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姐在一貫嬌寵她的娘親身上討不到好處,便氣鼓鼓地轉向姊姊的院落裏去,直闖進書房後就喝令林月兒跟她迴她的院子去,沒想到鎮定冷淡的林月兒遵守著一切應對禮節的底線,卻清晰而確實地拒絕了她的命令。


    發怒的小小姐掀翻了姊姊書桌上的字畫筆墨,一片混亂裏,身為侍婢的林月兒以下犯上,使了不知道什麽手法,竟將小小姐整個人扔出了院落,雖然沒有一點傷處,卻重擊了小小姐的自尊心;憤怒地哭泣的小小姐,連夜鬧上了梅夫人那裏去,直說要對林月兒動用家法。


    梅家大小姐卻淡漠地沏來熱桔叉,為夜咳不斷的梅夫人鎮定一些不舒適。


    她的目光輕輕一瞥,說道:「月兒是我的侍婢,要罰,也是我來做主;你說月兒對你無禮,那麽你闖進我的書房,無故掀翻了我一桌字畫,毀了那些書卷,又要怎麽罰?」


    小小姐恨恨地瞪著姊姊,驕蠻地道:「那是月兒的錯!誰讓她不到我房裏伺候!你該去罰她!」


    梅家大小姐平靜地望著這個胞妹,感到陌生人般的情緒。


    小小姐其實沒有辦法承受姊姊這種平靜得近乎冷酷的目光,她跺了跺腳,氣唿唿地走了。


    從此,她也不嚷嚷要林月兒去她房裏伺候,但幾乎日日都要來姊姊院落裏騷擾。


    她闖進來、喝令月兒陪她出去;月兒不出去,她就不走。


    有她在一旁吵鬧,梅晴予和邢天幾乎沒辦法過日子;下棋她要插手、讀書她要胡鬧、彈琴她要敲桌板、背詩詞她就唱反調。


    在梅晴予麵前,邢天不會對小小姐動手;而有邢天在身邊,梅晴予也沒辦法無視妹妹的存在。


    她心裏藏了禁忌的秘密,而這個秘密,隨著邢天的越發俊美、越發耀眼,而逼得她焦躁恐懼。


    什麽時候身分會曝光呢?什麽時候會失去他呢?什麽時候他們會再也見不到?


    她很害怕。


    這麽幾年的朝夕相處,他們的互動親密,卻隻是純粹的互相珍惜。無涉情愛的情感,還不到變調的時刻。


    然而她就要十五,寄笄的女孩子,四方前來求親的媒人很快就會踏破梅家的門坎。


    事實上,已經有長安裏的高官私下來打聽過了:梅家的爹也曾委婉地詢問過她的意思,顯示有意要將她嫁入官家。


    但梅晴予隻是端莊地挺直背脊坐著,一言不發。而隨侍她左右的月兒,即使梅家的爹詢問著這樣貼己的私事時,她也不曾被屏退。


    與梅晴予不一樣,邢天很早就清楚地知道,他要娶這個女人!


    梅晴予還沒有意識到的依戀、柔軟、寵溺,他都已經洞若觀火地明悉。


    就要十五了阿!這個少女……這麽才貌雙生的女子,恐怕才行過成年禮,就有人迫不及待要上門迎娶。


    梅府的兩位小姐,都是聲名遠播。


    大小姐以才氣見長,容貌性情卻遜色於小小姐,贈了優質的字畫書卷固然能令她開心,但也就僅止於開心;難以討好、親近的大小姐,縱使才氣如此有名,娶了入門必然能增加夫家的書香地位,但這麽一尊菩薩供在家裏,委實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


    反觀小小姐,則以嬌媚含豔的容貌風靡了眾位公子,還未及笄,媒婆就幾乎要踏壞梅府的門坎,全是意圖迎娶小小姐的;容貌這樣姣好,性子這樣驕蠻,卻容易討好、容易親近,看在富家公子眼裏,帶出去有臉麵,在家裏也容易安撫,何況這樣的貌美,即使擺著當飾物都賞心悅目。


    最重要的是,她們是梅府的兩位掌上明珠。


    梅家老爺是什麽人?他教授官家子弟,從他門下出去的哪一個不是官場上的搶手貨?除了皇帝、太子不是他的學生之外,從王爺以下到將門後代,從尚書府到基層縣官,他的學生多到隱約成為一股勢力,若不是梅家老爺隻對教援弟子、收集古籍孤本有興趣的話,他早已成了皇室極權的威脅。


    與這樣的梅府結親,隻有利處,沒有害處。


    邢天低著頭,安撫著梅晴予的不安。他知道她在怕什麽,也知道自己逐漸無法掩藏身分。他尋思著離開梅府的最佳時機,而這些年下來,他存了不少錢,也出過梅府,在外頭假借他人名字開了一家小店,自己隱身在幕後操控,迴收的利潤估計著應能養活兩個人。


    現在他差的隻是說服梅晴予在梅府裏等他,待到她十五及笄,就可以將她娶走了。


    還有半個月,他的少女就可以嫁人了……


    撫摸著梅晴予整齊綁束的長發,那溫柔的手勢、憐惜的目光,令被冷落一旁的小小姐恨得想一把搶走。


    「月兒你跟不跟我走?」她狠狠地瞪他,「我知道你的秘密哦!你要不跟我走,我就去跟娘告狀!」


    聽得「秘密」兩字,梅晴予嬌婉的身子倏然一顫,注視著她的邢天目光則冷了下來。


    他偏過頭去,望向小小姐,「什麽秘密?」


    「哼!怕了吧?」小小姐得意地仰高臉蛋,「是可以把你攆出梅府的秘密哦!誰讓你不去我房裏伺候,要待在這裏!」


    邢天注視她,那目光如此冰寒。「說到秘密,小小姐的院子裏,前些日子是不是有什麽不該出現的人呢?」


    小小姐俏臉一白,質問道:「你胡說!我房裏幹淨得很,你一個奴婢亂嚼什麽舌根?」


    「但月兒明明看到一個人影從小小姐門口竄出來,衣衫不整地從梅府後門溜出去呢!」


    他聲音很輕,卻說得陰險,隨著他的話語,臉色蒼白的不僅隻有小小姐了,梅晴予瞪著他俊美的側臉,又望向被人撞破了隱密而臉色煞白的胞妹,感到不可置信。


    「你敢汙蔑我?」小小姐揚高了聲音,「你還不是在房裏藏了人?我看到了!從你的侍女房裏走出個男人!」


    話聲落了,梅晴予一慌,失手就摔了書卷。


    小小姐瞪著她的失態,媚麗的眼睛眯了起來,聲音陰惻惻的。「藏了男人的,該不會是清高的姊姊吧?」


    「不要亂猜。」略略嚴厲地低喝,梅晴予端正了原本就挺直的背脊,清冷的目光彷佛冰水一樣澆灌在小小姐的怒火上,仿佛冒出了白煙,卻更是助長了小小姐的氣焰。


    「有沒有亂猜,讓娘請來嬤嬤就知道了。」她恨恨地說,幾乎要活剮了姊姊,「叫嬤嬤來給你們驗身、看看你們是不是破了處!」


    「那麽小小姐是不是也要一同驗身呢?」


    在梅晴予因為胞妹歹毒的心思出聲喝斥之前,邢天先開口了。那目光、那嗓子,都溫柔得彷佛塗了蜜,卻裹著尖刀利鋒,要將小小姐開膛刮腹地支解。


    聽了入耳,心底生寒,小小姐怒得渾身發抖,恨得十指抓撓,這個下賤的奴婢居然抓著她隱密的痛處,以下犯上地威脅她,真是不可原諒!


    她氣得撲了上去,她要撕了月兒那張嘴,讓她沒辦法再用這樣冷冰球的聲音對她說話!


    梅晴予在第一時間裏被邢天藏到了身後去,她驚唿,還來不及掙紮,一個陰影就落到了她麵前——


    邢天將她護著,用她從來沒有注意到的堅實的背心。她仰望著,看見邢天擋住了妹妹揮舞的手腳,妹妹嘶吼、踢打、嘴裏咒罵著,甚至吐了唾沫。


    梅晴予感到不堪入目,心裏那樣地疼痛。


    梅府裏上下都寶愛嬌寵的妹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不知世事的孩子,應該是要天真可人、純淨婉約的,為什麽會是如今的麵目猙獰?這不應該的,日後要嫁了人,夫家會怎麽整治她呢?這樣的妹妹,傷了人,自己也要受傷啊!她痛惜,而忍不住心疼。


    小小姐被不可思議的力量壓倒性地製住,她氣瘋了意識,胡亂地抓過書桌上的任何東西拿來就打,紙筆揮舞、墨水飛濺,甚至連硯台也被拿來當成武器,壓製她的月兒卻麵不改色,劈手打落了她手裏的東西,抓緊了她的肩頭要將她丟出去。


    氣昏了頭,小小姐一轉身,手裏握著了什麽就朝她臉上揮去。


    邢天將頭一偏,卻沒有完全躲過,血光也就無預警地飛濺了。


    梅晴予駭得尖叫一聲,又旋即壓住聲音。邢天那一下頭偏得及時,沒給劃破眼珠子,卻還是傷到了眼下,深深的裂痕湧出大量的鮮血。


    小小姐手裏,抓著拆信的刀柄。見著了血,她自己也怕得迴複了意識,身子癱軟下來,軟軟地倒在地上。


    邢天壓住傷處,撕了自己一截衣袖來堵住血口,他放開了小小姐,冷靜地揚聲叫來外圍伺候的婢女。


    婢女來了,尖叫著收拾殘局,把小小姐扶迴房去,拿來傷藥略略處理,又叫喚要去請大夫。


    一片混亂裏,梅晴予緊緊偎著邢天,顫抖的身子讓他憐惜萬分地擁住。


    這件事,終究鬧到了梅家夫人那裏去了——


    月兒因為裂口太深,被大夫確認是破相了。這麽一個幹淨漂亮的姑娘破了相,有了瑕疵,將來怎麽找夫家?梅家夫人氣得渾身發抖,為了小女兒的不知分寸與死不認錯,揚言要動家法。


    梅晴予默默地看著,沒有勸阻。


    她和娘親談了徹夜,剖析對胞妹的管教失當,太過嬌寵以致她無法無天。在胞妹十五及笄之前,還是必須要嚴厲管教,硬掰也要把她的性情掰正迴來,否則將來嫁入夫家,要怎麽對人家交代,這麽一個書香門第裏竟養出一個如此蠻橫霸道的女娃娃?除非她一生都嬌養在梅府裏……


    但是,被嬌寵著養大,沒打過罵過的小小姐,怎麽可能體會姊姊的苦心?


    她連第一下的疼痛都沒忍過,哇哇大哭起來,淚眼模糊裏,她恨恨地瞪著不遠處的姊姊,那尖厲的目光連梅家夫人都不可置信。


    「你那是什麽眼神?她是你姊姊!你這麽跟仇人似地瞪著她做什麽?」


    「她是故意的!」挨著打掙紮哭鬧的小小姐,聲音恨得都沙啞了。「她才不是我姊姊!她故意讓我被打!她討厭我!」


    「你胡說些什麽?姊姊什麽都讓著你,你還不知感激!」


    「她不把月兒給我!還讓我挨打!這算什麽姊姊、這算什麽姊姊?」


    「你!」梅家夫人氣得捂住心口,幾乎要暈過去。


    梅晴予連忙扶著她,為她拍背,將氣撫順,還喂了一大口熱茶,讓她歇一下。


    她接過板子,站到了妹妹麵前。


    「第一下,是打你目無尊長、忤逆娘親。」


    「第二下,是打你自恃身分,作踐他人。」


    「第三下,是打你胡亂發作,波及無辜。」


    她的聲音清冷,飄忽而沉痛。


    「你會痛,別人也會痛。做不到人我區別,將自己的意誌強加在他人身上,還振振有詞自己沒錯……梅家沒有這樣踏出門的孩子。你就重新學習吧!在你懂得尊重別人的存在與傷痛之前,不許踏出梅府一步。」


    「你憑什麽……」


    「憑我是你姊姊。」平靜而沉冷的聲音,莫名地壓製了小小姐的怒氣。她怔怔地注視姊姊痛楚得含淚的目光,突然覺得害怕。「教養失當,身為長姊,我也有錯。」


    姊姊的聲音和平常一模一樣……又彷佛是不一樣的,那樣澄澈的,莫名地沉到了小小姐心底去。


    她安靜下來,忍耐著打在身上的板子,眼淚一滴一滴,淚水模糊裏,她卻看得很清楚——


    地上的淚漬,姊姊也有份兒。


    不驚動任何人地,梅家大小姐的侍婢被遣了出去。


    發覺的人,在看到大小姐蒼白得幾乎哀傷的臉色之後,都不敢去問,生怕撞進她心裏的傷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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