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穀生風,夜色幽靜,一人著淡青色裏衣,緩步穿行於山野。


    四周山川平仄,寂靜無聲,唯林中蟲鳴四起,帶來陣陣生氣。


    不知走了多久,他在一座恢宏的墓前停下,看著碑上的名字,眼睫輕輕一顫,隨後歎息一聲,抬手將懷中酒壇打開,傾斜一倒。


    濃鬱的酒香頓時彌漫整個山野,他眉眼平靜,淡聲開口,“你的那盤棋,我解開了。”


    隨後他席地而坐,輕笑一聲,平靜的眼眸起了一絲波瀾,“葉政陵,你可真行,你的棋還是我教的,到最後,你卻用一盤棋困我多年。”


    “那盤棋自你擺出,我們便一直在下,可未等你我下完,你卻先行一步,而後將我拋出棋局。


    而我終不知你所求是何結果,多年來,我獨自對弈,萬千結果嚐遍,都不順我心。


    唯此次,與你救下的那匹狼崽博弈,方得我心。


    我思緒良久,方明白,你曾也與我一般,徹夜難眠,想要萬全之策,求一個善了的結果,可萬千方法嚐遍,皆是絕處不逢生。


    而唯你我玩笑時,隨手留的那一子,卻成了此局唯一的生機。


    可最後他們將你逼上絕路,你劍走偏鋒,碾碎脊骨,尋得生路,卻天地不容,為抓住那抹絕處逢生的影,你甘願做那橫刀立馬的垂死客。


    那局棋,你我終究沒機會一起下到結局,四年了,我才堪堪下出你最終要的結果。


    如若是這般,我寧願當初未曾教你下棋,也不讓你將我拋出此局,成全你的結局。”


    他自顧自的笑了起來,拿起酒碗喝了一口,“阿陵,即便是這天下為棋局,我也下的。


    你以為讓我提前出局,我便發現不了你的所做所求,別忘了,我曾以什麽名揚天下。”


    林中幽靜無比,隻餘陣陣濤聲應和著他的絮語。


    世人皆道他是滿腹經綸美玉良才,卻不知在黯淡無光的夜晚,他會獨臨墓前,對著冰冷的墓碑低語。


    他抬眸看著烏雲遮蔽的月影,白發飄散,輕歎一聲。


    “你可知,自從你將榆丫頭和我從那場戰役中保下,我們便未曾有一刻是自由的。


    在我們身後,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們,他們一直在覬覦你的東西,皆認為,那些人必在我們手中。


    這些年,除了戰事出山,我甘願枕山棲穀,在此停留,可山川浩瀚,也阻擋不了覬覦之心。


    如今,他們怕是早已按耐不住了。”


    月影逐漸黯淡,更深露重,沾濕了他的長睫。


    他一斂衣袖,青衫飄搖,眼中染著幾分薄醉,指尖點著酒碗,淡淡一笑。


    “你看,你總想讓我退出這趟渾水,此事乃你定安侯府之事,與我賀行也無關,可我早已無路可退,此生不死,當是不休了,葉政陵,你明白嗎?”


    他仰頭喝了一口酒,清冽的酒水灑滿衣襟,帶著幾分無奈與執著。


    林中聲濤陣陣,伴著山霧繚繞,偶有幾聲怪鳥啼鳴,莫名生出幾分心驚之感。


    他卻絲毫不在意,一碗接著一碗的飲,直至醉倒在墓前。


    微微抬首,醉眼朦朧間,好似看見昔日友人,踏著霧氣走來。


    依舊意氣風發,千萬險,自當先,馬尾高揚,抱臂俯瞰著他。


    “喂,賀行也,你可真行,在小爺墳前耍酒瘋,小爺是這麽教你喝酒的?”


    那神情與記憶中的別無二致,他兀自笑了笑,明知是醉後幻影,可他還是忍不住與之搭腔。


    “你不也行,我是那麽教你下棋的?”


    那人也樂了,咧嘴笑了起來,隨後笑罵一句,“德行,堂堂賀家大郎,就這點肚量,不就下了一招險棋,竟讓你記恨了這麽久。”


    賀衍也樂了,哈哈大笑起來,可笑著笑著,便收了聲,醉眼迷離,喃喃落下一句。


    “你是不是忘了陛下對我的判責,說,免其死罪,杖一百,降為奴籍,終生不得入仕。


    賀府世代書香世家,我為奴籍,為家族蒙羞,早已在族譜除名,這世間哪還有賀家大郎,不過一荒野遊魂罷了。


    我丟了身份,丟了榮耀,更丟了友人,可他們依舊不想放過我。


    葉政陵,你說我該怎麽辦?”


    林中陡然傳來一陣風吹葉落的聲響,像是一聲久久的歎息。


    風過,無影,無聲。


    遠處天光微微泛白,林中霧氣騰騰,層林疊掩,光線昏暗。


    賀衍步伐不穩的站起來,看了一眼寂靜無聲的墓碑,眸光平靜,隨後轉身離開。


    不急,我等亂局開場。


    風動花落,煙雨纏綿,半山腰下起微雨,淋濕三千陡階。


    苔花叢生,野草瘋長,將暮春唱響。


    山門下的密林中,一人朝著山上遙遙張望,渾濁的眼眸微眯。


    一晚過去,怎麽還沒消息傳來?


    難道,已經被人發現拿下了?


    老者目光一沉,慢慢退迴密林之中。


    他們早已在止夷山上安插了內應,時時關注賀衍的動向,看他暗地裏是否與懷遠軍有聯絡。


    可多年過去了,絲毫未曾發現他有任何動作。


    如今黎州不久將會淪陷,他們若再不從他與郡主身上得到關於懷遠軍的消息,他們便會和那消息永遠留在黎州。


    既然慢慢觀察沒用,那便直接用強,反正不久之後,他們便會長眠於此。


    一隻飛鳥掠過密林,撲棱棱的朝他飛來,一雙羽翅煽動著雨絲,攪起一陣細微的氣流。


    他手一抬,飛鳥頓時落在枯瘦的掌中,抬手取出竹筒中的紙條,展開掃了一眼,眼眸波動。


    隨後抬手一捏,手中紙條瞬間化為齏粉,隨風吹遠。


    宸妃的骨灰被郡主掛在城門口,殿下命他想辦法替他取迴。


    他目光微動,隨後繼續盯著止夷山。


    可他來黎州,隻有兩個任務,一是問出懷遠軍的下落,二是讓郡主永遠留在黎州。


    除此之外,他不想再接殿下的任何任務。


    長風登臨,煙雨浩渺,滿池枯荷漸生新綠,待暮春一過,盛夏到來,荷香盈袖。


    葉昭榆坐在池邊釣魚,耳邊雨打浮萍,泠泠作響,難得清閑片刻,閉著眼睛偷閑。


    摩那婁詰看了一眼睡的歪歪斜斜的人,一手撐傘,一手將人向自己撥了撥,隨後折了一片綠葉叩在她的臉上。


    葉片底下的人彎唇笑了笑,嘟囔一句,“我沒睡。”


    “那就眯一會兒,今日休息,不用去想任何事情。”


    “好。”


    兩人這一坐,便是一天光景。


    晚來煙收,天邊放晴,漫天的夕陽映在澄澈的江麵,絢如煙火。


    摩那婁詰垂眸看了一眼枕著他的腿,陷入熟睡的人,琉璃色的眼眸波動,輕歎一聲。


    自從她來到黎州,好似未曾停蹄,煩心事一件接著一件找來。


    她想盡萬全之策應對,未敢有一刻的鬆懈,她怕一旦懈怠,便有人因她喪命。


    以眾生為質,她不得不繃緊弦,未敢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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