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都在為了渦河畔大捷而喜不自勝、彈冠相慶之時。


    陳勝還算冷靜。


    他很清楚,眼前的勝利,就像是牌桌上的開門紅。


    先贏的是紙,後贏的是才是錢……


    而且與擁兵十五萬的屠睢相比。


    他的本兒太小了。


    他贏屠睢十次,屠睢或許也還隻是傷筋動骨。


    而屠睢隻要贏他一次,他或許就傾家蕩產了!


    是以在渦河之戰結束後,他帶著麾下偃旗息鼓、遁入山林。


    一麵抓緊時間繼續練兵。


    一麵不斷向南方放出大量探馬, 掌握屠睢軍的動向。


    據他自己的估算。


    屠睢兩吃兩敗之後,隻可能會有兩種反應。


    第一種,固守蒙縣不出,夯實後勤補給線,等待青徐黃巾軍打開兗州的突破口後,再行揮師北上。


    第二種, 盡起大軍, 北上強攻陳郡, 報仇雪恨。。


    總之是不可能再分兵來給他送菜!


    綜合太平道當前的形式,以及他麾下的兵力。


    陳勝更傾向於後者。


    雖然明顯第一種對屠睢軍更為有利。


    但戰爭就是這樣,戰術服務於戰略,不以局部利弊為轉移。


    基於這個判斷。


    陳勝一麵加緊了與蒙恬之間的聯係,在聯手破屠睢軍的基礎上,商定了種種前後夾擊的詳盡戰術。


    一麵將渦河之戰俘虜的萬餘降卒整編成民夫軍,從陳縣調來大批的煤炭、冬衣,做好與屠睢軍打持久戰的準備!


    值得一提的是,渦河之戰中,陳勝從那五萬屠睢軍前軍之手,繳獲了足夠五萬大軍食用半月的糧草,糧秣壓力大減。


    ……


    十一月十三。


    兗州迎來了今歲的第一場大雪。


    鵝毛大雪連下了一天一夜。


    山河封凍,萬裏銀裝。


    北上的屠睢軍,尚未抵達譙縣以南百十裏外的城父縣,便被大學圍困於馬道之上, 無力再行。


    陳勝收到探馬迴報,即刻傳訊蒙恬。


    而在屠睢提軍北上之時,便已運動至山桑縣的蒙恬, 在收到陳勝的傳訊之後,即刻領兵突襲蒙城,隻用了短短一個時辰,便順利的收複蒙城,就此切斷屠睢軍的糧道。


    屠睢軍得知糧道斷絕,方寸大亂,即刻迴軍蒙城,企圖以重病攻打蒙恬,奪迴蒙城,續上糧道。


    陳勝收到探馬迴報,當機立斷,全軍南下,追擊屠睢軍。


    在一萬戰兵搭配一萬民夫的奢侈運輸力下,陳勝軍耗時兩日,終於追上了在頂風冒雪艱難行軍的屠睢軍。


    彼時,屠睢軍才男下不足百裏,距蒙城還有一二百裏路程。


    接下來,就是一場戰術指揮上的大秀!


    陳勝將麾下一萬戰兵,分作兩部,一部五千人馬,隻攜兩日口糧,輕軍突襲屠睢軍的後郡,銜尾廝殺!


    屠睢軍行軍近十日,又圍困於雪地之中,衣薄糧少,士卒無柴生火,隻能以生糧充饑,本就已經虛弱到了極點。


    而陳勝軍,以逸待勞許久,又背靠著陳郡為後援,營中冬衣被褥富裕、燃料充足,士卒無論何時歸營,都能舒舒服服的吃上一口熱乎的,再鑽進暖烘烘的被窩睡上一覺!


    再加上陳勝軍連番大捷,士氣如虹。


    而屠睢軍損兵折將,來迴奔波,人心潰散。


    後勤不如人。


    體力不如人。


    士氣不如人。


    以至於陳勝軍的士卒每臨突襲,盡皆氣勢如虎,隻恨腿太短衝得不夠快,隻很刀不夠利砍死敵人要多費幾刀!


    而屠睢軍每每聽到陳勝軍所發出的喊殺聲,盡皆麵色如土,隻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隻恨自己不是屬耗子的不能原地打個洞鑽進去。


    屠睢軍退。


    陳勝軍進。


    屠睢軍進。


    陳勝軍退。


    屠睢軍駐。


    陳勝軍擾。


    屠睢軍集結優勢兵力設伏。


    陳勝軍就繞過後軍突襲側翼。


    屠睢軍越打越肝膽俱喪。


    陳勝軍卻是越打越氣勢如虹!


    時常一日之內,陳勝軍就會對屠睢軍發起三到四次突襲。


    不分晝夜。


    一擊即退。


    以至於,陳勝不斷的告誡自己,不要飄、不要飄,最後都有點上頭了。


    可偏偏,他上頭之後,指揮得越來越順暢了,戰果還一次比一次大。


    這令他都有些懷疑人生了:自己是不是太高看屠睢了?是不是打一個開始屠睢就沒他想象中的那麽厲害?


    他想不明白。


    但這場追擊戰,在他的眼中已經成了一個大型的練兵場。


    鍛煉自己麾下的將士。


    也鍛煉他的指揮造詣。


    也的確很有成效。


    他就明顯的感知到,麾下將士的狀態越來越兩極分化了。


    一迴營一個個就沉默寡言的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響屁來,大口吃喝、倒頭就睡,時常幾千人的大營,都隻能聽到劈裏啪啦的柴火燃燒聲。


    而到了戰場上,隻要他的進攻命令一下達,一個個瞬間就像從石木雕塑一下子就變成了活物一般,嗷嗷叫的抄著兵刃往前衝,遇到阻力士氣也絲毫不收影響,反而叫喊得越發大聲,越發兇殘。


    他自己的指揮,也越來越有靈性了。


    在他原本的理解當中,戰術指揮,應該是一門精確的統計學,一門不斷權衡敵我雙方的實力,尋求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勝利的學問。


    但等到他指揮戰鬥越來越多後,他才慢慢發現,冷兵器時代的戰術指揮其實和中醫診病時的“望聞問切”很類似的複雜學問。


    他而今隻需站在高出一覽敵方的行軍布陣,就能判斷出是否有詐,敵軍的布陣薄弱處在何方,並且快速得到合適突襲的時間、地點。


    甚至於,廝殺之中,他都能通過喊殺聲的起伏,戰場之上敵我雙方的軍陣變化等等因素,精準的把握住雙方士卒的狀態,從而決定是該撤退還是該增兵。


    說起來簡單,但事實上非常的複雜。


    戰場之上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各供他去思考、揣摩,往往掃視一眼,他的就能憑感覺得出一道命令。


    而得出這道命令的背後,卻往往是綜合敵我雙方的時期、敵我雙方的人員運動方向,乃至於天氣、地勢、時間等等因素,得出的一個最佳結論!


    這考驗的,不單單隻是經驗,還包括一個人的腦力!


    越來越強悍的士卒,配合越來越高明的指揮,將陳勝的軍隊變成了一隻的兇猛而敏捷的獵豹。


    而屠睢軍的人數雖然多,但行動遲緩、指揮僵化,就如同一頭就將就木的水牛……


    在陳勝軍銜尾追殺屠睢軍的過程中。


    他也不是遇到過沒有那種可以淩空招來雷霆、巨石的黃巾道士。


    但那些黃巾道士極為惜命,不到陳勝軍被屠睢軍圍住之時,他們都不會出手。


    起初就有一名黃巾道士,在陳勝軍在屠睢軍後軍大營之中來迴衝殺之時,騰空施法,結果被幾名陳勝軍的將士射出的標槍戳破護盾,嚇得屁滾尿流……


    不過即便是這樣,陳勝領兵突襲時還是會帶上範增隨行,嚴陣以待。


    ……


    短短五日裏。


    陳勝指揮兵馬突襲了屠睢軍二十餘次。


    論戰果,其實並不算太大。


    二十餘次也不過才斬殺了屠睢軍不到兩萬人,自身還付出了傷亡兩千多人的代價。


    比起雙鎖山伏擊戰一戰殺敵四萬、俘虜一萬的大捷,差得簡直不以道理計。


    但這種十餘萬人被萬餘人追著砍、追著持續放血的憋屈感,恐慌感,對屠睢軍士氣的打擊,卻遠不是拓縣伏擊戰、雙鎖山伏擊戰所能比擬的!


    而且雪地行軍本就艱難,還被陳勝這萬餘吊靴鬼糾纏著,不要臉不要命的死纏爛打,屠睢軍行軍速度更是慢如龜速!


    原本兩三日就能抵達的蒙城。


    而今走了整整五日,距蒙城還有四五十裏!


    再加上軍中每日下發的糧食越來越少……


    十萬人馬雄赳赳氣昂昂北上的屠睢軍,愣是被陳勝這一套無賴的遊擊戰術,一步步推到了分崩離析的邊緣!


    可屠睢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他原計劃是一舉攻破陳郡,以戰養戰,再分兵入梁郡,接引徐州任囂軍,如此便將兗州、徐州、揚州三州連成一片,大事成矣!


    他哪裏能計算到,極少降雪的兗州,今歲的降雪竟然會大到封道的程度?


    大雪封道,嚴重的減緩了他的行軍速度。


    無法趕在所攜糧草耗盡之前擊破陳郡,糧道就是他麾下這十萬大軍的生命線!


    可他又哪裏能料到,那蒙恬竟不來阻他入陳郡,反而會偷襲他的大後方,斷他糧道?


    眼下糧道已斷。


    軍中所剩糧草已不足五日所需。


    前有攔路虎。


    後有奪命狼。


    危矣!


    ……


    鉛雲低沉,天光黯淡。


    陳勝攜麾下眾將頂風冒雪,登高遠望。


    就見陰沉沉的天際之下,黑壓壓的圓形屠睢軍大營,在銀裝素裹的天地之間形同澤國,肅殺之氣衝霄!


    他知道,決戰之時,到了……


    “成也大雪,敗也大雪!”


    陳勝定定的望著那座龐大的軍營,輕聲自言自語道。


    一側的項梁聽言,好奇的問道:“將軍何出此言?”


    陳勝輕歎道:“屠睢軍落地這般田地,非是我軍作戰之功,實是占了天時之利。”


    “若是沒有這連日的大雪,屠睢軍早已突進我陳郡,我縱與蒙恬聯手,也隻能勉強纏住他,爭取時間尋找破敵之機。”


    他很有自知之明。


    一萬與十萬之間的差距,已非是奇謀所能彌補的。


    在收到屠睢揮師北上的探報之初,他想的是將拓縣一帶的百姓盡數遷往陳縣。


    在陳郡東南那一片,和蒙恬聯手慢慢與屠睢軍糾纏,以空間換時間。


    屠睢軍的後勤壓力,遠比他更重。


    隻要能拖下去,贏得一定是他!


    以戰養戰?


    陳郡是個什麽情況,旁人不知。


    他這個陳郡郡守還不知道嗎?


    能找到可供一萬兵馬食用的糧食,都算他輸!


    “但也正是因為這場大雪,才令屠睢軍的士氣萎靡至此,還有決戰之力。”


    “換個時間,換個潰逃能有活路的時間,屠睢軍被咱們這麽連打帶削的追殺了百十裏路,早就該分崩離析了。”


    “可眼下,無論他們的士氣如何萎靡,軍中上下都明白,隻有重新奪迴蒙城,重新接通糧道,他們才能有活路……”


    眾將聽言,盡皆認同的點了點頭。


    都說越是親近的關係,就越難以看清身邊人的成就。


    可而今就連趙四與陳刀,而今看向陳勝的目光之中,都已經滿是信服。


    陳勝用這五日裏的細致入微的指揮藝術,不隻是徹徹底底的收服麾下八千兵馬的軍心,也收服了他們這些長輩的心!


    項梁沉吟了片刻後,沉聲道:“三萬士氣如虹的精銳之卒,對陣八萬士氣萎靡之軍,這一戰並不難打!”


    “是不難打!”


    陳勝微微點頭道,末了又輕歎了一聲:“可這一戰,沒必要那麽打!”


    項梁不明所以。


    陳勝卻沒有再對他解釋。


    這一路上的硬仗、死戰,他麾下那八千士卒都已經打夠了。


    他們新兵階段的訓練,已經告一段落。


    他們現在需要,不是一場血肉磨盤似的大型戰役。


    而是休憩、沉澱。


    待到滿血滿狀態複活後,再向著真正的精銳之軍發起衝起。


    從這個角度出發,那八千人每一個都是寶貝!


    每死一個,陳勝都心疼。


    而從戰略上出發,屠睢軍落到這步田地,即便是現在就放手不再管他們了,他們短時間內也再無北上的可能!


    無論是為太平道打通連接司州的通道。


    還是吞沒他陳郡。


    都不可能!


    從這個角度出發,陳勝已經達成了他領兵出陳縣的目的!


    如此,他就更不可能拿自己的兵馬,去給朝廷擋槍了!


    他的郡守之位,又不是朝廷給的。


    之所以他現在不放手,不過舍不得功行九十九步,卻在最後分蛋糕的這一步鬆手罷了。


    那哪是八萬大軍。


    那分明是八萬青壯,八萬韭菜啊!


    “範公,郡中糧草還足夠支撐幾日?”


    陳勝偏過頭看向範增。


    範增略一思忖,達到:“還夠半月所需!”


    原本是不隻這個數的。


    隻可惜先前這幾日,作戰太過頻繁,陳勝下令放開糧秣管控,讓士卒們放開了吃、放開了造,消耗很大。


    “半月?”


    陳勝憶起這一路上所殺屠睢軍士卒腰間糧袋的變化,點頭道:“夠了!”


    項梁聽出了他言語中的含義,好奇道:“將軍之意,可是圍而不攻?”


    陳勝點頭:“衝陣傷亡太大,還是等他們自行露出破綻吧!”


    他放遠了目光,望向屠睢軍大營的更南方。


    那裏,是蒙城所在。


    蒙恬駐軍處。


    嗯?


    自己老爹還在蒙恬軍中。


    讓蒙恬來做箭靶子。


    是不是有點坑爹的嫌疑啊?


    嗯,不算坑!


    他們可是有兩萬多人,還有城池之利!


    比他強多了。


    這怎麽能算坑?


    再說了,沙場無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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