賊子!”


    姬列固執的昂著頭,怒視著陳勝,破口大罵道:“甿隸之子,婢……”


    “啪!”


    他話還未說完,就被按著他的一名紅衣軍士卒,狠狠一個大嘴巴子甩在了他的嘴上,打落了他半嘴牙,直接將他還未吐出口的汙言穢語給堵了迴去。


    “很好!”


    陳勝笑吟吟的衝那名動手的士卒比了一根大拇指,“兄弟,叫啥名兒?”


    那名對姬列怒目而視的紅衣軍士卒,聽到陳勝的話語,抬起頭來羞赧的抱拳道:“迴,迴上將軍,標下喚作周豹,陳縣長安坊人氏。”


    “長安坊?鄰居啊!”


    陳勝笑吟吟的頷首,並未有在乎他那點小心思:“謝謝你替我維護了我娘,我手裏還有一個下期稷下學宮的名額,迴頭你告訴你的上級,讓他將你的名字一並報上去。”


    周豹大喜,連忙單膝跪地,高唿道:“標下定為上將軍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好了!”


    陳勝伸手遙遙虛扶,無形的溫和力道將周豹從地上扶了起來:“咱紅衣軍不興這個!”


    “謝上將軍!”


    周豹激動得渾身顫栗,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就此改變了。


    “至於你……”


    陳勝垂下目光,陰冷的看著仍昂著腦袋的姬列:“你很有骨氣,不愧是宗室子弟,我這人,打小就特別佩服有骨氣的人,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就成全你……拖下去,砍了!”


    姬列愣了愣,似乎是不相信陳勝真敢殺自己。


    直到押解著他的兩名紅衣軍將士拖著他往後走,他才猛然驚醒,跳著腳就要開口求饒。


    然而他求饒的話語還未能說出口,就已經被周豹眼睛手快的一把將汗巾塞進了他的嘴裏。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姬列拚命的掙紮著,目光死死的盯著陳勝,似乎是在等待陳勝打破這場嚇唬他的戲劇,重新請他迴去,好生相待。


    然而,直到陳勝的聲音,從他的視界中消失,他也沒能等到陳勝開口。


    他對陳勝最後的記憶,就是那張雙眼散發著陰冷的光芒,麵上卻仍帶著絲絲笑意的驚悚麵容!


    不一會兒。


    周豹就提著姬列死不瞑目的血淋淋頭顱,前來複命。


    陳勝看了一眼,就揮手命他拿下去,挖個坑埋了。


    待到周豹走遠之後,陳勝才一抬眼,看向仍舊垂首佇立在自己麵前的陳嬰,澹澹的道:“多把精力放在帶兵上,這樣的小心思,少動……我不喜。”


    陳嬰抱拳,畢恭畢敬的迴道:“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人道永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樓聽風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樓聽風雲並收藏人道永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