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寒漸消,大地迴暖。


    郡衙之內,陳勝光著膀子,手持一條齊眉棍,抵擋著三十六名本家弟兄的聯手進攻。


    “太慢太慢太慢……”


    他連勝大喝著,手中齊眉棍快得拉出片片殘影, 時而作劍、時而作刀、時而做槍,“梆梆梆”的一通劈頭蓋臉的削、劈、挑,轟碎一眾少年郎手中兵刃的防禦,擊打在他們的身上,打得他們連連後退。


    但一眾少年郎也都不愧是陳家的子弟,骨子裏都帶著股狠勁兒,縱使被陳勝的齊眉棍上攜帶的巧勁兒震得全身酸疼,還咬著牙前赴後繼的衝向他。


    遠遠看去,陳勝就像是一塊佇立在海中央的礁石,任由海浪一波接一波的從四麵八方奔湧上來,他依然巍然不動!


    “你們在軍營裏,就學了這些?”


    陳勝一邊揮舞齊眉棍,來迴的碾壓他們的體力。


    一邊瘋狂的用垃圾話蹂躪他們的精神。


    “你們都是孤兒嗎?沒有兄弟嗎?沒有袍澤嗎?以後上了戰場也準備一個接一個的衝上去送嗎?”


    “你們想過你們的屍體送迴家,你們的爹娘白發人送黑發人會有多傷心嗎?”


    “很生氣吧?”


    “可生氣有用嗎?”


    “生氣能幫你們打贏你們打不贏的敵人嗎?”


    “不!”


    “真到了你死我活的時候,憤怒隻會讓你死的更快,隻會讓你們錯失戰勝敵人、活著迴家的那一線生機!”


    “要冷靜!”


    “越是情況對自己不利,就越要冷靜下來!”


    “隻有冷靜了,你們才能去思考、去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哎,這就對了嘛!”


    “聯手不是一股腦的往前衝,我周圍就這麽大的空間,你們就算是一股腦的衝上來,也隻有十來個人能擠到我周圍,也就是說, 看似伱們是三十六個人在聯手圍攻我, 但實際上,其實你們是分成三批, 輪番湊到我麵前送……”


    “要學會配合, 有在人攻擊,就得有人掩護、有人分散我的注意力,外圍進不來的人,還可以抓起石頭、土坷垃,遠程支援前邊正在使力的兄弟!”


    “領兵作戰和幹仗,其實也是一個道理!”


    “得有人頂在前邊牽製住敵人的主力,得有人從敵人排兵布陣薄弱的點衝進去偷襲,得有人保存體力時刻準備著衝上去接應撤退的袍澤弟兄,還得留一部分人預防敵人偷襲……”


    “草,老子隻是在教你們怎樣聯手,不是真讓你們拿土坷垃揚我的眼睛,不講武德啊你們……”


    陳勝一手護住雙眼,身形暴退,手中齊眉棍蓄力重重的往地上地上一杵,澎湃的內氣噴湧而出,化作狂猛的氣浪將衝上來偷襲的眾多少年郎掀得人仰馬翻!


    一時間,痛唿聲此起彼伏。


    陳勝放下左手, 挺胸抬頭的環伺了一圈,不屑的冷哼道:“小垃圾們,跟哥哥玩陰的, 你們還嫩了點……”


    一眾少年郎聽言,不屑的齊齊衝他翻白眼,就好像是在說:你還知道你是以大欺小?


    陳勝見狀,沒好氣兒的說:“好了,別嚷嚷了,迴去泡個藥浴,站會兒樁就好了……以後每天來一遍,直到你們不用陰招,也能和我打個平手為止!”


    這些本家弟兄,在紅衣軍擴軍之初,就被陳勝塞進了陳刀統帥的二師,跟隨二師的練兵腳步,下區縣除雪修屋、修橋補路,迴陳縣後又進行了三個月的隊列訓練。


    眼下紅衣軍為期三月的隊列訓練即將結束,即將正式成軍。


    陳勝在這個檔口將他們調迴身邊,接手他的五百親衛,預備多花點時間,好好打磨打磨他們,等到他覺得合格之後,再一個一個的往外放。


    這樣做,雖然有些耽誤他們的正常晉升。


    但總好過送他們去死……


    “還來?”


    “不用了吧?”


    “大兄,你要想揍我們哥幾個,你直接說,我們保證不還手……”


    聽到他的話,一眾少年郎頓時叫苦連天、怨聲載道。


    “別不知足!”


    陳勝環伺了一圈,笑罵道:“你們真當我這個郡守閑的蛋疼,樂意陪你們這些公子少爺練武?若非你們喚我一聲大兄,你們就是上高香求著我,我也懶得來管你們的死活,我麾下五六萬兵馬、幾十萬百姓,要個個都跟你們似的,需要我來伺候,我不得活活累死?”


    “我還就不怕直接告訴你們了,你們都是我的手足兄弟,你們的爹娘肯讓你們入伍,那是信得過我,所以我必須得對你們的小命兒負責,保證你們不會因為自己的年少輕狂和學藝不精死在戰場上,讓你們的爹娘白發人送黑發人。”


    “所以,在得到我的認可之前,你們誰都別想迴去帶兵作威作福!”


    “當然,誰要是想走,也不是不可以,脫下這身兒軍服,愛上哪兒上哪兒,我絕對不攔著!”


    “可要還想留在軍中博一份前程,就老實點聽命令,多學真本事!”


    “先前我就告訴過你們,既然我坐上了陳郡郡守的位置,往後我陳家弟子就不必再為前程發愁!”


    “但你們能走哪一步,那得看你們自己的才能!”


    “才能足夠,你們就算是想做師長,我也會想法子扶你一程!”


    “但要是沒那個才能,別說師長,我連班長都不會給你們做!”


    “那不單單是害了你們,也害了你們麾下的將士!”


    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嚴肅的說道。


    周圍此起彼伏的痛唿聲,也漸漸停歇。


    陳勝看了一圈,問道:“聽明白沒有!”


    眾陳家子弟齊聲高唿道:“聽明白了!”


    陳勝一挑眉,拔高聲音喝道:“你們沒吃飯嗎?大點聲!”


    眾陳家子弟頓時漲紅了臉,扯著喉嚨高唿道:“聽明白了!”


    陳勝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一揮手道:“聽明白了那還賴在地上作甚?還等著我來扶啊!”


    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眾多陳家弟子,這才哼哼唧唧的從地上爬起來。


    就在這時,李斯匆匆前來,向著陳勝揖手道:“大人,那伏醜執意要見親自拜謁您。”


    陳勝扶起他,舉步慢慢走到一旁,麵色陰沉的冷聲道:“怎麽?他覺得你這個郡丞,不配接待他?”


    李斯不著痕跡的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下臣旁敲側擊過他,他此次代魏王殿下前來,除了對大人在譙郡之役的功績進行論功行賞之外,當還有……代魏王殿下向大人賜婚之命。”


    “賜婚?”


    陳勝氣笑了,虛起雙眼輕聲道:“這位姬太尉,還真是看得起我陳勝啊……”


    李斯越發尷尬,低眉順眼的輕聲道:“大人莫要誤會,魏王所賜,並非魏王府郡主,而是宗氏女。”


    陳勝抿了抿嘴,輕輕的“嗬”了一聲,臉色陰沉得厲害……


    魏王姬烈。


    先帝胞弟、當朝太尉!


    執掌京畿四十萬禁軍,統轄九州兵馬,權傾朝野!


    當朝少帝,便是姬烈一手扶持,登臨帝位!


    去歲譙郡雙鎖山一戰,陳勝領兵全殲屠睢五萬大軍,名傳兗州。


    李斯與王雄得知之後,各自發動朝中人脈,為陳勝運作官爵。


    那位魏王使臣伏醜,便是李斯他們運作的結果……


    隻是很顯然。


    這個結果,別說陳勝不想要。


    就是與李斯和王雄他們運作此事的初衷,也極不相符!


    作為原本陳縣內最大的兩位世家大族之長,他們當然都知道當初陳勝與熊完翻臉的始末……


    是以李斯才會顯得這般小心翼翼。


    “李公……”


    陳勝皮笑肉不笑的輕聲說道:“你說,朝中的那些個大人們,是不是都視我陳勝這般的小人物如豬狗?是不是都覺得,隻要給我丟塊骨頭,我就會感恩戴德對他們搖尾巴,我就會忠心耿耿的幫他們看家護院?”


    李斯悚然一驚,慌忙揖手道:“大人言重了,大人以弱冠之年立此不世之功,九州俊彥,大人若自認第二,何人敢認第一?縱是朝中老朽,又有何德何能視大人如牛馬?”


    “隻不過大周門第之別由來已久、根深蒂固,而大人又出身…商賈之家,確易引起非議。”


    “但那都隻是抱殘守缺之見、不值一哂,以下臣之間,大人的品德和才能,莫說治區區陳郡之地,縱是代天子牧守一州,也當綽綽有餘!”


    “而魏王殿下此舉,想必一來是為了平息大人身上的非議,二來是為了拉攏大人。”


    “眼下新帝登基,內憂外患,想必魏王殿下在朝中的地位,也並不安穩……”


    他說得很是懇切。


    但依然並沒能讓陳勝眼神深處翻湧的怒意,得以緩解……


    第二次了!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遭遇這種“施舍”了!


    連方式都一模一樣!


    一樣的聯姻。


    一樣的高高在上。


    一樣的……威脅!


    可偏偏,兩次他都是憑借自己的本事,爬到梯子頂端。


    不是誰拉他上去的!


    自己千辛萬苦、豁出老命,才走到這一步,卻迎來了上邊人高高在上的“施舍”!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他哭著求著趕著要去給他們當狗!


    簡直……糟透了!


    “李公啊!”


    陳勝心頭已經像是炸了毛的刺蝟,骨子裏被世事磨平的叛逆和桀驁都通通湧現了出來,麵上卻前所未有的溫和。


    他輕輕的笑道:“您可知道,當初我為什麽要把熊完從郡守衙上拉下來砍下頭顱,自己一屁股坐上去的?”


    李斯被他這從未有過的溫和語氣,嚇得渾身寒毛直立,再一聽他的言語,臉上更是差一點沒繃住。


    正如熊完和姬烈的賜婚,無論如何粉飾,都掩飾不了背後那股子高高在上的施舍之意。


    在李斯的眼中,陳勝的為人處世,同樣是無論如何粉飾,都掩飾不了他骨子裏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驁本質!


    笑語晏晏的陳勝,遠比拍桌子砸杯子的陳勝,更令李斯恐懼!


    李斯慌忙一揖到底,顫聲道:“下臣不知……”


    陳勝像是與老友敘事一般的隨手扶起他,拍著他的肩膀笑吟吟的說:“就是熊完逼迫我給他當狗,偏偏我這人生來腿腳就不大利索,跪不下去!”


    我草,還真是因為這個……


    李斯心頭驚唿了一聲,隨即越發的驚慌。


    彼時彼刻,可不就恰似此時此刻麽!


    可熊完是熊完。


    姬烈是姬烈啊!


    前者隻是一郡郡守!


    後者可是當朝太尉、宗室親王……


    呃,似乎也無甚差別。


    以前的熊完雖然隻是一郡郡守。


    可當時的陳勝,也還隻是一介行商之子啊。


    如今的魏王雖是當朝太尉、宗室親王,權傾朝野。


    可陳勝也已經是一郡郡守,麾下近六萬兵馬、能征善戰,勢大如太平道,都不得不拋棄前嫌大力拉攏他……


    如此一想。


    李斯心下陡然一鬆,連臉上麻麻賴賴的皺紋兒,都似乎舒展了許多。


    他向陳勝揖手,陳勝道:“下臣已知該如何應付伏醜!”


    陳勝滿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他要肯體麵,就讓他體麵,他要不肯體麵,你就送他體麵!”


    李斯麻木的看了他一眼:不愧是你啊……


    “下臣明白!”


    陳勝:“去吧,我在這兒等你迴信兒!”


    李斯:“唯!”


    陳勝目送著李斯匆匆離去,忽然明白了什麽叫作“樹欲靜,而風不止”。


    先有熊完。


    後有屠睢。


    如今又冒出來一個姬烈……


    怎麽就不肯放他一馬呢?


    難道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好嗎?


    非要整得我不好,誰都別想好,才好嗎?


    一瞬之間。


    偌大的九州地圖,如同楚河漢界對壘的象棋棋盤一樣,在陳勝腦海中一閃而過。


    旋即,他就微微搖頭,喃喃自語道:“還不是時候啊……”


    而今黃巾之亂正當遍地開火、烈火烹油之時。


    但站在陳勝的角度,已經能夠看出,太平道已然露出疲態了……


    若無扭轉乾坤之計。


    隻怕不久之後,太平道就要開始走下坡路了!


    而大周,看似手忙腳亂,一地雞毛。


    但實際上,大周根本還未發力!


    遠的不說。


    單說駐紮於荊州、豫州、司州三州交匯之處的那三十萬博浪軍,至今都未踏足黃巾之亂戰場。


    博浪軍駐紮之地,距離陳郡……不過十天半月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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