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鶴衝天,忍把浮名換低唱(下)


    慕容純在心裏默念著陸子諾這兩句,愈發覺得其中韻味難以言表,並非一個年輕不喑世事的小子所能寫出,不知又經曆過怎樣的一段哀婉情感。隱隱有些讚賞,但還未待他說話,薛滔卻是開口。


    “眾姐妹皆喜歡另一首詩詞,可卻配不出相應的曲子。”


    “是哪首?”眾人紛紛相問。


    “我來。”陸子諾聽了半晌,也沒聽著柳振陽的詩,便猜到這首讓眾樂妓為難的定是他的了。


    她方才隻瞧著,便已覺氣勢磅礴,常年侵染煙花巷中女子,想的是如何取悅別人,所習曲多數溫婉纏綿,即便才華出眾如薛滔,也是不能免俗,如此大氣的詩篇,確是難為她們了。


    陸子諾接替其中一人,坐在琴後,素手一挑一壓,古調躍然而現,真真是把好琴。


    略一沉吟,琴聲起,她竟從古琴尾起調,琴聲低沉,頓覺白雪皚皚、烏雲密布、心底壓抑。


    登高處,得見鼓樓,溯雪又還,其下可觀紫禁,所見之處,斷壁殘垣,血腥四起,殺機重重疊伏,這一曲《詠荊軻》需得如此鏗鏘激烈之曲調不可!


    “燕秦不兩立,太子已為虞。千金奉短計,匕首荊卿趨。


    窮年徇所欲,兵勢且見屠。微言激幽憤,怒目辭燕都。”


    陸子諾淺吟,她的聲音原本清脆,卻在刻意壓低下反而生出點蒼涼,如是當年荊軻孤身刺秦,大雪漫天,獨一人,握短刀,頂風雪,知不歸去,仍一往無前。


    累國民白骨,踩其身化黃土,步步成刀,琴音若洪水猛獸,緊追不舍,逼得人心底最後那點軟弱也無,盡想呐喊。


    “朔風動易水,揮爵前長驅。函首致宿怨,獻田開版圖。


    炯然耀電光,掌握罔正夫。造端何其銳,臨事竟趑趄。”


    前方後方,皆是戰場,血色黃昏,頭顱早已成骨素手掐花,又或硝煙滾滾,四處血肉,黃沙飛雪難掩,江山萬裏,多少英雄豪傑,蒼穹雲卷雲舒,長空之上,閃電劈空而過,梟雄並行。最苦的,卻還是百姓!


    “始期憂患弭,卒動災禍樞。秦皇本詐力,事與桓公殊。


    奈何效曹子,實謂勇且愚。世傳故多謬,太史征無且!”


    琴音始終低沉,如一壇數百年的老酒,自亙古而來,在漫漫時光中,生出一點耐人尋味的韻味來。最後漸收,陸子諾的眼卻已微微濕潤,她讀懂了柳振陽。


    對於荊軻的事跡,無數人歌詠過,而柳振陽的此篇,卻是在批判,與之前頗為有名的陶淵明之《詠荊軻》形成了鮮明對比。


    陶淵明以極大的熱情歌詠了荊軻刺秦王的壯舉,在對奇功不建的惋惜中,將自己對黑暗政治的憤慨之情,赫然托出。描寫了出京、飲餞、登程、搏擊幾個場麵,尤其著力於人物動作的刻畫,塑造了一個大義凜然的除暴英雄形象。寫得筆墨淋漓,慷慨悲壯。


    而柳振陽此詩明確指出荊軻乃是一個並不高明的刺客,並且說出刺秦乃是一種“短計”,毫無可取之處,“勇且愚”,這個結論下得好。


    柳振陽敢於說出自己的觀點,而這觀點其實是深得人心的,這樣的柳振陽,讓陸子諾明白,他心懷天下,卻願為天下臣,隻願兼濟天下,萬民安樂。


    周遭一片寂靜,竟一時無人說話,陸子諾連自己的唿吸聲都聽得到,可她眼裏,此刻卻僅有柳振陽一個人。


    在這一刻,突然理解了他偶然的失神與沉默,理解了他麵對很多問題的猶疑,他心裏懷著的,何止是天下。如戰國屈原,懷一腔辛苦;如荊軻刺秦,生一腔孤勇。


    而柳振陽,卻也在這樣的安靜裏靜默著,他依舊是從容的,含笑的,甚至想伸手去拍一拍陸子諾的肩頭,可當他伸出手,他才發現自己的指尖正在微微顫抖著,他將微涼的指尖蜷縮迴手心,最終握拳,又收迴到袖裏,他沒想過有人能懂,可真當有人懂了,那人還是她,他心底卻隻有對蒼天的感激,感謝自己未來數十年,有如此佳人相伴,即便有朝一日,旁人告訴他無緣,他亦甘之如飴。


    另一個震驚的人,卻是慕容純。他今晚已經“遭受”了足夠多的震撼,甚至一向波瀾不驚的他竟內心激動得有些發冷,更甚至常被人戲稱冷麵人的臉上,亦出現了麵具似的碎裂痕跡,那是對陸子諾的驚豔,以及對心懷天下的柳振陽的讚賞。


    慕容純從前隻覺得陸子諾是個稍顯特別的蒼白少年,他激進,如果覺得自己占理,就算王宮貴胄他亦敢直言進諫;他不夠圓滑,有時候讓他覺得有點好笑,但大多的時候,卻又為著這般的倔強與認真有點感動;他有時候又是迷糊的,在一些不怎麽重要的事兒上,嘻嘻哈哈也就過了,就算那事兒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他也全然不當迴事。譬如那日裏劉緹為逃出城門,騙他身份,可他卻因為劉緹曾做過的一星半點的好事,執意要放走了他。


    從前的陸子諾無疑是特別的,隻是還不夠驚豔。


    可今日,他一詩一琴,相輔相成,讓慕容純突然覺得,這個別樣的少年令他越來越有興趣,他從前覺得陸子諾不夠強大,尚不能成為他的下屬,所以設計讓他得到國子學的應試機會。可直到今日才發現,那是因為陸子諾不想要。而如今,他想,且必將與他比肩,他竟想起初見時想到的那句話,隻待時日。


    “好詩!好曲!隻當兩者相配!”


    白墨函自遠處而喝,眾人方如夢初醒,各自鼓掌喝彩,正如白墨函所言,隻有這一曲才配得上這詩,亦隻有這詩才當得起的曲,兩者不能分別,不能他配,縱然往後時光如許,亦無法超越。


    饒是如此,最終勝者卻依舊是元摯,他詞風辭淺意哀,仿佛孤鳳悲吟,扣人心扉,動人肺腑。多為女子所喜,五勝三,勝利自然歸他莫屬,陸子諾卻不以為然,依舊與柳振陽飲酒。


    而此刻,包間裏卻有一雙狹長的眼,緊緊盯住了陸子諾,盯住了為她露出驚歎表情的慕容純,那雙眼微露兇光,半晌,才慢慢一笑: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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