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那一役,徹底驚動了葉政陵,讓他看清了朕對侯府的態度。


    至此,朕與他的交鋒,才正式開始。


    此後三年,朕與他各執一子,共下一盤生死局,他步步求存,朕步步緊逼,像是風平浪靜的角鬥場,風暴蓄起了一次又一次。


    他早已進退維穀,兵權已交,戰袍已去,定安侯府毫無反抗餘地。


    一旦他向侯府坦露君心不良,那麽他連最後與朕周旋的餘地都沒有了,等來的隻有鋪天蓋地的殺機與滅門慘案。


    所以他隱下風暴,以一己之力苦苦支撐數載,想方設法為整個侯府求個善了。”


    “啪嗒”一聲,盛帝抬手將茶盞放在桌案上。


    抬眸看著簷雨下垂成簾,眸光深沉悠遠,好似陷在一場昔日的迴憶中。


    “為官三思,思危,思退,思變,他暗暗思退,定安侯府先是退了一個將軍,後來又退了一個尚書令,最後隻剩一個葉政堂還在朝中撐著侯府百年基業。


    朕眼看著他們將要從朝堂漩渦中退出去,若真叫他們隱退成功,朕將不好再找借口鏟除他們,因此,便有了後來葉政陵獨守孤城那一幕。”


    殿外天光全被大雨掩埋,陰仄逼人,寒意四起,像是怎麽都等不來一場空晴。


    裴朝深深陷在昏暗的角落中,暗青色的袖擺隨風招展,全身上下泛起涼意。


    十指緊緊攥著袖擺,清淺的雙眸逐漸發紅,指節用力到泛白。


    所以,他們當時深陷戰火,哀鴻絕望一場,久等援軍不至,是他……刻意為之。


    耳邊響起一陣肆意無比的大笑,隻聽一道假意十足的哀歎緩緩落下。


    “曄兒不用這麽看著朕,自古成王敗寇罷了,當年葉政陵的最後一戰,他明知一去不迴,可他還是去了,畢竟,君命難違啊。”


    蕭如曄死死壓著滿腔的怒火,雙目赤紅,已經無法用言語來描述他的憤怒。


    “他視死如歸,明知一去不迴,可他還是去了,就這樣都不能讓你有一絲動容,信他忠心可表?”


    盛帝低頭笑了起來,再抬頭時,目光冷寂幽深,語調涼薄至極。


    “那個時候,朕已經不在乎他有沒有忠心,朕隻在乎,朕與他的那盤生死局,誰能贏到最後。


    當年他帶著不熟的軍隊奔赴邊關,要說他那時沒有反的心思,朕一萬個不信。


    可朕就怕他不反,朕想用那場戰火看看懷遠軍到底存不存在,還想用那場戰亂將定安侯府一網打盡。


    所以,在那場與北幽的對戰中,至始至終,都沒有援軍。


    他也知道不會有援軍,所以求援的信一封都未發出,因為他不知向誰求援,他知道誰都救不了他。


    因此後來,盛安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查了參與那場戰役的所有人,每一個環節都未出錯,可援軍就是遲了。


    可她從未想過,第一個環節便出了問題,他若不曾求援呢。”


    密密麻麻的疼痛從指尖爬滿全身,蕭如曄雙目充血,一滴紅色的液體陡然從眼角滾落。


    “若懷遠軍真的不存在,若他不反,援軍不去,北幽舉兵猛攻,他該怎麽辦,城裏的百姓該怎麽辦!”


    史冊就擺在那裏,答案明明已經有了,可他還是忍不住替他著急。


    此事,本就無解。


    他反與不反,他都會死。


    他反了,定安侯府頃刻覆滅,他與死無異。


    他若不反,定安侯府尚存,隻他一人行至黃泉。


    果不其然,隻聽一道涼薄至極的聲音落下。


    “不反,那便死,他一死,定安侯府根基鬆動,朕可徐徐圖之,怎樣走,朕都有利,可他怎麽走,都是死棋。


    所以朕還留了後手,將盛安送去了他身邊,那可是整個定安侯府最寶貝的小丫頭,他若不反,那便守城,城內不止有他心係的百姓,還有他最疼愛的小丫頭,死守必是他最後的選擇。”


    殿外大雨不斷衝刷著紅牆碧瓦,好似要將周遭一切陰霾洗掉。


    可任由萬千風雨怎樣吹打,也洗不清宮門裏的晦暗。


    盛帝緩步走到窗前,殿外怒號的狂風瞬間席卷在他身上,衣袍飛揚。


    他抬眸看著摧枯拉朽的雨勢,眼中暗流湧動,淡聲開口。


    “他最後選了以死來為侯府續命,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畢竟侯府先祖曾向蕭氏皇族立誓,定安侯府之人,可死守忠勇,不可有一絲覬覦,否則死後,魂魄碎於四海,永世不得踏入故裏。


    他曾經可能掙紮過,可掙紮無用,他反與不反都無出路,也邁不過死守忠勇的那條線。


    那一戰,僅亡了一個他,朕未能看見懷遠軍,也未能將定安侯府拿下。


    本來,怕他臨終前將朕的圖謀告訴他人,便不打算派兵支援,想等北幽亡盡邊城之後再行收複,可最後,朕還是提前派人去了,那邊城在他的死守下也未亡。”


    “為何改了主意?”


    他不覺得他還有一絲良心。


    盛帝歎息一聲,抬眸看著簷角的風鈴,寂靜的眸光中似是閃過一抹溫情,喃喃開口。


    “阿榆托人送的栗子酥到了,很甜。”


    那一刻,他舍不得了,舍不得那鮮活肆意的小丫頭睡在那荒涼的邊城。


    她在信中說,要在中秋前趕迴來和他團圓。


    然後,他便派人去接她了,就在蠻夷將要破開城門的那一刻,接她的人到了,也就是她盼望已久的援軍。


    可惜,她最終扶棺而歸,未能趕上那年的中秋佳節。


    蕭如曄哈哈大笑起來,雙目赤紅,笑聲中盈滿嘲弄與蒼涼。


    “你還有心啊,你殺了她三叔,她待你如親父,你負盡了所有真心待你之人,尤其是她!”


    一盒栗子酥救了她,一點陰謀算計便將她推至死地。


    簡直虛偽至極!


    盛帝並不反駁,反而沉默良久。


    他這一生自負薄情寡義,最善玩弄人心,世間萬物合該為他驅馳。


    可對她,難免又多了一份愧疚與不忍。


    她太好,好到讓他這種薄情寡義之人多次無法下手。


    可,“她太聰明了,葉政陵的死對她打擊太大,朕第一次見到了她毫不掩飾的鋒芒。


    她利用她阿爹與你的便利,以雷霆手段查了所有能夠想到的細節,那次朝堂之上換了一個太尉。


    朕那時才意識到那小丫頭的可怕,若真讓她抓住一點蛛絲馬跡,她定能查到朕的頭上。


    所以,定安侯府還是得盡早謀,他們都是潛在的危險,隻要有一絲風聲傳到侯府之人的耳朵裏去,朕便會毫不留情的殺光他們。


    葉政陵清楚朕的性子,所以到死都未將朕的圖謀告訴任何人,朕與侯府依舊維持著最好的君臣關係。


    原本朕以為,他私下會告訴盛安,可幾經試探,朕發現她毫不知情,便收起了對她的殺心,畢竟朕也著實舍不得那小丫頭。


    就在朕暫時對侯府放鬆警惕,想徐徐圖之之時,她一點點將朕給侯府立的風口轉了,轉向了她自己。


    定安侯府的盛名像是葉政陵在時那樣,被一點點的壓下。


    當朕察覺時,已經來不及了,她成了新的風口,無形之中接下了葉政陵的殘局,繼續來與朕下。


    她簡直像極了葉政陵,傲氣長在骨子裏,燒了還有一把灰。


    不,她比葉政陵更甚,因為……她沒有死守忠勇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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