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朝久視元年,公元700年,深秋。


    夜涼如水,萬籟俱靜。


    精致而不失肅穆的長生殿禦書房裏,焚著一鼎鬆紋古香,清煙嫋嫋沁人心脾。


    匐案而臥的一代女皇武則天,忽然發出一聲突兀的尖叫從夢中驚醒。


    將身邊走神的幾個官娥太監嚇了個魂不附體,齊齊跪倒在地埋首不起,嘴裏唿道:“陛下受驚,奴婢死罪!”


    武則天醒目一望,自己尤在長生殿中,方才經曆的惡境不過是在夢中,暗自長籲了一口氣。


    狂跳的心髒也漸漸趨於平緩,於是對趴在地上的宮人說道:“都起來吧,不關爾等之事。”


    “謝陛下天恩!”官娥太監們顫顫的站起身來,垂首立於一旁侍候。


    武則天心中暗歎:朕居然這樣的容易疲乏困頓了,方才不過批閱幾份劍南道急奏的旱災奏折,居然就這樣睡著了。


    隨即剛才惡夢中一幕又浮現在她眼前——張牙舞爪的一頭黑鱗惡龍,一口咬上了她的右臂,痛徹骨髓!


    一時驚慌,居然從夢中驚醒。


    現在,自己的右臂都有些隱隱發疼…莫非,有什麽不祥之兆?


    武則天眉頭微擰:“將上官婉兒喚來。”


    身側的官娥躬身應道:“是。”


    武則天看著自己坐椅上滑落一旁的貂皮大敞龍紋袍,心中暗道:婉兒這小妮子應該是來過了,除了她也沒人敢給朕披上這件禦寒的貂袍。


    這幾個小廝,個個膽小如鼠,生怕驚醒了朕會砍他們的腦袋……


    少時,上官婉兒細碎快步走進禦書房,拜倒在地:“陛下,婉兒應旨前來。”


    武則天輕聲道:“平身。”


    上官婉兒徐徐站起,低眉順目其樣甚恭,眉心的一點紅梅粉黛,襯得她原本就清容秀麗的麵容越發嬌豔動人。


    武側天看著身著男裝卻別樣乖致的上官婉兒,不禁心中歎道:朕雖保養得道,但終究是年過七旬之人,再怎麽也敵不過歲月的痕跡。


    武則天離開禦書桌,緩步走到婉兒身邊:“陪朕到外麵走走。”


    “是。” 婉兒低聲應道,跟在武則天身旁出了禦書房,雙手輕輕的攙在她的左肘邊。


    夜已略深,偌大的大明宮,已歸於一片沉寂。


    除了巡查而過的羽林衛士,幾乎再不見活動的東西。


    武則天走到一處涼台小亭,手扶玉石憑欄,心中略有些抑鬱不安,不禁微微的歎了一口氣。


    上官婉兒心中微怔,暗道:陛下今日是有心事了,雖平日裏君顏威儀,可終也有心事糾纏之時…


    “婉兒…”


    “奴婢在。”


    武則天微頓了一頓,昂首看向墨鬥星空,緩緩道:“朕方才忽覺一夢,有一黑鱗惡龍咬朕右臂,至今仍然隱隱作疼。你可知,這是何征兆?”


    上官婉兒心中一顫,諸如這類問題,但凡迴答得不好,就會讓皇帝心存鬱結甚至歸罪於己。


    但她服侍皇帝數年,本性又是乖巧伶俐,略一思索,低聲應道:“陛下身為天子,乃應龍兆,這沒什麽奇怪的。可能是方才臥於書案壓疼了右臂,故有此夢。”


    武則天微微一笑,心中的鬱悶減輕了不少,用手指點著上官婉兒,笑道:“好一張伶牙俐嘴,就會哄朕寬心。”


    隨即又道:“朕這一生,從未怕過任何人,任何事。古人雲,年五十亡而不稱夭。


    朕如今已是年過七旬,位極君王,威服四海,雖男兒之誌也不可比擬。


    就算此時龍馭歸天,也可謂是此生無憾。”


    上官婉兒慌忙應口:“陛下乃千古一帝,雖三皇五帝莫過如此,如今更是天下之倚望,且能輕言不祥之辭?陛下一定能福享萬載壽及乾坤。”


    武則天含笑不語,看著夜空點點繁星,仿佛陷入了深思。


    上官婉兒緊提著的一顆心總算是慢慢放了下來。


    正在這時,夜空正北一顆如鬥的流星劃過,在夜空中留下一串星痕,然後墜入蒼穹消失無影。


    武則天臉色陡變身體一顫,喃喃道:“又是將星隕落!”


    上官婉兒也看到這顆流星,心中不免也有些驚慌起來:“好亮的流星!”


    隨即又看到,剛剛流星劃過的地方,有一顆恆星越發的顯得亮堂,漸漸有將身邊的群星比堪下去的意思。


    “陛下您看!流星剛逝,一顆新星升起,其亮如鬥,這會不會意味著陛下將得到新的人材?”


    武則天正胸中一片抑鬱,聽婉兒這麽一說,仔細看下去,倒還真是這麽迴事,不免心中稍安。


    可是一聯係到剛才的惡夢和隱隱作痛的右臂,不由得猛然想到了一個人!


    朝庭重臣,國之棟梁——宰相狄仁傑!


    前不久聽聞狄仁傑病重,本已遷住在長安的武則天,曾親自驅駕前往神都洛陽,看望在那裏養病的狄仁傑。


    如今歸來不足一月,不會是……


    想到這裏,武則天心裏猛然一陣揪疼,暗暗寬慰自己道:不會的,一定不會的,天佑良善。


    狄國老沒這麽容易棄大周朝和朕而去。朕已經留了最好的兩名禦醫在那裏幫他看病.…


    心事重重,武則天終是一夜無眠。


    次日早朝,群臣拱列左右。


    武則天習慣性的看向一側,不見狄仁傑,不由得龍顏不展。


    文武百官以乎都發現了皇帝今天有些不悅,但凡不順心的事,隻要不是十萬火急的都押後再報,盡行挑撿一些好的消息上稟。


    約摸過了個把時辰,突然有快馬報傳送至。


    一名戶部侍郎接過傳報,倉皇跑入朝堂跪臥不起。


    嘴裏更是驚慌道:“啟稟陛下,神都加急快報!狄國老他……”


    武則天心中大驚,猛然站起身來厲聲問道:“快說,狄國老如何?”


    侍郎渾身發抖,喉中竟已有哽咽之聲:“昨夜酉時,狄國老重病不治,現已然歸西了!


    此乃洛陽刺史所封官文,和狄國老臨終親筆遺書一封,專呈陛下。”


    滿朝嘩然!


    武則天像被突然抽去了渾身力量,頹然坐到龍椅上,神情呆滯嘴唇顫抖的喃喃道:“棟梁傾折,從此朝中空矣…


    群臣中已有人失聲抽泣,同為宰相的張柬之曾是狄仁傑門生,出班跪倒於朝前。


    他哽咽道:“狄公仙逝,乃大周之不幸,萬民之不幸。但願陛下共克,保重龍體。


    另有狄公臨終前所封遺書在此,還請陛下千萬過目!”


    武則天已是神色俱戚,悲惶不矣。


    聞言不免一震,急道:“速速呈上來!”


    展信一閱,睹物思人。


    武則天更加悲傷難禁,眼中就滲出淚來。


    書中所言,大半是上諫武皇如何平撫四海富民強國,以及希望自己死後不要大肆鋪張,簡單的葬於洛陽白馬寺。


    武則天心中長歎:國老這一生,嚴於律己勤儉奉公,死後也隻望一片淨土不求虛名。


    從此以後,就隻能讓白馬寺的暮鼓晨鍾伴君耳側了……


    看到最後,武則天不禁心中大驚。


    因為信中說道:“微臣一生為陛下舉人無數,雖偶有堪用,但終不盡於人意。


    病重之時神思混亂,卻將一件重要之事遺落,直至今日迴光返照方才想起,死罪,死罪!”


    “臣昔日曾為彭澤縣令時,私下收過一徒。


    此子當年方才十歲,乃大唐開國之勳,淩煙閣二十四忠臣之一胡國公秦叔寶之後,自幼喪父,侍母至孝!


    臣觀此子本性純良正直,天姿極其聰穎,更兼習得一身好武藝。


    如若假以雕琢,實堪國之棟梁,千年難遇的奇才!


    此般風流人物,陛下萬不可令明珠晦於沙石,奇珍沒於林泉。”


    “臣建議陛下開設武舉,招攬天下將才,此子必然脫穎而出。


    微臣常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曾記得,陛下曾戲言微臣吝嗇,為臣數十年,獲賞賜無數,未嚐贈陛下一物。


    今微臣抖膽,以此子當明珠萬斛獻於陛下,願陛下休要推辭。”


    信到此處,關於此子的事情嘎然而止,連姓名也未提及。


    武則天心生疑慮:昨夜星相,一星隕而一星倍亮,莫非正應此事?


    想到此處,武則天喟然歎道:“天下桃李,皆出狄公門下。狄公如此拳拳之心,朕安能不從?”


    “柬之!”


    “臣在!”


    “你即刻啟程,與吏部、戶部、禮部的官員前往洛陽,處理狄國老殯葬事宜。


    記住,國老臨終有言不可鋪張,葬陵就選在白馬寺附近。”


    “臣遵旨。”


    “諡國老為文惠,贈文昌右丞。詔告天下,舉國齋戒三日,以唁英魂!”


    “臣,領旨!”


    “另外”武則天頓了一頓,仔細端詳著手中的狄仁傑遺表,眼中終於流下兩行淚來。


    她心中悲戚道:“著令中書省引領吏部與兵部,即日起籌備開設武舉事宜。


    朕要開曆朝之先河,創設武舉,選撥天下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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