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一章、月風清,梅試雪,拋卻流年兩世忘(上)


    元和二年,陛下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送子諾離開京城,那日清晨,他遠遠立在城樓上,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我則遠遠的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地,落下一聲歎息。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入了這大明宮,成為慕容純的嬪妃。


    我的前半生顛沛流離,痛苦萬分,可往後的人生,卻又平穩得仿佛不會再起任何一絲波瀾,每一步,都清楚得很。亦如我的名字——瞿仙——雪中梅。安安靜靜看這世間流轉。


    我的祖父本是隴右道懷化大將軍瞿匡,因不支持隴右節度使戴宇與朝廷分立,被殺。父親帶著我東躲西藏,還是躲不過刺客的追殺,在我五歲時,還是被刺客找到。那一日,白雪紛飛、紅梅傲立,鮮血滿眼。


    我從那時起便是與阿姐相依為命,至於進聽風樓,卻也是陰差陽錯。


    我記著那年,我五歲,阿姐生了重病,眼瞧著人已經不大好了,我不過就這一個親人,自然不能讓她出事。


    我將阿姐安置在破舊的廟裏,便挨家挨戶的去尋藥鋪,求她們給我一些湯藥,一些吃的,可我當時身無分文,瞧著比乞丐還要落魄三分,那些人都是見錢眼開,拜高踩低,哪裏理我。


    我又累又餓,隻能蜷縮在藥鋪門口的角落裏睡下,期望她們能大發善心,救救我的阿姐,我抱著這樣的念頭,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裏,做了一個夢。


    夢裏不止有人救了我阿姐,還替我蓋上了毯子,我幾乎忍不住笑了,外麵卻突然下起雨來,我便醒了,才發現並非是外麵下了雨,而是劍尖上的血,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忍不住尖叫一聲,卻立刻被人用刀抵住脖頸,那人的聲音平靜,似乎饒有趣味,是個女子:“哪來的小丫頭,方才居然沒瞧見。”


    我想起偶然聽人聊天,說有殺手暗夜殺人,所見之人,絕不留活口,不由瑟縮,卻又不知道哪裏生出來的勇氣:“你不要殺我!我阿姐還在等著我。”


    那人似乎很是疑惑,含著笑問一句:“我接了命令,隻殺該殺之人,殺你作甚?”


    我眨眨眼,沒吭聲,她挽了個劍花,將劍收起來,問一句:“你不是說阿姐在等你?走吧,我送你迴去。”


    我也不知怎麽,便聽了她的話,抬眼看她,想迴頭再看一看藥鋪,可那個殺手卻淡淡勸了一句:“你最好不要迴頭。”


    她這句話說得有一些晚,我已然看到了滿地的鮮血,白日裏還在趾高氣昂拒絕我的人,如今成了一灘肉,我心裏有一點快意,卻也有一點茫然:“你為什麽殺她?”


    “你為什麽不怕?”


    她同樣問了我問題,我們僵持了一會,依舊是我先迴答:“我見過不少死人,我與阿姐,是從南邊逃命過來的,有的人是餓死的,有的人是斷了手腳死的,既然都死了,便也沒什麽可怕的了。”


    她沒說話,定定看我一會,問我:“小丫頭,你要不要同我走?”


    “你能救我阿姐嗎?”我這樣問她:“我跟你走,能帶著她嗎?”


    “能。”


    她的迴答顯然讓我十分滿意,我便跪下,認認真真給她磕了個頭:“謝謝您,我願意與您走。”


    她卻隻是一笑,在月光下,笑的有些瀟灑卻也有些落寞:“但願你以後不要後悔。”


    那個時候,我自然不明白她所說的以後是什麽意思,可卻清楚,我的阿姐終於有救,這對當時的我而言,已經足夠了。


    我後來才知道,原來我加入的,是赫赫有名的聽風樓,那時我五歲,比起尋常的童子功,卻是稍稍晚了一些的,我沒有學過心法,一切都要從頭開始,那個救我們迴來的人,卻一次次,不厭其煩的教導著我。


    她讓我喚她一聲姑姑,卻又不曾告訴我為什麽。阿姐與我並不在一處,姑姑說,要我習武,要她習蠱,以後出去,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就這樣過了四年,有一日,姑姑說有人家需要一個暗衛,我去了,就是扮作那個姑娘的婢女,沒有什麽危險,保護住那個姑娘就是了。


    其實當時姑姑同我說的時候,我卻是不大樂意的,一來,我不願離開阿姐;二來,我學藝四年,總想著能像姑姑那樣做一些轟轟烈烈的大事。


    也是直到那個時候,姑姑才和我說了實情,原來姑姑的確是我的親姑姑,她自小被聽風樓擄走,那夜裏,是為了命令,也是聽說了瞿家的事,去尋我和阿姐。此時,她終於要去殺戴宇了,卻又不想我受製於聽風樓,才要送我走。


    我拜別姑姑,出了聽風樓,見到了陸子諾。


    我初見子諾的時候,她八歲,瞧著頑皮又天真,好似沒有什麽在乎的事情,玩世不恭,又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那時我不大喜歡她,我覺得她這個人,明明什麽都有了,卻又不肯珍惜。


    可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願意,也有自己的不得已。


    我在子諾身邊待了六年,這六年裏,她從未有一刻將我當做奴婢,而是真心實意的待我,將我當成親生的姊妹,在聽風樓的這些年,訓練苦楚,我學會的是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殺手。


    這裏沒有情誼,隻有冰冷的排名,被淘汰的人,隻能死亡,可在子諾這裏,我學會的,是如何做一個正常的人,可以大聲笑,放聲哭,可以玩,可以撒嬌,可以鬧。


    這一切太過美好,美好的讓我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直到上黨城內的暗殺,才驚醒了我的美夢。


    聽風樓的情報網從來都很強大,甚至讓人無所遁形。


    我被人抓住,蒙了雙眼,不知被送往何處,可見到樓主的時候,我卻極為震驚,因為那個傳說中陰狠、不擇手段的樓主,並不是旁人,而是慕容氏皇族中的一員,舒王慕容誼。


    那一段時間,他對我的折磨,遠非文字所能描述,他拿我當做一個發泄的工具,動輒毒打,卻又用鐵鏈將我綁住,不準我尋死,仿佛人也一點點被磨得忘了本心。當他說隻要吃下那顆藥,我便可以解脫的時候,我毫不猶豫的、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吞了它。


    那顆藥好似是活的,骨碌碌的順著舌尖滾下去,我才知道,那不僅是一顆藥丸,而是一種蠱。


    疼,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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