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格外冗長,四周燈火葳蕤,涼風輕起,撫慰心河。


    葉昭榆趴在阿爹膝上,杏色衣裙鋪了滿地,碎碎清暉盈落滿身。


    遠遠望去,好似一隻停歇的蝴蝶,雙翅輕閉,盈盈錯落,靈動風華,溫柔又平和。


    她正閉著眼睛聽風,眉目舒展,宛如滿月之圓,寧靜中帶著微醺的愜意。


    頭頂一隻大手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她的長發,隻聽阿爹沉吟片刻,隨後緩緩開口。


    “要不阿榆給為父講講,摩那婁詰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葉昭榆緩緩睜開眼睛,眸光清淺剔透,彎唇笑了笑,隨後抬頭望向祠堂外幽深晦暗的長夜,嗓音輕緩。


    “他,是一個被困在黑夜裏,卻還想讓整個大漠見到光明的人。”


    以身入局,沐著血雨踽踽獨行十三載,於詭譎殺機之中逆轉命輪,誤了歸期。


    疆場百戰,蕩掃瀚海,不是在向弄權者妥協,而是在聚撕碎天地的利刃。


    他要腐朽的王權覆滅,他要虛偽的神廟坍塌,他更要整個大漠赴一場萬朝迭代的盛宴。


    那是反抗,是掙紮,更是新生。


    為此他在風雨如晦中布局多年,一朝落子,舊權傾覆,新政初生,光明即來。


    有人視反抗為歧途,有人棄明珠如魚目。


    可他本身,本就是篇千古獨絕的華章,寫盡掙紮,寫盡不公,寫盡千秋萬代的悲骨。


    帝王骨,滿地殤,他踏著萬千枯骨上了高台,自此萬民噤聲,四海朝拜。


    他就是帝王,踏碎千秋腐朽的帝王。


    葉昭榆歎息一聲,收迴目光,繼續趴迴阿爹的膝頭,心中千迴百轉,輕輕扯了扯嘴角。


    “阿爹,我給你講講他的故事吧,其實,第一個遇見他的定安侯府之人,並不是我。”


    葉政堂眉頭一挑,頓時來了興趣,“說說看。”


    葉昭榆換了一個姿勢,將頭枕在阿爹膝上,借著漫天星河,娓娓道來。


    “第一個遇見他的人,其實是三叔,三叔將他於絕望中扶起,那一扶,便讓他記了十三年。


    也因如此,流落西域時,他見我有故人之姿,方多次出手相救,而後挑明身份後,更是百般相護。


    如他所言,他確實是黎州謝氏之子,此言非虛,而三叔,便是第一個在中原疆土上喚他謝歸的人……”


    葉政堂靜靜聽著小丫頭說話,心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十三年啊,這緣分竟蹉跎了十三年。


    阿陵沒能將人帶迴中原,十三年後,卻讓阿榆將人帶了迴來。


    謝歸,注定可歸。


    月上中天,星河鬥轉,簷角鈴鐸輕響,隨風悠悠飄遠。


    葉政堂聽著小丫頭講到西域是如何政變的,她又是如何被迫入局。


    當講到四處刀劍懸首,烽煙彌漫之時,聽的他心驚膽戰,眉頭緊鎖。


    原來她不僅是西域政變的見證者,還是參與者,竟還讓她直接混到了西域王妃的位置。


    葉政堂心裏一陣大起大落,心緒隨著她的敘述跌宕起伏。


    最後匯聚出八個大字,膽大包天,荒誕離奇。


    葉昭榆講完在西域的經曆後,翻了個身,趴在蒲團上,雙腳翹起來搖了搖,撐著下巴驕傲開口。


    “老葉,你都不知道小謝公子有多厲害,他用整個西域下了一盤棋,百分百的勝率,贏的豪氣萬丈!”


    葉政堂眸光肅穆,不禁感慨一聲,“不愧是一代君王,手腕了得,難怪能一勇功冠。”


    絕處逢生的局,竟讓他下的千迴百轉,又理所當然。


    葉昭榆瘋狂點頭,發間流蘇晃蕩不已,語調輕快十足。


    “他真的絕,在黎州一戰也是,若沒有他力挽狂瀾,黎州根本撐不到援軍來。


    老葉,你聽我說,在黎州的時候,我們遇見了可多糟心事呢……”


    夜色幽寂,一盞燭火搖曳,兩道人影相陪,就著長夜攀談。


    時間被無限拉長,直至夜色逐漸蒼茫,遠處一縷光線慢慢破開雲霧探來。


    破曉流光舞,輕風繞早城。


    整個盛京還沉睡在昨夜的美夢中,而某處祠堂,早已沒了兩道鬆散的人影。


    濯纓軒內,四處春風和煦,簷下飛花數朵,直直日影斜上西樓,某處房間裏的人才悠悠轉醒。


    纖細淩亂的身影歪歪斜斜的從床上坐起來,發絲散亂,眼底烏青,活是一副快被吸幹了精氣的模樣。


    可當她睜開眼時,眼底卻閃著輕鬆透亮的光澤,瞬間將頹廢一掃而空,反而帶著幾分神采奕奕。


    她抬頭看了看四周,隨後彎眸一笑,是阿爹送她迴來的。


    剛要起身下床,轉頭便瞥見了一封書信正端端正正的擺在床頭,不禁一挑眉,抬手拿了過來。


    看著信封上寫著“吾兒親啟”幾個字時,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略有所感,抬手將信打開。


    入目便是蒼勁有力,風骨極佳的字跡,隻見上麵寫著:


    吾兒阿榆,展信舒顏。


    昨夜促膝長談,心起狂瀾萬丈,憂思切切,久久不得抒懷,故作此書,應汝之求。


    居諸不息,歲月如寄,思之過往匆匆十六餘載,汝自蹣跚學步長至今朝玉立亭亭,已具獨立處事之能,吾甚欣之。


    然,吾每夜寐夢汝,皆為汝之幼時,一顰一蹙多為喜樂,少有愁思,竊以為此生長樂,百歲無憂,然概莫如是。


    天下亂局,八方風雨,汝被迫立於危牆之下,親曆血雨,亂汝心曲,幾度悲慟潰敗難捱,然吾竟一絲未察,昨夜聞之,心如刀絞。


    是故,為父始終心意難平,此乃割骨之痛,憤汝怎可獨吞苦果,瞞父至此!


    吾固知汝聰慧,襟懷磊落,不拘俗世陳規,淩於萬壑之上,或吾自愧不如,然,人生在世難由己身,汝又生於王侯貴族,三步規矩,五步囚鎖。


    汝若抱守貞心,必多坎坷之遇,不平之意,為父甚為憂之,望汝每每逢遇灘塗,勿再獨自登道,務必攜吾相攙,為父願為吾兒鋪路。


    嗟唿!歲華空冉,心曲悠悠,不覺經年,汝已持重留名,榮光故裏,吾為吾兒歡喜,得汝為子,此生幸之。


    昨夜聽汝膝下陳情,覺汝之心愈發堅毅,敢於歧路馬踏荒川,也於血雨高歌破陣,更於流言笑罵由人。


    弱者自顧,強者顧人,汝雖放浪形骸,實乃上上強者,因汝之心皆在護人,從未置己於弱者之位,不是男兒,勝似男兒。


    而今汝已立於山巔,也與他人頂峰觀瀾,素手操盤,緘默不語,心思九轉,護家護國。


    汝自生羽翼,無需仰雲梯,為父欣喜之餘又添愁思,恐汝思慮過甚傷其心神,怕古語成讖,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而汝又於昨夜泣淚成珠,言謝歸太苦,可吾卻覺,吾兒太苦,情起之時,他未生情絲,情濃之時,他方悟蘭因,情深之時,他已隔萬裏。


    諸行皆苦,求不得最苦,愛別離最痛,吾兒蘭因早悟,窮極心思暖他哄他,卻又獨捱相思之苦,吾兒情深,吾甚心疼。


    然則,人之一生,情思難卻,銘心刻骨,莫作歧路。


    汝與謝歸相識於微末之際,相戀於尋常日久,相守於危難之時,早已相思一處,情深難止。


    吾雖頗具微詞,但亦感汝二人之情堅,深夜輾轉良久,每每思及汝二人之遭遇,痛心切骨,哀歎不已,不忍吾兒再添坎坷,遂秉燭夜書,故欲成全,善了吾兒相思之意。


    然,大漠悠遠,萬萬裏歧路,遙思吾兒遠赴他處,教吾如何喜,如何悲,又如何念,如何憂。


    吾兒,吾兒,慢慢長,再慢慢長……


    風曳心旌,悲戚難止,幸得汝遇良人,平吾心中憤懣,遙祝吾兒相思不負,初心不染,盛世之下,始終少年。


    父揮筆垂淚,歎惋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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