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妤的手一頓。夾著藕片的筷子縮了迴去,將那藕片擱在了旁邊的一隻空碟子中。


    嫻妃黛眉輕挑,淡掃了葉景秋一眼,一壁輕笑著說了一句「臣妾都是頭次聽說夫人您不愛吃甜的」,一壁就自己伸了筷子出去。筷子還未打開,那藕片已經擱到了她碗裏。


    嫻妃手上一滯,麵容有些發僵:「貴嬪……」


    「嫻妃妹妹何必如此不自在。」葉景秋笑睨著她,又看了看正端起小瓷碗呈湯的蘇妤,「是,便如嫻妃妹妹所說,她也是一宮主位。但主位和主位不一樣,她麽……說好聽點是個貴嬪,說難聽了,不就是個棄婦?戕害皇裔,若不是看在霍老將軍的麵子上,她豈能活到今日。」


    蘇妤的雙手都是一緊,不自覺地眸色凜然,猛一瞪之下竟驚得葉景秋一噎。隨即更起了怒意,輕一擊案,低喝道:「你瞪什麽!本宮說錯了麽?」


    「章悅夫人。」蘇妤擱下碗筷,冷涔涔笑著,一改方才的恭順之相,「夫人說臣妾戕害皇裔……那是陛下定的罪名臣妾無話可辯。但棄婦二字還不需夫人來說,臣妾畢竟還是一宮主位,陛下還沒將臣妾廢入冷宮。」


    她一席話說得頗有些氣勢洶洶,弄得葉景秋身子一震,遂是惱意更甚,怒然喝道:「你還敢嘴硬?你在宮裏是怎樣的地位你心知肚明,如此強詞奪理簡直可笑!」


    她在宮裏的地位委實和棄婦差不多,蘇妤確實心知肚明,但目下被她當著麵譏刺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淡瞧著她,銜笑道:「臣妾是怎樣的地位?臣妾也是陛下親封的正四品貴嬪。若不然章悅夫人覺得如何呢,請夫人明示!」


    葉景秋已經許久不見她如此直言頂撞,一時氣結,麵上一陣紅一陣白地緩了又緩,一抬眼又見佳瑜夫人笑看著她,分明是有幾分得色。


    「來人!」葉景秋一揚音,冷聲吩咐道,「蘇氏沒規矩,給本宮掌嘴。」


    「章悅夫人!」嫻妃一聲斷喝喝住了正要上前的宦官,「夫人還是莫要欺人太甚為好,這是佳瑜夫人的長秋宮,夫人在這兒對一宮主位動私刑,傳出去是夫人您擔待著、還是佳瑜夫人擔待著?」語畢,她的視線劃向蘇妤,幽幽又道,「再者,方才蘇貴嬪哪句話說得不在理了?」


    葉景秋聽著她的話,胸口幾經起伏舒緩了氣息,遂一輕笑,仿若未聞地隻向那兩名宦官道:「本宮的話你們沒聽見麽?」


    「誰要掌摑貴嬪?」帶著幾許慍意的聲音冷漠傳來,聽得幾人都有一顫,各自起身見禮。


    「陛下大安。」齊齊的一聲道安,蘇妤照舊拜了下去,眼看著那黑色龍紋的靴子在她麵前停住,口氣溫和了幾分卻猶有不悅地問她:「你病好了?」


    「是……」她剛應了一聲,便被他猛地一把拉起來,慌亂之下視線一觸,她忙又低下頭去,聽得他一聲輕笑:「臉色這麽差,也敢說病好了?」


    他說著看向佳瑜夫人,佳瑜夫人在他的視線中禁不住地一栗:「貴嬪大病初愈,直接差人來成舒殿迴的話,夫人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


    竇綰暗驚,躬身一福,徐徐迴道:「陛下誤會了。實是貴嬪遣了人來長秋宮稟說病已痊愈、明日便可來長秋宮晨省,臣妾才知曉此事。」


    他的視線轉迴蘇妤臉上,蘇妤微一頜首:「是。」


    皇帝的麵色這才緩和了些許,又睇向葉景秋,口吻淡泊:「朕都沒說她是棄婦,輪得到你來說?」


    顯是已經聽了一陣子了。


    「臣妾隻是……」葉景秋登覺驚慌。她從前雖不曾說得這般露骨過,但不給蘇妤麵子的時候多了去了,從未被皇帝這般質問。驀地被他一問,她忐忑之餘更感意外,怔了須臾,才道,「臣妾隻是覺得她曾戕害皇裔……」


    「戕害皇裔。」皇帝輕有一笑,「倒是說到點子上了,近來宮正司說楚修媛當年小產之事隻怕另有隱情。」他不緊不慢地徐徐說著,複又看向了蘇妤,一頜首沉然道,「大約是朕冤枉了貴嬪。」


    什麽?!一瞬間,幾人都是同樣的吃驚,吃驚之後卻是不一樣的心思。蘇妤望著他幾乎愕住,她從沒想過那樁已成定局的陳年舊事還會被重新提起,更不敢想他會親口說出這樣的話。張氏肯為她翻案也就罷了,可他……居然肯相信麽?


    「至少在宮正司查明原因之前,朕不想再聽見那般的議論。」皇帝口氣平平淡淡地一字字敲在章悅夫人心上,看著她麵色微有發白,他微一頓又道,「既有冤情,就先晉她做婕妤。位份不高,但兩位夫人應該清楚朕的意思。」


    他說得寬和,竇綰和葉景秋卻生生愣住。位份是不高,但既然還未查明,蘇妤便算不得清白。如此急著晉她位份,他的意思她們自然清楚,這是明明白白地要護蘇妤一道。是以要緊的根本不是位份高低,而是自此之後六宮都能看出不一樣來。


    二人還未迴過神,他沉吟片刻又向蘇妤道:「霽顏宮太偏了些,你搬去綺黎宮住吧。離簌淵宮近,你和嫻妃走動起來也方便。」


    竟還顧及她和誰交好了……


    葉景秋怔了又怔,終於迴過神來,一福身道:「陛下,臣妾以為如此不妥。當年之事,涉及皇裔安康。如真有冤情,待得查明後陛下再複她位份不遲;但陛下如此急於晉位……如若並無冤情,豈不是……姑息了重罪?若日後六宮嬪妃皆效仿……」


    「夫人擔心得太多了。」皇帝緩一笑打斷她的話,「若當真無冤情,朕自會決斷。至於夫人方才說的‘複她位份’……」他笑睇了蘇妤一眼,「待得事情查明,朕自會考慮。」


    竇綰聞言隻覺被人在胸口重重一擊般窒了息,恨不能當眾給葉景秋一巴掌——複蘇妤位份,虧她真敢說這樣的話。她先前的位份可是他的正妻,複了她的位份,還有她二人什麽事?


    葉景秋一聽亦是後悔不已,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隻得狠一咬牙閉了口,生怕慌亂之下多說多錯。


    見無人再敢多話,皇帝心中很是欣慰,輕一挑眉看向自他說晉位起就再未吭聲的蘇妤。蘇妤本是驚得迴不過神,在他的目光中終於反應過來。雖是太突然,突然到她從來不曾設想過——經了先前的種種,她哪還會去想自己還能晉位?


    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迴話了,揣著滿心的疑問又覺當著旁人的麵半句也說不得,是以除了謝恩似乎也沒旁的話可說。剛欲下拜,皇帝卻如渾然不覺般自顧自地攬過她就往外走去。


    沒給她下拜的機會。


    跟進來的禦前宮人在這般的場景下亦是愣了又愣才舉步跟上。


    出了椒房殿,賀蘭子珩覺出蘇妤不自覺地躲了一躲,便鬆開了她,保持著一步遠的距離各自走著。


    蘇妤在側後望著他的背影,越來越覺得疑惑。先前她覺得他是想從她口中知道些蘇家的事,可連他自己也說,知道她對朝中之事一無所知。今日便更奇怪,他會趕來長秋宮解圍也還罷了,竟還毫無征兆地這樣晉了她的位份,還是個根本站不住腳的理由。猶豫片刻,她試探著開口喚了一聲:「陛下……」


    「嗯?」他停住腳步迴看著她,見她不語,揮手讓隨在後頭的宮人退下,輕問道,「怎麽了?」


    「陛下為什麽……」她啞了一啞,不知怎麽問他合適。


    皇帝看著她的神色了然一笑:「別多心。迴去好好歇著,過兩天再遷宮就是。」


    「……」蘇妤默了一瞬,垂首一福,「諾。」


    她帶著無法消釋的疑惑不解接受了陸續前來嬪妃的道賀。在近兩載的時間裏,這是霽顏宮最熱鬧的一次。她看得出前來道賀的嬪妃們笑容之下亦有深深的不解,不知這個曾經犯下大錯、被皇帝厭棄多時甚至是貶妻為妾的嬪妃為何突然有了翻身之勢。


    或者說……如若闔宮中有一個翻不得身的人便該是她,可她卻偏偏翻身了。


    從前對她頗是不屑、與她迎麵碰上也會假作不見的低位嬪妃終於不得不恭敬地稱她一聲「婕妤娘娘」,縱有幾分不情願,卻是誰也不敢忤逆聖意。


    傍晚時分,來道喜的人仍是絡繹不絕,折枝見她疲乏,便以「婕妤娘娘尚未病愈」為由拒了來客。扶著蘇妤上榻歇息,蘇妤倚在榻上闔目沉思,半晌,複睜了眼,眸中微有凜意:「折枝。」


    「娘娘。」折枝一福,上前了半步。蘇妤揮手屏退了旁人,坐起身淺蹙著黛眉問她:「你說……陛下到底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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