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陳勝照常雞鳴起身,洗漱穿衣。


    待他抵達前院之時,寬敞的庭院中已經有四十多個少年郎在活動筋骨。


    見了陳勝,少年郎中有人嘻嘻哈哈的著高聲調侃道:“大哥,你今兒可起得遲了些!”


    “是啊,難不成是咱清嫂嫂不準你下床?”


    “那不能夠,咱清嫂嫂多賢惠的一個人,肯定是大哥自個兒用功過甚,腰酸起不來了。”


    陳勝掃了一眼這群沒個正形的少年郎,沒好氣兒的笑罵道:“滾犢子,虧你們清嫂嫂見天挖空心思給你們做好吃的,你們就這樣編排她?良心被狗吃了?”


    一眾少年郎才不上當,利索的迴道:“嗨嗨嗨,咱哪裏是編排咱家清嫂嫂啊,咱分明就是編排大哥你啊!”


    “對對對,大哥你莫把話頭往咱清嫂嫂身上引,惹怒了清嫂嫂,咱都沒得吃!”


    “清嫂嫂你可聽見了啊,這是大哥在編排你,咱可什麽都沒說!”


    忽然有人高聲叫道,一眾少年郎聞言齊齊望向內大門處,就見發髻都還未梳整齊的趙清站在門前,麵頰通紅的叉著腰叫罵道:“毛都沒長齊呢,就學婦人家嚼舌根子,小心嫂嫂撕了你們的嘴!”


    “哈哈哈……”


    一眾少年絲毫不慌,齊齊起哄道:“清嫂嫂羞嘍,清嫂嫂羞嘍!”


    趙清一個女兒家哪架得住這陣勢,惱羞成怒的丟下一句“等著吧,餓死你們”,就羞得落荒而逃!


    陳勝笑嘿嘿的瞧著她逃跑的背影,扭頭對一眾少年郎聳了聳肩道:“你們別看我,她要不給你們吃,我也沒辦法!”


    “好了,先不扯犢子,今兒教你們一點新東西!”


    他擼起袖子,徐徐走下場:“看清楚了,我隻打一遍,看不明白的,後邊再問我!”


    他稍稍活動了一下筋骨,拉開架勢,打起了殺生拳。


    這些少年郎,是陳家商隊下一代中與他年紀相仿的一批。


    他作為陳家商隊下一代中的陳姓大郎,比他年長的外姓兄長寥寥無幾,比他年幼的小老弟卻是一抓一大把。


    這些人也是他開始支棱起來後,各家各戶才塞到他這裏的,他們每日清晨都會來陳家與他一同習武打熬筋骨,直到吃過午飯後才各迴各家。


    這是陳家商隊每一代人的正經相處模式。


    陳勝他爺爺和他爹,少年時都曾是這一片的孩子王,見天領著家裏的兄弟姐妹和這縣裏邊的其他大姓人家的孩子幹仗。


    直至如今,陳勝他爹在家時,各家叔伯隻要無事還會來這院兒裏,與他一同操練武藝、聊天打屁……陳勝他爹喜歡捧著比臉還大的陶碗蹲在門檻上吃飯的習慣,就是這麽落下的。


    ……


    午後。


    各家的兄弟們陸陸續續的散去,他們不比陳勝,還得給家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計。


    陳勝終於有時間,給吳石頭開小灶。


    “看清楚了嗎?”


    “這一招‘雙峰貫耳’的關隘,不在拳上,而在於下盤!”


    陳勝比劃著拳法架子:“雙拳貫耳,雙臂前展時下盤必須得穩,身體重心也必須在腰部,重心在我,貫耳不成,還能抽臂頂心肘,擊退敵人,保全自我!”


    “否則一旦貫耳不成,敵人隻需一式掃堂腿,便能將你打翻在地……”


    吳石頭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一言不發的再次拉開架子,演練這一招雙峰貫耳。


    陳勝瞅著他雙腿僵硬的模樣,試探著上前不輕不重的踢了一腳,便見他的身子連顫都不顫。


    “穩不是僵!”


    他拍了拍吳石頭緊繃的身體,說道:“拳是死的、人是活的,招式隻是一種有效殺傷敵人的方法,你要學的,是這個方法,而不是這些架勢。”


    吳石頭想了想,點頭道:“大哥,我琢磨琢磨再請教你。”


    陳勝點頭:“行,有什麽不懂的,你及時問我。”


    這小子,不是太聰明,但卻有一股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韌勁兒。


    陳勝很喜歡他這股子勁頭,時常會給他開小灶。


    他轉身往屋裏走,想要進屋喝口水。


    然而他前腳才堪堪跨過廳堂的門檻,就聽到陳虎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大郎。”


    陳勝迴過頭,見陳虎匆匆忙忙的模樣,詫異道:“二伯,您怎麽來了?”


    他將猛虎堂的人員篩查工作交給了陳虎,按理說,這項工作少說也得兩三日才能有個初步的結果。


    怎麽這才過了一日,陳虎就來了?


    “去換身體麵的衣裳。”


    陳虎大步走到陳勝麵前,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二伯領你去見個人。”


    見誰啊還要換衣裳?


    陳勝擰起眉頭:“誰啊?”


    陳虎搖頭:“路上說!”


    見他匆匆忙忙的模樣,陳勝也就沒再急著追問:“行吧!您稍候片刻,孩兒去去就來!”


    ……


    看得出,陳虎的確是很急。


    連牛車都沒套,就拉著陳勝快步離開了陳家。


    “大郎,你聽說過項家嗎?”


    上路之後,陳虎倒是沒再繼續與陳勝賣關子,主動開口問道。


    “項家?”


    陳勝想了想,搖頭道:“沒什麽印象……陳縣內,好像沒有項姓人吧?”


    他說的是大姓,也就是同姓人聚集的地頭蛇、坐地虎。


    “不是陳縣項家。”


    陳虎搖頭:“而是項縣項家!”


    “項縣?”


    陳勝迴憶了片刻,倒是在小陳勝的記憶裏翻出了這麽一個地名:“陳郡屬縣項縣?”


    陳郡轄下十二縣:陳縣、固陵、陽夏、柘縣、苦縣、新陽、汝陰、寢縣、新蔡、平輿、上蔡、項縣。


    “對!”


    陳虎點頭:“就是那個項家。”


    “嗯?”


    陳勝聽出陳虎話中有異,詫異的問道:“項縣是項家的項縣?”


    這話聽起來有些拗口,但就和陳縣不是陳家人的陳縣一樣,將一姓之人抬高到一縣之地,這本身就能說明很多東西。


    陳虎不假思索的說道:“項縣自古以來便是項家人的項縣。”


    “牛逼啊!”


    陳勝心道了一聲,可旋即就有些打不起精神的問道:“那他們和咱家有什麽關係?難不成,是咱家商路上的朋友?”


    陳虎卻是一下子被陳勝給問得不知從何答起,沉吟了好一會兒後才問道:“大郎,你可知,咱陳家本不是陳縣人。”


    “嗯,此事我知。”


    陳勝迴道:“咱家起於司州陽城,是我曾外祖父那一代,從軍歸田途中,路遇碭郡商丘徐家業老大人被流寇圍攻,仗義出手相助,得其提攜,入行商行當,這才落戶陳縣。”


    陳虎吃了一驚:“此事你怎知?”


    陳勝鄙夷的一歪嘴,“二伯,家中存有曾外祖父手書!”


    陳虎沉默了片刻,忽然感歎道:“大郎,你真長大了,這些事,你確是該知曉了……你既知曾祖陳恪老大人曾從軍,那你可知,當年曾祖並非獨自北上投軍?”


    陳勝:“知道,曾外祖父手書上言,他老人家是與二兄一同北上……嗯?”


    他陡然反應過來了,那本家傳上寫的是“遂與二兄投軍北上”,但後邊寫到“傷殘卸甲”之時,卻未再提及二兄。


    當初看到這裏時,他並未多想……從軍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可如今細想起來,才覺得不對!


    對他而言,曾外祖父隻是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源自於血脈的尊敬有,可要說有親情,那就太假了。


    連曾外祖父都是如此,曾外祖父的二兄,自然更甚。


    但對於曾外祖父而言,他的二兄,那可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他老人家連得人提攜這種事,都記錄得巨細無遺,親兄弟戰死沙場這麽大的事,會吝嗇再多刻幾個字嗎?


    “哦,這事你也知道啊?”


    陳虎並未察覺到陳勝的異樣,徑直說道:“那這事兒就簡單了。”


    “當年曾祖陳恪老大人與曾伯祖陳青老大人一同投軍,兄弟倆並肩作戰十年,曾祖積功至五百主,曾伯祖積功至二五百主,兄弟倆同在一曲為將。”


    “適時,司州發大疫,老祖宗與曾大伯祖盡歿,需人還家維持門楣、開枝散葉。”


    “兩位老祖宗商量過後,曾祖引傷卸甲,歸鄉繼香火……也就是家傳上所載的內容。”


    “而曾伯祖則改為軍戶,留任軍中尋覓進身之階……”


    陳勝越聽越心驚,不待陳虎說道,便連聲打斷道:“先等等、先等等,二伯你可別告訴我,咱家和曾外伯祖那一支,至今還有聯係?”


    陳虎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一刀刻不出兩個陳,為何不聯係?”


    陳勝都懵了:“這怎麽也得小二百年了,又隔得這麽遠,怎麽保持聯係不斷?”


    陳虎有些理解不了他的思維:“千裏萬裏又如何?便是永世不得相見那也是一家人!不然你道,為何咱行商陳家的男兒,及冠之後大都會北上從軍?不然你道,為何咱家行商兩百年,區區幾趟走貨失手,便落此山窮水盡之地?”


    陳勝更懵了:“等等、再等等,您的意思是說,這麽多年以來,一直都是曾外伯祖那一支替咱家訓練夥計兒郎,保持咱家長盛不衰,而咱們則負責賺錢,供養曾外伯祖那一支在軍中繼續往上爬……是嗎?”


    “不是,你崽子這是什麽毛病?”


    陳虎擰起了稀疏的眉頭,眉宇間已有了幾分怒意:“這又不是買賣,怎可如此算計?”


    陳勝好想迴他一句“這不是生意是什麽”,但轉頭一想想這個時代的文化背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迴去。


    遠的不說,單單陳縣周邊,七世同堂、六世同堂的例子便比比皆是……不然,哪來那麽多的大姓人家?還不是分家不離家,一代代人同心協力攢下來的偌大家業!


    說到底,還是因為落後生產力,負擔不起分家離家的生產力分割和財產分割。


    陳虎見他不說話,以為他知錯了,又思及他這陣子為了撐起這個家殫精竭慮的謀劃,臉色慢慢的也就好看了許多,轉而道:“說起來,咱家也不知是造了什麽孽,自打陽城起家,家中男丁就未曾富裕過,無論是咱家這一支、還是曾伯祖那一支,所出男丁不是早夭,便是喪於兵戈,每代皆隻剩一名男丁維繼香火,到了你這一代,更隻得你這一個男丁。


    “前些年咱走貨去幽州,迴轉之時你大伯陳驁將軍,還拉著咱的手,千叮嚀萬囑咐,說無論耗費多少銀錢,都一定要保住你這根獨苗苗,他還等著你長大後,給他那一支過繼一名男丁維繼香火……說起來,你這個陳家大郎,還真是名副其實!”


    陳勝聽得頭大如鬥,絞盡腦汁的思索了許久,也隻得感歎一聲:好大的一盤棋!


    昨兒個他還在教育趙四說: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


    今兒就被兩位老祖宗隔著兩三百年給教育了一頓:灰孫子,瞅好了,什麽才是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


    這或許也是時代的特性。


    在他前世,時代的浪潮太急太猛,個人的謀劃再深再廣,一個浪頭打過來,就又什麽都不剩下了,導致那個時代的人,很難或者說根本不敢做太長遠的打算,隻能高喊著“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拚命的抓住眼前所能抓住的一切。


    而這個時代,一切似乎都很慢,連你今天早上吃的早餐或許都與幾百年的祖先一模一樣,這種環境下,似乎是真的能認認真真的播下一顆種子,遙望它幾百年後成長為參天大樹的景象。


    好半晌,陳勝才再次開口道:“敢問……咱家大伯,如今身居何職?”


    陳虎言簡意賅的說:“幽州軍副將,統領四部十六曲,六萬四千卒!”


    “謔……”


    陳勝雙眼一亮:“那咱大伯的確是個能人啊!”


    說話間,他腰杆都挺直了許多。


    陳虎見他口風轉換得如此之快,不由的露出了一個滑稽的表情。


    “對了!”


    陳勝又問道:“您現在領孩兒去見得這個項家人是?”


    陳虎答道:“項梁項將軍,在你大伯麾下為裨將多年,深得你大伯倚重,又因其同出陳郡,咱家兄弟北上,大都投身於他麾下,是以,他知咱家兩支的關係,此次他卸甲歸田,途徑陳縣,特邀咱家主事之人相見,你爹不在,隻能你去!”


    “原來如此!”


    陳勝了然……不知怎麽的,他心下念叨著項梁這個名字時,總覺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兒見過這個名字一樣。


    可一時之間,他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略略思忖無果之後,便隻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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