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輕舟被夜央再度送迴到了那個熟悉的村莊。而村落身處於野火的悲痛尚未能走出,清晨不斷飄落的晶瑩雪花令這離別更加惹人傷感。而他腳踩在積雪上發出的沙沙聲,是除了風雪之外這村落中唯一的聲響。


    目光所見之處,家中房屋被徹底毀壞的村民都安置了在村外的難民帳篷中,而有些並未受損太過嚴重的屋子已經住迴了村民。


    腳步在曾經的溫暖鄉前停下了腳步,那堆灰燼已經沒有了處理的意義,如同一處再也無法修補的傷疤般胡亂堆疊在地上,隻因為其中居住的人再也不會迴來。許輕舟緊了緊脖間的圍巾,微微哈出了一口白氣,隨後神色略微落寞的走向了另外一處熟悉的房屋。


    圓頂小屋隻是外麵燒去了一點,地下部分依舊是可以住人。用備用的鑰匙打開那個曾經解救過孩子們的地底通道的入口,許輕舟輕聲走到了阿牧床前,卻見少女此刻正安靜的熟睡在床上。可少女眉間有一抹不該屬於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哀愁,而那裹緊的被子似乎也無法阻擋她心中的寒意,甚至偶爾還會委屈的輕顫兩下。


    床頭的書桌上是少女已經許久不見再寫的日記本,許輕舟不想去查看一個傷透了心的少女心房,便湊近了些給她的被子整理的更暖實一些。或許此刻阿牧正巧是夢到了什麽,隻見她的淚還掛在眼角。


    許輕舟心中猛然一痛,明白此刻不是說再見的最好時機,卻又無可奈何必須離去,隨即伸手將那滴淚擦幹,歎了口氣後又輕輕離去了。


    屋外還是雪,還是腳步聲,熟悉的教室難得的逃過了那場野火,或許是因為它太過逼仄而又毫不起眼,可其中保留的迴憶對許輕舟來說卻是一生都會記住的寶貴財富。


    推開門,他慢步走進,在自己的座位中拿出了珍藏許久已經使用過的宣紙,其上是這些孩子每一次交給自己的作業。


    看著它們,許輕舟本是平淡的臉上多了些驕傲和感動,便又拿出宣紙和毛筆,在尚未有村民蘇醒的清晨,寫下對孩子們道別的話語。


    可待寫到最後一封信時,許輕舟的神色卻又無可奈何的遲疑了一瞬,便看著那用“笨蛋”排列出的字畫淺淺一笑。


    “再見了…阿牧…”


    終於將心中的告別寄敘到信紙,許輕舟將一切都收拾好後推開門慢慢走了出去。他挨家挨戶將信放在了孩子們的床前門口,或是有家人醒來的,他便示意莫要打擾孩子們睡眠,因為如今能治愈心靈的唯有夢鄉。


    待到最後的阿牧床前,遲疑的眼神中是不舍與希冀,但捏緊的信紙終究還是放在了書桌上,許輕舟不知道自己的信能不能使這少女重拾對活著的信心,對明天的期盼,但他相信少女在未來一定不會讓自己失望。


    因為,她是自己最驕傲的學生…


    可待到他走到了圓頂房的門口,本該離去的腳步卻遲疑的停頓了下來,許輕舟看著天空中不斷落下的雪,目光中似乎再度堅定了什麽。


    右手微抬,金光在手中不斷聚集,化成了他文道六境之時願想出的永恆之物。定海神針是許輕舟心的具象,他召喚之後將其狠狠插在了阿牧家門前院落中的地上,也算當做是自己留下守護的證明,亦是給少女一種他一直都在的慰籍。


    做完這些,他擔憂的神色與心情終於是得到了舒緩,可隨之而來是如潮水般的不舍與悲傷。


    但,他必須要走……


    村口自己的馬匹一直都在,這匹淩沫城送他的馬兒與許輕舟時間久了也是有了感情。他牽著馬慢步走出了村口,轉過身遠遠看著將要蘇醒的村莊,許輕舟緩緩露出了一抹不舍而又釋懷的笑容。


    “再見了…可愛的人們…再見了阿牧…再見了…啞雅…”


    少頃隨著一聲輕歎,許輕舟提胯上馬,目光中的猶豫再度化為堅決,馬聲嘶鳴化作一條飛影踏著落雪向邊界飛馳而去。


    ……


    有的人將要離開,而有的人卻隻能孤獨注視。


    女帝宮的高閣之上,那襲墨衣終於閑下時光可以小憩一會,可空蕩的寢室宛如心房,隻因為那一人終究要遠去,而身為高高在上女帝的自己居然破天荒的對那個男人妥了協,卻直到最後連彼此的一聲正式的道別都沒有。


    摩柯作為女侍自然要常常侍奉在女帝身旁,夜央眼中的落寞與哀傷便是她都能輕易察覺的出,也是第一次摩柯對這位鐵血女帝生出了近乎不可能存在的名為“憐憫”的情緒。


    “許先生他…還是要離開嗎…”


    雖說此刻女帝心情甚恙,說這些話容易激起夜央更大的怒火,摩柯心中總有種莫名情緒令她不吐為快。


    可夜央哀莫大於心死,就連曾經淩人的氣勢也沉浸在一片哀傷之中,目光並未有半點變化,隻是呆呆看向落雪的遠天自顧自的喃喃道:“他說…本帝不是他心裏的那個人…所以…讓他迴去吧…”


    “那您呢…您難道也覺得自己不是嗎?”


    這個問題夜央並未想過,可如今也沒有思考的必要,因為她終究不可能隨許輕舟離開,而許輕舟也絕不會留在韃靼。


    “本帝終究不是她,自由對於本帝來說,還是有些太過遙遠…”


    而此,也是摩柯最不解的地方,又著急的上前兩步心急道:“可她其實不就是許多年的女帝您嗎!女帝您也不願意留下遺憾吧!去與許先生好好道一聲別吧!”


    或許是她的話起了一點點效果,夜央的神色中多了一份決絕與果斷:“是嘛…本帝也想…再迴去一次,再看他一眼…”


    落寞的身影隨著初升的朝霞與雪,目光裏似乎是想起了在邊界時的一眼萬年,彼時此時二人居然已經走過錯過。


    “他說…她是自由的,不受約束…不受限製…可能即便是本帝…也阻止不了她的自由吧…”


    但是邁出的腳步卻又在一聲嗚咽的風聲後徹底停住,她最終還是沒有替那個啞巴姑娘跨出那一步,便又呆呆看著遠天的雪留下一聲輕情的歎息聲。


    “本帝…還是算了吧…畢竟不是她…”


    ……


    清晨會有昨日的哀傷悲痛殘留,阿牧不知為何,隻覺得心裏仿佛空缺了一大塊,比之昨日前日甚至還要遠的的悲傷都要痛上許多倍。


    房間裏似乎是有人來過,但她不明白自己家裏還有什麽是可以被奪走的。


    無所心緒的起身整理好衣物,阿牧卻好似聽到屋外有許多孩子們哭聲,可這偏偏是最近經常能聽到的動靜。


    並未細想的她突然察覺到身旁的桌子上多了一封厚厚的信紙。房屋中並未被帶走什麽,卻好似是單獨為她留下了什麽。


    那是勇氣,是希望,是她的英雄的告別…


    阿牧瞬間呆住了神,有些不知所措的起身將那信封慢慢打開。


    致我的學生阿牧:


    “阿牧,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老師應該已經離開了村子,原諒老師的不辭而別。隻是老師覺得,在一個不合適的時機離別,對於你、我甚至其他孩子都有些太過殘忍,但由於擔心大家會多想,所以老師給你們都留下了信。


    阿牧,在老師還很小的時候,曾經一度以為這世間失去了所有的美好,因為老師始終被悲傷與絕望伴隨著。


    但是老師沒有放棄,所以老師遇見了美好,戰勝了絕望,遇到了許多愛的人,也包括你……


    阿牧你要知道,這世間有那麽多的英雄,隻是你沒有去特意發現。


    這世間亦是有那麽多的幸福,需要等到傷口結痂愈合之後用心感受。


    我的母親曾經和我說過,她說我們應該向著光筆直前進,無論多苦多痛,一定要堅信還有愛我們的人在。


    所以,不能放棄…


    我的老師曾經和我說過,他說選擇是自己的,選了就別後悔,即使再痛苦,也會有著美麗等待我們找到,便如梅花一般不經徹骨寒冷,哪裏會有撲鼻清香。


    所以,不能放棄…


    我的愛人曾經告訴我,人生遭受的一切苦難,都是為了能更加清晰感受到被幸福填滿時的喜悅。


    所以,不能放棄…


    阿牧,你一直在問老師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英雄,其實在你問出問題的同時,答案就已經出現在了自己的心中,不是嗎?


    也許,老師願意成為阿牧的英雄,但老師最希望看見的,是阿牧成為自己的英雄。


    阿牧,你一定可以成為英雄,成為老師的英雄,成為自己的英雄。


    無論未來還有多少的風雨坎坷,相信你一定可以戰勝它們。


    希望等到你我重逢之時,阿牧可以很自豪的和老師說,你成為了自己的英雄。


    老師始終相信,因為你是我最驕傲的學生!


    加油!阿牧……”


    信封內還有其它宣紙,滑落地麵的輕響喚醒了眼中蘊淚、心中感傷的阿牧。她俯身撿起,目光隨即呆滯著瞬間忘了心中複雜的感情,隻能機械的將那些宣紙一張一張的向後翻閱。


    那是曾經她所有的練字與惡作劇,從最初始時到最後被許輕舟收走的,或是作業或是她惡作劇的練筆。從歪歪扭扭到規規矩矩,一張張宣紙神奇的記錄著自己的成長。


    可還有些搞怪的“笨蛋”塗鴉其中代表的真正意圖,阿牧不知道是否傳遞過許輕舟哪怕一次。


    有從最開始用“笨蛋”組合排列成的“許”字,有之後用“笨蛋”排列成的“謝謝”,待到最後,那是用“笨蛋”組合成最不起眼的“喜歡”。


    但許輕舟當時看見了卻並未有過任何神色變化,讓問題少女一度以為自己稚嫩的情感並未傳達到,可當最後一張宣紙展露在麵前,她終究是徹底呆住了神。


    那是用阿牧名字組合成的“英雄”二字……


    “記住,做自己的英雄…”


    名排列成的字畫頁腳,許輕舟隻留下了這一行字便再沒有了迴答,可恰恰是這純淨的情感令她一時間想起了自己究竟有多喜歡許先生。


    淚水瞬間從臉畔滑落而下,阿牧手中緊緊攥著那信紙,失了魂般跌跌撞撞的衝向了村口,而門口那曾經自己最喜歡英雄的定海神針如同老師的目光一般注視著她。


    “老師…”


    抑製不住的情感成為崩塌的淚泉,隨之還有與她一樣都收到了信的孩子一齊流著淚從家中跑了出來。


    村口飄落著雪,將遠去的馬蹄掩蓋抹平,馬背上的人影已經有些模糊,可她還有其他孩子們都用盡了全身力氣,放開嗓子對著遠方離去的身影唿喊:


    “許老師!再見!……許老師!再見!”


    這一次,曾經的問題少女終於是眼含熱淚將“許老師”發自內心的說出了口,可她怕遠方的人再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隻能一遍又一遍喊到聲嘶力竭。


    或許是真摯的感情會被上天祝福傳遞,無數的雪花被風吹起,與眼角的酸澀相互融合而朦朧了視線,似下了一天的白花般美的令人感動,那些孩子的唿喚也隨著風傳達給了遠方馬背上的許輕舟。


    迴過頭,便見到村口站著的可愛人們,一如許輕舟初到這個村落時一模一樣。


    而許輕舟亦是似哭似笑的伸出手,揮手向他們告別…


    眼中的淚暈在雪與光的雜糅下模糊了一片,他看見有村民,有孩子,還有…


    等等!


    那是!


    許輕舟的眼睛陡然間瞪大,心中似乎是有什麽猛然跳動,接著便有熱淚從臉龐慢慢滑落而下……


    那是名為啞雅的姑娘,穿著曾經他贈與的黑色棉襖,站在人群之中流著淚向他告別。


    初入韃靼那天在許輕舟曾見到,有一隻孤鶩似是在追尋著什麽而從兩國的邊界線上飛過,而此刻天空盤旋著的,終究是兩隻比翼雙飛的鳥兒。


    他聽不到那鳥兒在說些什麽,可是她懂那手勢。


    她說…


    【再見】


    最無聲的告別卻最是令人潸然淚下。


    駿馬一聲嘶鳴,在雨雪之中邁開步伐向著韃靼邊界飛馳而去,帶走了無盡的祝福與相隔萬裏的思念。


    此去不知經年見,彼時風花難了情…


    (本篇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異夢紅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繁星天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繁星天隱並收藏異夢紅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