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霄蜷縮在母親的墓前,看向旁邊的那座空墳。在那裏麵,僅有幾件舊衣裳,和一根老煙鬥,再加上他手中幾十兩銀子的積蓄,就是父親李忠一生奮鬥的全部。


    大雪如羽毛般編織,在他身上覆蓋了一件白色的棉衣,使李霄看上去如同路邊凍僵的野貓,團成瘦小的圓球,再被狂奔的車馬碾爛,變成扁扁的長片。


    倘若有行人路過,看到這晦氣的東西,準會把它踢到一邊,讓它化作水溝裏的汙泥,迴饋給寬廣的大地,成為生物的養料。


    李霄的嘴唇凍的發紫,全身都在不停地哆嗦,顯然已經到了生命垂危的緊要關頭,他感覺到力量正不斷從身上流失,決定做些什麽。


    於是,少年掙紮著扶住黑色的墓碑,用力地向上挺身,手掌卻險些滑落,差點讓他的臉砸在堅硬的石板上。他用額頭抵著墓碑,想要試著站到旁邊去,卻發現全身如被抽走脊椎,根本無法站穩,隻能暫時貼在了上麵,尋求其他方向的支點。


    喘口氣,再睜眼去看,整齊的字體,讓他感到身上一片冰冷,遠遠超過了暴雪和寒風的侵襲,他覺得雙目刺灼,又急忙閉上了眼睛,不願去麵對這殘酷的現實。


    此時此刻,李霄的內心無比煎熬,如同投身於煉獄之中。恍惚間,他好像聽到了來自上蒼的禪音,浩大蕩形,無始無終,迴響在天地銀河間,默默地宣告著世界運行的定律。


    生與死,乃亙古之命題。


    蜉蝣微渺,夏蟬曲鳴;蟲豸蠕動,花草綻放。飛鳥遨翔,遊魚戲水,羊鹿悠然;狼虎嘶嘯。又,有卵破殼,窺見光明,嬰孩墜地,呱呱啼鳴。咿呀學語,作搖擺無常之相,爬走奔行,歡聲大笑,流淚咽泣,與萬物共存,構成世間百態,別樣風景。


    待花蕊向蜂蝶流盡最後一粒蜜,春蠶為織衣吐出最後一口絲,鳥獸將終之時,叫出最後一聲鳴嘯,老人垂暮之時,發出最後一句歎息。


    生死如常,不因天動,不為地移。


    故,自古以來,多有尋仙問道,乞求長生者,或因權勢養人,或因生活留戀,或為兒女祈福,如此種種,皆為逆規律而行,於萬物行為不符,為何?


    究其根本,蓋因欲也。


    死而不生,你生來是為何故?


    生而不死,你不死又是何故?


    無生無死,無死無生,生乃死之所寄,死乃生之皈依。


    青春憔悴,枯榮源竭,韶華易老,逝浪東流。此為定律,為法則,亦謂之′道′。


    緣起緣散,明鏡非台。


    三界,始終生滅。


    蒼穹轟然炸響,卻是平地驚雷。亂雪被擠壓在雲層之外,如紛揚倒飛的鵝毛。


    風停,氣靜,天空中出現了各種斑斕的色彩。像是把染料倒進灰黑色的硯台,攪出一陣叢叢彩虹似的濃綢,亦如同無數支衝天飽蘸的古樸畫筆,猛地滾蓬在水裏,不斷向四周擴散,化作無數流星般的雨點,把黑色無光的鏡子打碎,沸騰起原本平靜的萬傾碧波。


    金光爆閃,花綻千樹。


    李霄終於起身,借著不停閃爍亮起的微光,看清了通紅發白的手掌。他想起了母親臨終之時,對自己婚事的囑托。於是,他顫抖地伸手入懷,取出那封書信,打開了它。


    ′′李霄


    你好,我為林馨之父,連雲林氏家主林如海。聽聞你參軍報國,故以此信慰問。


    你與小女之間,曾經私定情緣,此事我早已知之,隻是一直無空細問,耽擱至此。直到王家提議聯姻,我才猛然發覺,林馨竟與王誠相識,甚至托話於你,強延成婚之期。


    為此,王誠不惜叛出家族,皈依佛門,以沉默抗爭,小女亦多隱瞞,抱恙稱病,觸怒大人,仍不自省。


    李霄,我不知你為人如何,讓馨兒情深至此。你應知道,天下父母一般苦心,皆為自家兒女。常言道,男子娶妻以賢良為本,在外奔波,憂苦勞碌,為一家生計。故世人多以男人疲憊,所擔甚多。又有幾人想過,女子勤儉操持,織炊教子,又能輕鬆多少?


    身為人父,每每聽見少年擇偶,恐不得佳人芳心,長籲短歎。我心裏亦十分惶恐,怕尋了惡婆劣婿,至使女兒受若,早早隕命,豈不白費二十年掌上珍惜!你二人尚且年幼,所思所慮皆不全麵,切莫意氣用事,枉費父母一片苦心。


    如今,我已應下王家婚事,隻待三年之後,兩人立即成親。


    我不知你是否犧牲,為國捐軀,亦或是僥幸活命,迴到家鄉。


    此事,就算過去。


    我林某有愧於你,但,無愧於心。


    林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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