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女麵前揭下了麵紗,收斂了束氣,美貌如此俊麗而姿態風流的邢天,溫柔體貼的舉措,怎不迷得那少女頭暈目眩?


    邢天與她達成了協議,毒訣教縮小領地範圍,不再處處針對巫凰教,而為了引開毒訣教眾的注意力,邢天甚至傳授了毒訣聖女一手藥理,讓毒訣教的研究方向與巫凰教錯開,免去兩派相爭的理由,至於信仰的差異處,也因為兩派分開了領地位置,勉勉強強落了個和平共處。


    巫凰教一方,也在邢天的勸阻之下,收緩了對毒訣教的打壓,沒有將其趕盡殺絕。


    因為邢天隱密的居中協調,而活了不知多少生靈,保全多少家庭不致破碎,兩派之中都有許多人對邢天滿懷感激;但邢天真正的想法,卻是為了替自己留下後路。


    他明白自己迅速竄起的原因,也明白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無論他壯大巫凰教,或者保住毒訣教,都是為了替對方留下一個敵人。隻要有矛盾存在,他這個用途廣大的緩衝劑就有存在的必要。無論哪一方得知內情的高層人士,都不敢隨意對他動手,以免破壞了這得夾不易的和乎,以及休息養生、等候再戰的餘裕時間。


    他待在這異地十年,從一無所有的「邢天」,成為以教名為姓的「巫邢天」。


    昔日十七歲的少年,在十年磨礪、爭權奪勢、逞兇鬥狠之中,他的溫柔與天真都耗損得見了底,幹涸成大旱之地。


    那纖細的少年骨架,長成了寬厚的青年身骨,女子般秀麗的容貌也蛻化為成熟的俊美,他的一舉一動,目光流轉,都充滿了風流迷人的吸引力,縱使以黑紗掩住臉麵,也無損他過人的氣質。


    成為了毒藥一般的男人,這喜怒無常、出手非生即死、心狠手辣的二十七歲青年祭司,是巫凰教中最令眾人敬畏的存在。


    他的地位,已不可動搖。


    融雪的時候,氣溫格外地低。


    由長安而來的船上,走下來一群步履沉重、神態緊張的漢子。


    由東海船運王家派出的船,專門護送厲盟主前來這異族的小島。


    一行人下了碼頭,就見巫凰教派出的教眾已等在一旁迎接,盟主親身前來,隨同的還有他的幼子。但在陽光之下顯得鮮豔無比的火色衣抉如此尖銳,令厲盟主心頭一跳。


    被送上馬車,以黑布包裹起來的車窗無法見得外頭,而簾子旁亦有巫凰教民坐著,說是為了保護巫凰教隱密,不得已,還請厲盟主見諒。


    對於這異族的規矩,有求於人的厲盟主也不欲多擺架子,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然而一旁鬧著堅持要跟來的幼子卻忍不了好奇心,多次要求掀窗子、揭簾子,鬧得厲盟主很是困擾,一眾隨同的漢子也很是頭疼。


    坐在車簾旁的巫凰教民倒是視而不見,隻要那小少年不要滾到車簾子旁吵著要掀,他們也不管人家家裏怎麽管教孩子。


    馬車行過半個時辰,隻是稍有顛搖而已,直到前頭傳來一聲清脆馬鞭聲,車子就停下了。車簾子一掀,就聞見了花香味。


    厲盟主微微屏息,一眾隨同的漢子也沉默地止著唿吸,那胡鬧著的幼子卻早就隨同掀簾的巫凰教人一並下了馬車,讓來不及抓他迴來護在身邊的厲盟主很是懊惱。


    天光正亮,濕濘的地上雪水融著,折射光芒燦亮。


    那麽一座小巧別致的宅邸映入厲盟主眼底的時候,很是教他驚訝。


    如此格局、如此擺飾、如此花草……這模樣,哪裏像是異簇之地的風格?


    他看看左右巫凰教眾人,也是露出了些微的不自在,手腳格外地輕,格外地仔細,生怕碰壞了什麽。


    難不成這異族領地,也有武林中的人滲透進來嗎?他此行的目的,若是曝光了,而引來有心之人的威脅利誘……一思及此,厲盟主臉色沉下,暗暗戒備了。


    隨著帶領的教民走入宅邸,厲盟主將幼子緊緊製在身邊,不許他亂跑,隨行而來的大漢也擺開了防衛的架勢,進退之間暗行章法,可攻可守,完全做足了深入敵方險地的心理準備。


    繞過重重紗屏,帷幕之中,厲盟主隻見到一個人,而左右伺候的教民竟然一個都不見;前瞻後顧,隻有一人而已。


    那一身沉色衣袂,臉麵蒙著紗巾,連發色也不曾顯露出一點的身影,正以袖掩麵,喝下桌上的酒水。


    抬頭,黑色眼睛清晰而冷淡,毫不收斂的逼人束氣撲麵而來,嚇得厲盟主身邊的幼子縮進父親懷閃裏去,哭也不敢哭上一聲。


    厲盟主身旁眾人氣息一滯,如臨大敵地擺開架勢,防著對方突然出手;那人卻隻是瞥來一眼,複又低頭下去,淡淡揮了揮手,指著一旁花梨木精雕的靠背圓椅。


    「請坐。厲盟主。」聲音瘖瘂而肅冷。


    偎在父親懷裏的幼子死也不肯再上前一步,厲盟主沒法子,又急著欲將事情辦完,隻好將兒子交托給一旁的漢子,低聲吩咐他們寸步不離;小兒子幾乎要鬧騰起來,卻不敢開口哭叫,憋紅了一張小臉悶悶地抓著護衛的手,眼巴巴地盯著父親靠近了那張桌子,坐在那個很可怕的人麵前。


    一杯酒推了過來,厲盟主看了一眼,拿起來輕嗅,竟是陳年滬州老窖。


    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異族人,卻在這麽一眼望去時,心裏突發奇想。「壯士非本地人?」


    那人目光淡淡,似笑非笑地瞥來一眼,也不直接答他,卻以遣詞用字來表明自己是外來者。


    「厲盟主遠道而來,是要拜托我巫凰教做什麽呢?」


    厲盟主聽他口音,識他用字,不覺大為欣喜。在這異族領地能夠見到自己家鄉的人,縱使立場不同,也感到放心許多。


    他笑了起來,開口時卻又麵露憂色。「實不相瞞,老夫有一女,已是待嫁之齡;但她在娘胎之中的時候,就給染了毒,生出來之後,可養得小心翼翼,但還是命懸一線。雖已有婚配,但對方嫌她體弱,有意毀婚。」


    說到這兒,厲盟主臉色不豫,似乎隱隱咬了牙,沉默了半瞬,才又開口。


    「女兒不嫁無妨,老夫養得起她……但是,那婚配對象欺人太甚,當年分明是他們眼巴巴求來了小女的婚事,如今卻又無恥反悔,還指稱小女命薄不祥,汙了小女聲名,老夫忍無可忍!」


    說著厲盟主氣得一拍桌子,桌麵一跳,對桌那人一手輕輕抬起,壓下桌麵,竟讓那潑出的酒水分毫不漏地落迴杯中,厲盟主縱使氣怒難消,也不免驚訝地看向了那人。


    這人,竟有如此武功……


    「盟主此言,是要我巫凰教出手,滅盡對方一門嗎?」


    出口的聲音低啞,沙礫磨石一般,聽得難受萬分;然而話語裏的血腥清晰可聞,連見慣生死的厲盟主都心下一凜,對於男子的輕描淡寫印象深刻。


    「倒也不是……」定了定神,厲盟主平靜了心緒。「老夫此來,是因為聽聞巫凰教擅長蠱物毒類,想請貴教派人遠行一趟,為老夫那嬌弱女兒看看,能不能解了那蠱物。」


    「蠱物?」男子眉梢一挑,「不是中毒?」


    「小女出生即身有異香,那味道平常聞了無妨,但小女一近血腥,那香味就蛻成了毒霧似的,尋常人嗅了一點,立刻就昏死過去;若是習武之人嗅了,昏死不說,醒後還要調氣半天,方能迴複。最糟的是,小女身體越弱,那股異香越重,幾乎是拿小女當宿體似的,吸盡了小女氣血啊」


    男子略作沉吟,指尖摩裟著杯壁,良久,他開了口。「聽來確有附骨蠱物的眉目,但未曾觀視,仍未可知……」


    「壯士願意一行嗎?」救女心切的厲盟主傾前身體,急切地問道。


    男子卻低著眉眼,問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當朝兵部尚書,還是十年前那個,未有更換嗎?」


    「欸?」厲盟主一愣,迴答得慢了些。「是、是吧……沒有換,還是原來那個。當朝皇帝倚重他老人家,留他續位。」


    「皇帝換人了?」男子眉一抬。


    「換了。」厲盟主這迴答得就快了。「先皇七年前駕崩,換上二皇子繼位,宮裏有些動蕩血腥,但很快就平息了。」


    「兵部尚書之子,與他的娘子,相處得可好?」


    「這……」厲盟主答不上來了,他苦苦迴想,這無關朝政的瑣碎之事……


    「少爺與少夫人,相處得極好。」隨同厲盟主前來的一個漢子恭身應答。


    男子抬頭望向他。「你在兵部尚書府裏當過差?」


    「不是。」那大漢頭一低,「先前曾被借調出去,幫忙捉一賊人,那時承蒙少夫人相助。少夫人相當博學,所提計策很是有效,賊人如她所計地落了網。」


    「是嗎?」男子怔怔,沉默了半晌。「如她所計……」


    這突如其來的問答,著實是出乎意外,而男子的心不在焉,幾乎像是在發呆,卻有一種令人毛骨驚然的束氣,在男子的沉默之中越發地淩厲。


    厲盟主有些不安。「壯士?」


    男子放下了酒杯。「你們走吧!」


    「壯士!」厲盟主站起身來,驚慌地想挽救。「您不願親身出手嗎?」


    男子隻是揮了下手。「我已多年不離此地。盟主的委托我巫凰教接下了,你們先行迴去,十日後,自然會有巫凰教人到貴莊拜訪。」


    「但小女……」


    「請迴吧!」


    平淡無波的一句,卻令心緒激動的厲盟主渾身一冷,他屏住聲音,退了出去。


    重重屏風帷幔之內,男子獨坐桌旁,一杯一杯地喝完了那壺滬州老窖。


    沉默裏,戾氣冰寒壓抑。


    海風猶要撲麵,然而以黑巾蒙住臉麵的巫邢天卻無視那份冷意,站在甲板上。


    他終究還是上船了!


    癡等了他十年的巫凰聖女再也等不下去,逼到了他房裏來問他這十年的曖味到底如何作結?而他手裏正撥弄著幾盆小巧的花草,心裏估量著該怎麽混合成一味新的毒物;聽聞聖女之言,他頭也不抬,淡淡地以一貫的溫柔來應付她,聲音中卻忽然有了倦意。


    「既然養出了下一代聖女,就傳位下去吧!」


    「我是在問你,你究竟娶不娶我?」


    「待你這聖女的身分卸了任,伺候了你一輩子的班那達也可以迎你過門了吧?」


    「你在說什麽……」巫凰聖女的聲音發著抖,顫顫的,那樣震驚,那樣委屈而軟弱。


    巫邢天漠然地、疲倦地望向她,純黑的眼裏沒有分毫的柔軟,透露出驚人的清晰。


    巫凰聖女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這個待她溫柔嗬哄的祭司,也會有這樣眼裏什麽都沒有的時候。


    連戾氣都消退了,這個青年、這個人,原來是「空」的,隻是個殼而已。


    沒有黑巾掩麵的容貌有著逼人的美麗,在褪去了一切偽裝上去的情感之後,就化成了令人心寒的空洞,仿佛隻是個瓷燒的娃娃,無論碎與不碎,內裏都是空的,什麽也沒有。


    「巫邢天,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對不對?」


    「對。」瘖瘂的聲音,平淡無波地迴答了她淚盈盈的問話。


    巫凰聖女果決地掉頭,摔門而去。


    巫邢天則靜靜地坐在椅上,靜靜地在紙上排劃著調配的方子,桌上那盞燭火點了一整夜。


    天明時候,他收拾好房裏東西,給自己準備了一個行李,然後走出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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