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光陰苒,誰家少年獨惆悵(上)


    天色剛蒙蒙亮的時候,陸子諾因為口渴便醒轉過來,燭火將滅,盡力搖曳著最後一點溫暖的燭光,她起身倒水,卻發現外間的燈已然點亮,以為是翟仙還沒睡,便赤著腳走了出去。


    外間端坐的竟是慕容純,不過剛剛卯時,已然梳洗畢,捧卷苦讀,他神情專注,低著眼,長睫微微垂下,經由燭火拉長似兩隻小扇子,鋪在白皙的皮膚上。燭火被燈罩籠著,如他的人一般,失卻了原有有些刺眼的亮,而變得清冷與絕世。


    想起昨日賴在邕王府吃晚飯時,慕容謜和自己所說的話,陸子諾的目光變得悲憫起來,而慕容純其實也沒在看書,亦是在迴憶昨日的情景。


    刺客還是被帶到了皇帝麵前,出乎意料的,卻是那刺客說他刺錯了人,辜負了主人厚望,刺客看向慕容純時微含決然與詭笑的眼神。


    他的心猛地一沉,隻見服侍陛下多年的高內侍從旁呈上一張薄紙,陛下也僅是略掃一眼。看都不用看,慕容純便知道這是刺客招供的何時與主人見麵,都曾有過什麽計劃,他司空見慣,卻沒想過有朝一日他也會載到這事兒上。


    當那個刺客吞下藏在齒後的毒藥,奮力向他的方向爬過來的時候,他已然快速的打好了腹稿。刺客的鮮血一路蜿蜒在大殿之上,經由鮮血的浸染,大紅絲線摻金織成的地毯似乎愈發的殷紅,那紅色似是烈性的毒藥,在他腦海中炸開,反複翻騰著。


    當皇帝叫他過去的時候,他隻是屈膝跪下,大殿裏似乎太過安靜了,安靜得讓他有些心慌。


    慕容純一向都是從容不迫的樣子,可他忘了上位的那人,自少年曆經薛林之亂,登基後,看過許多爾虞我詐、血腥廝殺,最終大權在握,方才席間老人式的軟弱似乎隻是條件反射性的自我保護,他此刻微微笑看著自己這個長孫,似乎慈祥溫和,又似乎陌生審視。


    “朕隻想問你一句話。”見慕容純始終不言,他似乎滿意的笑了笑,老內侍將那薄薄的一張紙遞與慕容純,便退下了,作為一個宮廷中的老人,他對皇家家事從來避之不及。


    慕容純看著手裏的一張紙,指尖微涼,有一點顫抖,這上麵竟將他平日裏的行蹤摸的清清楚楚。


    陛下隻是微頓,方才送親大典上冕冠未去,此刻冕旒長垂,玉藻每一顆都打磨的圓潤,教人難以想象它們初從石中采出的樣子,他透過流珠去看漸漸成長的少年,忽而一笑,眼神卻也在這一瞬如兩把利劍直射而出,帶著清晰可見的了然。


    “你有多相信你身邊的人?”


    相信這兩個字,是很奇怪的,可以很牢固,卻也會很脆弱。慕容純沒有想到皇祖父會問這樣的問題,初時不知該如何迴答,再細想時這一句話卻讓他恍然大悟,思緒向著兩人看不見的方向延伸。


    慕容純思緒旋轉飛快,有人要陷害他,那又是從誰那兒得到他幾時去哪兒的消息呢,肯定是他身邊的人,可那人又是誰。他來來迴迴想著,他能信得過的人,幾乎每一人都是跟隨在他身邊有些日子的老人了,他此刻一一迴想,似乎能迴憶起他們眼神中閃動的神色,那是他無可辯駁的忠誠,那麽,是誰。


    盡管慕容純心思百轉,可也僅僅是麵色略顯蒼白,纖長的睫毛極有優勢的擋住了他眼中的情緒,可藏在寬袖裏的手卻握成拳,骨節分明且因用力而泛白。


    他誰都不願意去懷疑,可事實擺在他眼前,他又覺得人人都有疑竇,慕容純蹙眉,有些微不可見的懊惱。曾經的信任就此崩盤……


    陛下卻依舊沉默著,他高高坐在雕龍木椅上,右手撫摸扶手處雕出的一條金龍,他不知道摩挲了多少遍了,盡管眼睛因漸漸年邁而有些花,可他卻能想象出著雕龍的模樣,正如他能輕而易舉的想象慕容純的表情。


    微微有一點懊惱的誠恐,卻又不肯輕易顯露的糾結,陛下突然無聲的笑了,帶著點年邁老人式的調皮。


    這些年他漸漸老了,雖立長子慕容誦為太子,可慕容誦的身體太弱了,病弱之人自然性子也是綿軟的。可大晟如今的情形,他比誰都更清楚,他要為大晟選擇的繼承人絕不僅僅可以隻會實行仁政,而更要比尋常人多一些堅毅的狠心。


    陛下並沒有為難慕容純,卻遞給他一顆火藥,埋下一顆多疑的種子。這樣不能相信任何人的感覺讓他心裏極度不快,可懷疑卻如潮水般一層又一層湧上來。水一樣淹沒了他的口鼻,往日裏那些人曾表忠心的話語似一道道繩索,將他緊緊纏繞著,拖拽著拉下水。


    你有多相信你身邊的人?你幾分相信,就相當於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幾分。


    此刻,慕容純就陷在這種糾結中,他到底可不可以相信周圍的人呢?


    細微的衣料摩挲聲,便驚醒了沉思的慕容純,心底不曾有過的沒來由的驚惶,他真的開始疑惑了。之前篤定的,都被那簡單的一句問話打破了。


    陸子諾想收迴目光的時候,卻見慕容純抬起略帶迷茫的眼和她對視了,眸中的微茫來不及收迴,被慕容純看到了悲憫。


    這絲悲憫如同尖刺,刺入慕容純的眼和心,他需要的不是憐憫,而是力量很信心,他萬般惱怒和不甘的皺起了眉,怒斥的話卻到了嘴邊又咽了迴去。


    眼中的陸子諾,穿的是從慕容謜那兒換來的中衣,有些大,穿在他身上像是個道袍,晃呀晃的,顯得他愈發的單薄,本就是孩子,這樣的孩子能給自己什麽力量呢?


    難過地閉了下眼,再看他,頭發綰著,有幾縷散落。他的頭發極好,柔順的黑亮蜿蜒進領口,好似讓人的視線也要探進去一般,看得人心裏一動。這是在那日陸子諾假扮女裝後的第二次心動,慕容純連忙收迴目光,冷冷地說:“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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