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海川。


    林家美沒有讓自己陷在悲傷裏。


    因為她知道,難過也解決不了問題,擺在眼前的處境,無論如何也無法去改變。


    唯有收拾好自己的狀態,努力工作賺錢,才能解決家裏的所有困難。


    她心心念念,放不下的還是小不點。


    想他的時候,就拿出他的照片來看,想起他曾經活潑可愛的模樣。


    現在卻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地昏迷著,她就會躲在被窩裏偷偷地哭。


    曾無數次地祈求上蒼,希望命運能將他溫柔對待。


    可是小不點在鎮醫院治療了半個月,就帶迴了家。


    一個月之後。


    林家美請了一天假迴去看他,走進家門口,遠遠的就看到躺在長椅上的小不點。


    她慢慢地向他走近,看著椅子上那瘦小的身子,壓抑著內心翻江倒海的悲涼,以及差點痛哭出聲的衝動。


    內心悲拗地看著變了模樣的小不點,原本圓圓的臉蛋,已經變成骷髏似的模樣。


    雙頰已經凹陷進去,渾身上下隻剩下幹癟癟的皮包骨,已經瘦得不成人形。


    鼻子上插著輸送流食的吸管,早已看不出半點當初的模樣。


    隻剩下一雙煥散的眼睛,沒有焦點地轉著,仿佛在這個殘忍的世界,尋找著屬於他的記憶。


    「小不點,我是小姑,我迴來看你了!」


    「你聽到我說話嗎?」


    「小不點,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聽得到的話,你眨一下眼睛好不好?」


    不管林家美怎樣唿喚。


    小不點都沒有一點反應,那雙失去活力的雙眼,也沒有往她這邊轉移一點點。


    林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她的身後,說:「你叫他也沒用,他什麽都聽不到!」


    多少個日日夜夜。


    她一遍又一遍地幫他擦身按摩。


    幫他活動筋骨。


    一次又一次地忍不住痛哭出聲,撕心裂肺地叫喚著他的名字。


    她都沒有換來小不點的一點點迴應。


    每次給他準備流食的時候,她都難受得要命。


    曾經一聲聲地喊著她『奶奶』的人,現在僅靠著一絲氣息存活著。


    林家美的心如刀割一般疼,卻又不得不在轉身麵對媽媽的時候,強顏歡笑地裝作若無其事。


    可是看到媽媽悲傷失落的眼神,她不敢去碰觸。


    因為她不知道,當初撒下小不點會『說話』的這個謊言,媽媽多久才識破。


    不知道接小不點迴家,媽媽看到小不點變成這副模樣的時候,媽媽會怎樣。


    「我去看一下爸爸!」


    在眼淚還沒流出來之前,她選擇逃離。


    當她走到偏房去看望爸爸的時候,也給了她重重的一擊。


    爸爸的左眼莫名其妙的已經消失,變成一隻深陷的窟窿。


    眼珠早已幹枯,隻剩下眼皮遮掩住裏麵醜陋的血肉。


    原本曬得幽黑的臉上嵌著一雙明亮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到他年輕時帥氣的風采。


    現在隻剩下一隻眼睛,看上去有點憔悴,額角上也有了幾道深深的皺紋。


    由於臉上有了缺陷,整個人看起來都醜陋了幾分。


    突然就想起媽媽……


    媽媽已經失去了一隻眼睛。


    上天為什麽還要那麽殘忍地在爸爸的身上,又奪走屬於他的光明!


    心底湧出一陣苦澀,酸酸的,很難受。


    「爸!」


    她輕輕地叫喚。


    「你迴來了?」


    林爸爸看著她,顯得很平靜,語調淡淡的。


    「嗯!」


    林家美看著鐵牢裏的那一片狹小的空間,想到爸爸住在裏麵有許多不便,生怕他缺點什麽,或是需要些什麽都沒人知道。


    她就說:「您住在這裏不太方便,如果您有什麽需要的,記得和我們說。」


    在囚禁著的這段時間,爸爸的生活都可以自理,衣服也是他自己洗的,然後用衣架勾在鋼鐵上晾幹。


    媽媽偶爾幫他把衣服拿出去曬。


    但爸爸的病情時好時壞,更不知道靜下來的他,理智是不是有點迴歸。


    林爸爸隔著衣服撓了一下肚子,說:「我現在全身都過敏,你有沒有錢?有錢就給點我,我叫人幫買點藥!」


    住在終日不見陽光的房間裏,皮膚過敏是避免不了的。


    大部分衣服也是在陰室內晾幹,極少在太陽底下暴曬,細菌自然就多了。


    可是她現在沒有錢,身上隻有迴到海川的車費。


    「我的錢都交給了哥哥,您需要錢的話,您可以和哥哥說的。」


    自從家裏發生變故之後,除了留出一些零花錢,剩下的錢她都交給了哥哥。


    因為哥哥一直在家裏照顧小不點,還有整個家庭的開支,什麽都需要錢。


    她向酒店預支了不少工資,才能勉強度日,不至於窮困潦倒。


    林爸爸神色黯淡地說:「他不會給錢我的。」


    「哥哥不會不給錢您的,我待會叫哥哥買藥迴來給您。」


    不知道爸爸為什麽說哥哥不給錢他。


    他清醒過來了嗎?


    知道自己犯下了錯。


    知道是他害了小不點。


    知道哥哥會因此而恨他嗎?


    心裏酸酸的,壓抑得有點難受。


    自從爸爸病了之後……


    這個家就沒有了笑容!


    現在小不點又變成植物人!


    每個人都活在悲傷裏,覺得這樣的生活沒有一點希望。


    和爸爸聊了一會,林家美出來見到媽媽就說:「爸爸說他全身過敏。」


    林媽媽的語氣裏帶著深深的怨恨。


    「他現在知道難受了,當初又是怎樣狠心把小不點傷成這樣的?他這種人就該千刀萬剮,好好的孫子讓他傷成這樣,他留在這個世上也沒有什麽用。」


    「爸爸都變成這樣了,您說這些有什麽意義?」


    林家美聽不得媽媽說些惡毒的話,覺得那樣的話很傷人。


    「我有說錯他嗎?他這種人,活著就是浪費糧食!他又不死,死了小不點就不會變成這樣!人人都說,那個不會說話的他不害,偏偏要害會說話的小不點……」


    也許是心裏積壓已久的怨氣憋得太辛苦,需要找個人來發泄心中的苦痛。


    林家美任由媽媽渲泄心中的不滿。


    所有人都說,打傷的是小輝就好了。


    一個連自理能力都沒有的智障兒小輝,和聰明伶俐活潑可愛的小不點比起來。


    小不點的命,比小輝的命更有價值。


    可是有沒有人想過。


    小輝的命,也是命!


    小輝的命,是姐姐聽從父母的安排,十八歲就嫁給別人,隻為了拿八千元禮金救迴來的!


    「媽……」


    林家美語調淡淡的,透著些許悲傷。


    「如果打傷的是小輝,您就不難過了嗎?他也是您的孫子!」


    他也是被命運虐待過的人!


    他的命……


    是所有人都勸爸爸放棄他的時候……


    爸爸不顧他人的規勸,執意救迴來的!


    不惜把年幼的女兒嫁掉!


    斬斷我讀書的夢想,就為了省點錢去治好他!


    當年為了醫治小輝,導致家裏經濟嚴重拮據,連林家美一百幾十元的學費也交不起來的時候。


    林媽媽很平靜地對她說:「家裏這麽困難,你也別上學了。」


    林家美很懂事地「嗯」了一聲。


    從此再也沒有踏進校園半步。


    她從小就想讀的大學夢,終於成了泡影。


    她連小學都沒有畢業,對校園有著無限的眷戀和嚮往。


    又不得不服從父母的安排,輟學迴家上山砍柴和放牛。


    因為她沒有任何理由,在家裏極其困難之時,不顧父母撐起這個家的艱辛。


    還要去維護自己的夢想。


    不顧一切地去增加父母的負擔和壓力。


    記得哥哥(林天佑)曾經和她說過:「隻要你努力讀書,哥以後供你上大學。」


    可惜他說過的話,終在殘忍的歲月打磨之下,遺忘在角落,無法實現。


    也許,姐姐(林可人)和她一樣,一心想幫父母減輕壓力。


    隻是姐姐的順從,付出的是最美的青春和歲月。


    還有一輩子的幸福。


    而她,隻是折斷夢想的翅膀,無法飛翔而已。


    林媽媽沒有說話。


    小輝和小不點都是她的孫子,都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


    傷任何一個,都如同割肉一般痛。


    林家美又說:「有些話,外人說說也就算了。您是他奶奶,不應該說這些話的,傳出去都不好聽!」


    「我也就是說說而已,都是我的骨肉,傷誰我都心疼!」


    「以後說都不要說!」


    因為我們無法選擇!


    上天給我們扔下一個炸彈,我們有幸逃生的就逃,無法逃的就認命!


    「媽,爸爸的眼睛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林家美轉了話題。


    好好的眼睛,為什麽就沒有了呢!


    「就是那些人衝進去抓他的時候捅傷的!」


    林媽媽心中一酸,眼淚差點就流了出來。


    「他們也是的,其他的不傷,偏偏傷了他的眼睛。」


    因為她弄傷了眼睛……


    這幾十年來。


    她總是被村裏的人罵是『瞎子』。


    每一句『瞎子』都像一把刀,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曾經經歷過的痛。


    現在丈夫也弄成這樣,她越想就越傷心。


    「捅傷的?」


    為什麽會捅到眼睛?


    他們衝進去抓爸爸的時候。


    群攻之下,亂棍捅傷的嗎?


    那天她幫爸爸擦眼淚的時候,他是不是很痛?


    爸爸為什麽不告訴她?


    她為什麽沒有問!


    好好的一隻眼睛,慢慢地痛著變成幹枯。


    直到什麽也看不見……


    這是一件多麽殘忍的事情!


    她為什麽不問爸爸!


    為什麽不問他的眼睛,為什麽那麽紅?


    如果她問了,爸爸的眼睛是不是就不會失去?


    她為什麽不問呢!


    林家美懊悔不已!


    想到爸爸原本好好的一個人。


    因為一場病而弄得如此不堪,後半生都要在鐵籠裏度過,直到死才可以出來。


    想到這些,她的心就很痛很痛。


    媽媽和她聊了一會,就去忙活了。


    獨自一人的時候,看著變成這副模樣的小不點,又想到囚在鐵籠裏的爸爸,林家美默默地流下了淚。


    下午林天佑才從外麵迴來。


    林家美看到他,就和他說:「哥,爸爸說他皮膚過敏,你待會去買點過敏藥迴來給他吧!」


    「皮膚過敏?」


    林天佑問。


    「嗯,你不知道?」


    「他沒和我說。」林天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我現在就去買迴來。」


    林天佑轉身往外麵走去。


    「哥……」


    林家美喊住了他。


    林天佑迴頭問:「怎麽了?」


    「我看爸現在都沒煙抽,你順便買一點菸迴來給他吧!」


    爸爸最喜歡抽菸。


    在這個暗無天日的鐵牢裏。


    沒煙抽,他的日子一定很難熬。


    「家裏已經山窮水盡了,哪還有多餘的錢給他買煙?來叔都當眾向我催債了,說別忘了還欠他的錢!」


    「來叔向你催債?」


    他不是知道我們家現在過得很艱難嗎?


    為什麽要在這個緊要關頭來催債?


    林家美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人家催你也有他的道理,怪隻能怪自己沒本事,窮困落魄到一無所有。


    「有錢的話,我都想馬上還給他了!你還想給爸爸買煙,你看看小不點現在變成怎樣,都是他造成的。」


    林天佑突然咬牙切齒。


    「我現在迴到流星村,都覺得抬不起頭來做人!」


    不管他走到哪,總是有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對著他指指點點的,想想就很不爽。


    「怎麽就抬不起頭來了?」


    林家美言語鏗鏘。


    「做錯事的又不是我們,為什麽要覺得抬不起頭來?我每次迴來都昂首挺胸,把頭抬得高高的,我才不管別人怎麽看呢!」


    「你都不知道別人怎樣說我們,有這樣的爸爸,我自己都覺得丟臉。」


    所有的臉麵,都讓爸爸的行為丟光丟盡了。


    「有什麽好丟臉的?他們喜歡說就讓他們說,嘴巴在別人那裏,我們管不了!」


    「我們隻要做好自己的本分,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我們為什麽要活在別人的眼光裏?」


    「他們越是看不起,我們就越要爭氣,別人越打擊,我們就越強!」


    「他們看不起我們,我還看不起他們呢!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向現在的處境說一聲拜拜的,我就不信我們一直都這麽窮!」


    被別人的諷言譏語傷到,實在是太弱了!


    那些不安好心的人,還希望我們一蹶不起呢!


    我偏不!


    氣死那些想看戲的人!


    嘴硬心軟的林天佑,最後還是給爸爸買了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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