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婦人被衙差這麽一推,如同枯枝敗葉般的就倒了下去。脖頸間戴著的大木枷,“嘭嗵”一聲砸到地上,轟然作響。


    婦人的雙手也被鎖在枷裏,也不能伸出手支地,隻得任由木枷卡著咽喉,劇烈的咳嗽起來,看似就要背過氣去。


    紫笛的一對粉拳捏得咯吱作響,再也坐不住了,使勁力氣要站起身來,要衝上去狠狠教訓一下那兩個大搖大擺坐在那裏喝茶的衙差,卻被李嗣業的一隻大手壓在肩上,絲毫動彈不得。


    李嗣業咧開大嘴,衝著紫笛憨笑:“我還以為隻有我最喜歡鬧事惹麻煩呢,沒想到,現在身邊還多了一頭小母牛犢子,比俺老李更衝動哩!”


    紫笛忿忿的一呲牙,做勢就要往壓在自己的肩頭李嗣業大手咬去,恨恨的道:“還好意思說,虧你這種大男人還自詡是英雄好漢,一點正義感和同情心都沒有!”


    李嗣業嚇得飛快縮迴手,嘖嘖的驚歎道:“好兇悍的娘們!有大人在這裏,你少滋事。這種事情,大人自會有主張的,你別壞事就好。”


    秦默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別鬧了,然後對範士德說道:“範先生,你過去看著。對那兩個衙役說一聲,叫他們別虐待那個犯婦,讓她站起來,大熱的天,給點水喝。”


    範士德拱手而去。


    秦默他們坐在驛站裏間,而那兩個押犯人的衙役就在門口喝著水。看似不準備多作停留。範士德上前跟他們說了兩句,然後兩個衙役慌忙拱手迴話。


    稍後範士德迴來,對秦默說道:“大人,卑職問過了。這名犯婦名叫蘇小憐,是河南縣人士。四天前因涉嫌謀殺親夫,被婆家人一狀告到了河南縣衙,然後被拘押審問,現在正要押往縣南重刑牢房。”


    “四天?”李仙惠遠遠看了一陣,皺了皺眉,憐憫地說道,“才四天的時間。怎麽就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折騰成了那個樣子。那些個縣官衙差,也太狠心了點吧?”


    範士德道:“是啊,大小姐。卑職也有些奇怪。按我大周律法,像判論這類重大的民案訴狀,先要問明情由,查驗供詞。


    如若仍未弄清,就要明令立案,會同縣內法曹有司,合同校驗各類證據。再次審訊時,犯人若再不肯說招供,方可用刑。


    從受訟到立案、取證。前後就至少需要六到七天的時間。現在方過了四天,卑職就看到,這名犯婦已經是渾身帶傷……”


    “範先生,你地意思是,河南縣令判定此案,可能並未按既定的程序來辦是麽?”秦默道。


    “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永徽律》中明文規定了審理刑獄的程序流程,就是像剛才先生所說的那樣。如若沒有照辦,最高可判當職官員杖刑七十對麽?”


    範士德點頭稱是:“大人好記性。《永徽律刑訟》中,正是如此規定的。”


    被任命為禦史欽差後,在下江南擔任巡察使之前,秦默就將大周的律法惡補了一番。


    現在應用的是唐太宗命長孫無忌等人編撰的《永徽律》。


    秦默當時就驚歎不已,因為唐朝的律法,實在是太完善太細致了。


    秦默站起身來說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又是職責所在,過去看看吧。雖說這裏是京縣河南縣。我不太好直接幹預查案,但管管那些辦案不力的官吏還是可以的嘛!”


    範士德嚅咧了一陣,欲言又止。秦默視而不見,直接走到了兩個衙役麵前。


    兩個衙役看到秦默過來,驚疑的站起身來,拱手垂頭而立。


    秦默瞟了仍舊趴在地上的那個犯婦一眼,見她如同稻草一般淩亂地頭發,將整張臉都遮住了,看不清麵部。


    幹瘦枯槁的身體,顯得羸弱不堪。背部和臀部滿是紫黑的血跡和傷痕,好多地方還結了血痂流著膿水,將衣服和皮膚粘在一起,旁邊還有幾隻蒼蠅嗡嗡地的飛來飛去,不時上去盯咬一陣。


    秦默皺了皺眉頭,劍眉略挑,衝那兩個衙差說道:“扶她起來,鬆枷,給她點吃喝。”


    “這……”


    其中一名衙役遲疑道,“大人,這刑枷封條,是縣衙親封的,小人安敢造次將它取下來?”


    “少囉嗦!”秦默知道,範式德已經跟他們說了自己的身份,於是也懶得同他們廢話了,眼睛一瞪擺起了官威,“按大周律,克減刑犯飲食,肆意虐待者,或飲食時不予去刑枷者,可判杖六十;若因虐待將刑犯致死,判絞刑。


    如今她虛弱不堪,天氣炎熱又極易染病,性命隻在一息之間,若有什麽差池,你們兩人也逃不了幹係!”


    兩個衙役嚇得渾身一陣哆嗦,連連應諾,將那個婦人從地上扶了起來,還跑去找驛丞要飲水食物去了。


    整個大唐時期,從太宗手上起始,“驛站”都是一個很有特色的存在。除了傳遞住來的重要公文,還要負責接待過往辦事地官宦人家。


    驛站中,飲食馬匹從從來不缺;各類器具用品,臥室廚房,比之商用的客棧毫不遜色,而且是完全免費的。


    尤其是到了現在繁榮的大周時期,有哦驛站,甚至比高級客棧還要打理得更好,用“豪華”來形客一點也不過分。


    有錢才好辦事,縱觀所有封建王朝,也隻有大唐才將這種旅驛福利設施,打理得如此完備。


    李仙惠略略上前幾步,看著那個婦人蒼白如紙的臉龐,憐憫地說道:“這位大姐,你……可有什麽冤屈麽?若是有的話。可對這位秦大人講。他或許可幫幫你。”


    婦人原本還顯得秀氣的臉龐,此刻卻是表情呆滯神情麻木,一雙如同死人般泛著冷灰的眼睛,略略瞟了李仙惠一眼,沉默不語的微微搖了搖頭,然後接過衙役給她地飲水和饅頭,慢條斯理心不在焉的吃喝起來。


    旁若無人一般眼睛直直的盯著地麵,仿佛都不會轉動了。


    李仙惠被她瞥了這麽一眼,感覺身上一陣發寒,起了好一陣雞皮疙瘩,不自覺的退後一步,靠到了秦默身邊。


    身後的衙役按過話來說道:“這位大小姐,你別跟這個悍婦說話。這個婦人,真是好不知死!


    謀殺了親夫,被拘到案後,任憑縣令大人如何詢問,如何動刑,都死活不肯說一句話。


    今日本要被判絞刑,但她又突然發瘋撒潑一般的叫囂起來。說沒有殺人。嚇!誰信呢!你看她那鬼樣子,嚇都能嚇死人了!她不殺人,誰能殺人哩!”


    “住口!”秦默低喝一聲,衙役慌連退到一邊,閉口不敢說話了,秦默道:“若都像你這般,僅憑自己的妄自猜度就判案定刑,這大周天下還不亂套了?


    這位大嫂,你叫蘇小憐是麽?你連日來不肯供述,為何今日又要翻案呢,你可有冤屈?若有冤屈,可以對本官說說。或許本官,能幫幫你。”


    蘇小憐癡呆的轉過頭來,看了看秦默癡癡的傻笑起來:“我沒有冤屈,我耍他們的!我就是讓他們用刑,早點打死我算了。”


    紫笛差點跳了起來:“你瘋啦!哪有你這樣的人哦!”


    蘇小憐白得仿佛魚肚一般眼睛瞟了紫笛一眼,毫無生氣的說道:“他死了,我還活著有什麽意思?隻盼能早點下去陪他罷了。若是自己尋死,免不得還被他家人唾罵說我畏罪而死。


    就讓這些當官的,將我活活打死吧。不要判什麽秋後處決,或是流放三千裏。那太難熬了。若是被打死,或許能讓他的家人消消氣,將我與他葬在一處吧。”


    “荒謬!”秦默生氣的瞪了蘇小憐一眼,“居然還有你這麽愚昧的女人!你若是死在刑訊中,你夫家地親人,隻會一直相信你是謀殺親夫的兇手,怎麽有可能‘消氣’,將你與他合葬?!”


    蘇小憐發瘋一般的叫道:“我沒有殺他!沒有!我寧願死地是我,我寧願為他而死,我怎麽會殺他!”


    包得滿嘴的饅頭糊糊也從她的嘴裏噴了出來,弄得下頜胸前一片狼籍。


    兩個衙役上前一步按住她,就要再往她脖頸上套木枷:“你這悍婦,給我老實點!這位大人好心好意想幫你,你還不識抬舉使瘋撒潑!”


    沒想到,那個幹瘦的婦人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那一把力氣,使勁一把推開了那兩個衙差,將左手食指塞嘴裏,惡狠狠的一把咬了下去。頓時,半截手指被她自己咬斷了下來,吐到地上,一陣血肉模糊。蘇小憐瘋狂地喊叫道:“我沒有殺他!沒有!我蘇小憐咬指對天發誓,若是我殺了我的夫君馬成乾,願受天打雷劈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


    看著地上半截手指,和滿嘴是血的蘇小憐,眾人都驚駭住了。


    李仙惠更是慌忙跑到一邊,差點嘔吐起來,紫笛連忙上前扶住。


    秦默心頭也是一陣駭然,這個女人,還真是兇悍!


    而且從她的行為舉止裏,秦默仿佛看到了一樣東西,就是那種‘哀莫大於心死’地心境。


    一個人,若是心都死了,也顧不得什麽疼痛、受傷,更不用說儀表、禮節這些東西了。


    秦默衝著兩個衙役凜聲低喝道:“替她止血,然後帶迴牢房,仔細看管,不可再行虐待!”


    然後對身後眾人揮了一下手,道:“走,去河南縣縣衙。”


    範式德急急上前兩步,低聲道:“大人,眼見交旨日期將近,再為這樣的小事浪費時間,怕是不好吧?若是再橫生枝節耽誤了時間,迴朝可是要受罰的。”


    秦默不耐煩的說道:“範先生以為,這是小事麽?當官的,眼見百姓冤屈疑案視而不見,那還當官作甚,不是有句話,叫人命大於天麽?


    再說了,這還是我的職責所在,若是河南縣誤製判這一案,錯殺好人,我也有瀆職之罪。沒碰見便罷了。既然碰見了,豈能置之不理?”秦默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出來,其實也就是堵堵範式德這個老迂腐的嘴,說給其他人聽聽的官腔客套話罷了。


    蘇小憐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一般,此時又恢複了那副麻木癡呆的群子,頹然的搖著頭:“這位大人,雖然我不知道你的官兒有多大,但你若是能判我個斬立決,就去河南縣衙吧!


    否則,你還是別多管閑事了。再拖拖拉拉的審來審去,我幾時才能脫離苦海,下去陪他?”


    “你……你這女人,真是個十足的蠢貨,蠢貨!!!”李嗣業一直強忍著沒有發作,此時再也按捺不住了,“世上居然還有這你樣的蠢貨!真是氣煞俺也!大人,咱別管這趟子鳥事了,讓河南縣衙活活打死她得了!關我們屁事啊!”


    秦默也是咬牙切齒,煞是有些氣憤,但好歹強忍住了怒氣:“李將軍,你說的話的確很有道理,本官也很想那麽做。但是連你都覺得,這個蘇小憐的舉動,很奇怪對麽?


    既然是這種奇怪的事情,若不將它弄清楚,我這心裏,終歸是放不下這塊疙瘩。廢話不說了,走吧,去河南縣衙看看再說。估計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一行眾人離了驛站再上馬車,朝河南縣縣衙而去。少頃過後,就到了縣衙門口。


    身著千牛衛官服的李嗣業早早跳下車來,威猛凜凜恍如天神降世的往衙門門口一站,朝那幾個值哨的衙役吼道:“當差的,進去叫你們家縣令老爺,速速出來迎接禦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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