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居然放晴。這在清明時節,尤其是江南水鄉這種雨水充足的地域,極其少見。


    清晨,一輪紅日,透過彤雲,灑下萬道金光,將楚仙山莊的一草一木,都鍍上了一層光暈。薄薄的水汽霧霽,盈盈的圍繞在山莊四周。


    秦默早早起了床,站在山莊臨湖的山石上,極目遠眺,靜靜的一個人想著心事。


    晨風輕拂,碧綠的湖水波浪,沽沽的拍打著秦默腳下的岩石,濺起一陣陣白色的水星,帶著水草的氣息,縈繞在他的鼻唇之間。


    聞著這熟悉的氣味,秦默仿佛想起了前日深夜裏,與李仙惠泅渡脫困時的情景,不由自主的微微笑了起來:“她,現在應該還好吧?我應不應該帶李重俊去見她呢?”


    自從昨天大破火鳳一戰結束,又見了上官婉兒接到聖旨之後,秦默一直在這事煩惱。


    武則天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不讓世人知道,李仙惠的存在”;“不想因為她,引起朝廷內亂”。


    這是秦默從聖旨和上官婉兒的話裏,讀出的意思。


    可真正要做到這兩件事情,最有效,最根本的方法,就是讓李仙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每每想到這裏,秦默心裏除了窩火,就是心酸:李仙惠究竟犯了什麽錯?!為什麽不管是她的親人還是敵人,都要處心積慮的想要她死,或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果李仙惠是個麵目可憎劣跡斑斑的角色也就罷了;可是,偏偏她又是個溫情婉約通情達理的好女子。


    盡管被所有人拋棄,成了一個充當炮灰和犧牲品的棄卒,可她始終沒有過一句怨言,自始至終,都還在為別人著想,為國家著想。


    秦默長歎一聲——我若是將這樣的女子殺死,跟一頭禽獸還有什麽區別?!


    每每想到曆史上的一些冤案錯案,我都會痛恨那些混賬的大反派,為屈死的人惋惜不已。難道,還要我親手去幹這樣的事情麽?


    想得正入神,遠方軍營裏,傳來一聲軍鼓震響,隨即聽到齊聲的唿喊。秦默心裏明白,塵埃落定的時刻到了。


    李重俊已經在軍中擂鼓聚將點兵列陣,排好了一個軍儀刑堂,專等秦默登堂審理判決火鳳一案。


    采取這樣的就地處理辦法,而不是弄到州府衙門裏開堂,無非還是為了將此次案件的惡劣影響縮小,不在江南引起過大的恐慌。


    百姓都是健忘的,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將這次發生的事情遺忘,尤其是當他們的生活富足而又安定的時候。他們最多隻會隱約記得,鄂州曾經發生過叛亂,但還沒有事發,就被平定了。


    不管什麽時代,統治者們下定決心讓百姓“忘記”一些事情,還是比較容易的。


    至少表麵上很容易,不會街頭巷尾口耳相傳,鬧得沸沸揚揚。


    秦默深吸一口氣,邁步朝莊外的軍中走去。


    莊門口,李嗣業和範式德左右在那裏恭候。李嗣業今天總算是換上了那套胸前紋著一對雄牛的千牛衛備身皮鎧,背上披著猩紅戰袍,斜挎長刀,威風凜凜。


    反觀範式德,就沒有那套架式了。且先不說他體形本來就有些幹瘦,這幾天他被徐小月等人拿住,塞到浴池裏綁了起來逼問水樂冊的下落,不能動彈的餓了三天三夜,差點活活被整死,此時走路都還有些輕飄飄的。


    秦默看著範式德萎靡不振的樣子,心中暗暗好笑,揮了揮手:“走吧!”


    秦默頭一次的換下了習慣的胡服,穿起了那一身緋色官袍,腰間懸著銀魚袋,頭戴雙翅官帽,搖身一變,成了一名儒雅斯文的吏僚模樣。


    按照唐高宗傳下來的規矩,三品以上官員在上朝或參加重大禮儀、處理政事時,都要穿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著緋袍,佩銀魚袋;六品以下綠袍,無魚袋。


    這套官服秦默早早便帶在身邊了,卻還是第一次穿在身上,雖然合體舒適,但總感覺有些拘束,不太自在。


    到了莊外軍寨前,範式德從錦盒內拿出上官婉兒帶來的聖旨,恭恭敬敬呈到手上:“大人,請拜聖旨入堂,並麵北而拜,再開堂審案。”


    秦默點頭接過,右手擎聖旨,大步流星走入軍寨之中。


    中軍帳前,三千羽林將士執戈立戟分列兩旁,李重俊和上官婉兒在北麵案桌邊,左右分立。


    見到秦默前來,李重俊和上官婉兒上前迎接,離秦默還有十餘步的時候,齊齊雙膝跪下,齊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三千羽林衛“唰啦”一聲單膝跪下行軍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手執聖旨的欽差大人,見之如皇帝親臨!


    秦默左手抬起:“義興王平身,上官婉兒平身。諸將士平身!”


    眾人站起,李重俊拱手一揖,對秦默說道:“欽差大人,刑堂已備,請麵北謝恩,然後開堂審案。”


    秦默點頭,大步走到案桌前,雙手將聖旨舉過頭頂,雙膝跪下,大聲道:“臣江南道巡查使秦默,謹受皇命全權管繕江南。謝陛下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係列的繁瑣禮節之後,秦默高坐北麵堂桌,李嗣業執刀侍立在左,手捧聖旨;範式德居右,執筆把墨準備記錄堂審。


    上官婉兒和李重俊,則在堂桌下的九尺之外,各設了一席桌椅,端坐在那裏,算是旁審。


    剛剛準備開始審案,一名小校飛騎朝軍營跑來,嘴裏大唿:“報——”


    李重俊衝著秦默一笑:“欽差大人,捷報來了!”


    小校到了轅門,翻身下馬跑到堂前,單膝跪地,稟道:“啟稟欽差大人,義興王殿下:並州大都督張仁願張將軍,已於今日子時,攻破鄂州府兵營,斬首七百,俘千餘人。現鄂州府已被張將軍全權接管,捷報奏上!”


    此言一出,滿堂賀喜!


    小校剛剛退下,轅門外又衝進一騎,大唿“報捷”而入。


    “稟欽差大人,義興王殿下:高仙芝高將軍,奉義興王軍令,前往千聖山查剿,至今日醜時止,已全盤收剿山中藏匿的甲仗錢糧無數,擊殺逆黨匪眾五百餘人。


    高仙芝將軍親率人馬,正將所獲物資往鄂州運來,特將捷報傳上!”


    李重俊撫掌大笑起來:“欽差大人,你果然是神機妙算哪!這一次,我們真的是大獲完勝,痛快,痛快啊!”


    秦默拱手迴笑:“還是義興王調兵有方,居功甚偉!”


    隨後,秦默一拍驚堂木,大聲喝道:“帶——江南逆黨匪首,犯人吳興國!”


    徐小月是絕不存在的,匪首,自然是這個鄂州刺史吳興國了!


    吳興國被兩名身強力壯的羽林軍士唏裏嘩啦的拖了進來,離堂二十步時,一名羽林衛軍士衝著吳興國的膝彎裏猛然一腳踩下去。


    早已是渾身無力的吳興國,軟軟的就跪趴了下去,頭都要挨著地了。


    秦默冷眼看著早已像個半死之人的吳興國,厲聲道:“案犯吳興國,原係鄂州州刺史。身為大周臣子,不思代天子宣教,為萬民造福,卻暗懷禍心圖謀不軌,意欲反叛。現證據確鑿不容申辯。判,斬立決!”


    吳興國趴在地上的身子猛然發起抖,終於身子一歪,倒向了一邊,一雙如同死魚般的眼睛,直直瞪著秦默,嘴唇一張一合,卻又說不出話來。


    秦默拿起一根堂簽扔到吳興國麵前,一拍驚堂木:“拖下去,砍了!”


    羽林衛軍士撿起堂簽,凜聲道:“是!”將吳興國倒拖了出去。


    至始至終,吳興國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身後的範式德奮筆疾書,將秦默的一言一語和堂審經過,詳細的記載下來。


    “帶——江南逆黨重要從屬,犯婦吳仙兒!”


    同樣的道理,由於徐小月不存在,便隻能出現“吳仙兒”的字眼。


    吳仙兒的頭發披散,麵如白紙,仿佛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模樣如同枯槁的老婦人。


    她麻木而又呆滯的被拖了進來,同樣被一腳踩得跪了下去,卻直直的挺著身子,麵無表情眼神空洞的,看著高高在上的秦默。


    秦默也冷眼看了吳仙兒幾眼,開口說道:“吳仙兒,你我鬥了這一場,雖然現在徑渭已分,但本官不得不承認,你是一個厲害的角色。”


    吳仙兒冷哼一聲,將頭偏向一邊,卻不言不語。


    秦默微皺眉頭,看到吳仙兒嘴角有血跡湧出,心中才明白——她早已被割掉了舌頭!


    看來,李重俊早早就有過一些動作了,就是怕這些人,到了堂上扯瘋撒潑,說一些不該說的話出來。


    秦默也就不再廢話,朗朗道:“犯婦吳仙兒,本為主犯吳興國之女,與父勾結意欲謀反。


    更利用易容術這種江湖詐術,假扮已故的永泰郡主,誆騙天下混淆視聽造謠生事,意圖嫁禍李家王親,用心歹毒之極,簡直罪無可赦!現證據確鑿不容抵賴。拖出去,砍了!”


    吳仙兒怒目一瞪,衝著秦默吐出一口血水,眼神裏滿是怨毒、不甘、憤怒和絕望。


    李重俊瞟了秦霄一眼,一臉微笑的暗暗朝他豎了個大拇指,低聲說道:“高明!”


    看著吳仙兒被拖出去,秦默心裏突然生出許多的感慨來。迴想起與她勾心鬥角鬥智鬥勇的一幕幕,心中的感覺,頗有些複雜難言。


    接下來,被帶上來的是朱大通和火鳳的其他殺手頭目和大小首領,同樣被判“斬立決”。


    墨衣和紫笛身為火鳳成員,也跪到了堂前。


    不同的是手腳都沒有戴上鐐銬,身上衣物也是幹淨整潔。


    其實昨天她們根本就沒有被拘禁,李重俊早早就認識了墨衣,知道她跟秦默關係“密切”,而且秦默也跟他打了招唿,說她們是此次擊破火鳳的功臣,於是受到禮遇。隻不過為了掩眾人耳目,現在走個過場罷了。


    二女跪在堂下,低垂著頭。


    秦默朗朗宣道:“墨衣、紫笛,姐妹二人原是火鳳逆黨從屬,本不容寬恕。但念其並未犯下大惡,又迷途知返撥亂反正,助本官擊破火鳳立下大功,可抵過錯。賞罰相抵,特赦其無罪!”


    姐妹二人齊聲道:“謝欽差大人!”


    秦默微笑:“起來吧,下去好好養傷。”


    剛站起身來,紫笛轉了轉眼睛,又跪了下去:“欽差大人,民女有話要講。”


    秦默笑:“講!”


    紫笛似乎還偷笑了幾聲,賊賊的道:“我們姐妹二人,受大人再生之德,無以為報,願為奴為俾,伺候大人一生一世,大人一定要答應!”


    秦默瞪圓了眼睛苦笑,壓低聲音:“你這丫頭,怎麽公堂之上說這種事情,還不快下去!”


    紫笛輕聲低語:“我就是要讓大家都聽見!不然你肯定會抵賴!”


    旁邊李重俊聽了個清楚,打斷秦默,大笑道:“唉,欽差大人可真是不解風情,這種要求,怎能拒絕!


    你就答應了吧。他日到了京都,若有閑時也可帶著這對姐妹,到本王府中小敘嘛!”


    秦默心頭冷汗直流:好個淫蕩無恥的李重俊!眾目睽睽的公堂之上,也耍這種花花腸子。


    秦默擺擺手:“好吧,我答應了答應了,你們快下去!”


    紫笛歡喜的站起身來,拖著墨衣的手快步走了。


    秦默看到,墨衣的臉早已是姹紫嫣紅,顯然她也被紫笛這麽一鬧,弄得很是有些難堪了。


    但從她的眼神,秦默又仿佛讀出了一縷淡淡的羞澀和溫情。


    一直靜靜坐著的上官婉兒終於忍不住嘻笑出聲來,低聲笑罵道:“還說沒有豔福!”


    秦默裝作沒有聽到,幹咳一聲,猛拍驚堂木:“帶杜恩、王菬、劉一海、劉大龍等一百四十七名從犯!”


    這些人,都是江南各地的官員。秦默按照水樂冊上的詳細記載,知道了這些人都是火鳳的鐵杆密屬,不同於其他被迫加入火鳳的官員。


    秦默昨晚就將這些人突審了一番,將事情早早弄了個清楚。


    這些人被押上來的時候,嘴都被布條封著,渾身五花大綁,身上或多或少的帶著一些傷。


    秦默心裏暗暗冷笑:可憐你們這些家夥,遇到我算你們倒黴。陰差陽錯,怎麽就讓你們的那些證據,落到了我的手裏呢?


    若不是這樣,就算火鳳遲早必敗,你們當中的一些人,又可以玩金蟬脫殼逍遙法外!


    “斬立決!”


    三字出口,一百四十七顆頭顱搬了家!包括昨天已經死在兵亂裏附逆官員,人數多達三百餘人!


    而且,這些人的家族宗室一門老小,也絕對再沒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可能!


    秦默心中長歎——這一下,我算是在江南出了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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