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京城,雖然已經臨近入秋,但這天氣卻依然炎熱。


    這天兒一熱,在街麵兒上溜達的人就少了許多,可這四九城中的老少爺們都是坐不住的主,外麵日頭曬得人打蔫兒,那就不如上茶館兒裏聽聽戲、逗逗悶子。


    春來茶館中人頭攢動,大熱的天兒喝點兒茶出出汗,再和三五好友逗逗悶子,這一天天兒的也就這麽過去了。


    “呦,這位爺您來了。快,您裏麵兒請……”茶博士一邊招唿著,一邊兒往裏麵帶客。“看著爺您麵兒生,許是第一次來小店兒吧?”


    進門的茶客是一位年少的公子,看穿著打扮,像是個有錢的主,再加上兩老兩少四個跟班,茶博士甚至懷疑是哪個貝勒、大臣府裏的小公子出來歇晌來的,招唿的分外的熱情。


    少年公子在茶博士的引領下,尋了樓下的一張桌子坐了,那四個跟班兒中隻有一個老者坐在側麵相陪,剩下三人都站在一旁。


    按理說,這樣身價的小公子,喝茶怎麽也得樓上雅間兒,但這位小爺不隻是為何,偏喜歡這樓下的熱鬧氣兒,不過樓下歸樓下,這小公子花錢卻一樣不含糊。


    “天兒熱,沏一壺綠茶吧,要最好的龍井。另外,撿幹淨的幹鮮果子上四盤。”身邊的老者伸手給了茶博士一塊兒碎銀子做賞錢,茶博士接過來暗自掂了一下,至少三錢。


    不多時,一壺龍井、四樣幹鮮果品便擺上了桌子。


    少年公子身後的老家人端著茶壺隨手倒了半杯茶,晃了晃茶杯讓茶稍稍涼一涼,然後一口喝下。這才接著給公子和那位老師爺各斟了一碗茶,隨後不聲不哈的退迴了一旁。


    “哎,老李,這麽熱的天兒,你們也口幹舌燥的,也倒杯茶喝。”


    哪個被稱為‘老李’的老家人立刻上前行禮,“謝主子愛護,奴才們不渴。”


    小公子似乎興致頗高,隨意的擺擺手,“都已經出來了,你們也不要那麽拘束,無非是喝杯茶而已,當的什麽,莫非還要我倒給你?”


    一旁坐著的師爺也笑道:“老李,既然主子說了,你們也跟著喝上一碗,迴頭還有路走,主子還得你們服侍呢。”


    那老家人這才躬身道:“奴才謝主子賞。”隨後,上前拿起茶壺倒了三碗熱茶,自己先端了一碗,然後閃到了一旁,另外兩個年級小些的跟班這才上來,分別給少年公子行了禮道了謝,這才各端起一碗茶退到後麵,站著喝起來。


    少年公子的這幅做派,頓時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別說,這位小公子還真生的一副好麵相,唇紅齒白、目若朗星,要不是身邊帶著的四跟班兒,恐怕會有人認為這是哪個王爺府上養的兔爺出來了。


    “王師傅,今年這天氣,可是格外的熱啊。”


    被稱作王師傅的老師爺點頭道:“誰說不是呢,往年這時候該見著涼風了,可今年,估摸著還得熱幾天。”


    少年公子歎了口氣,“這天幹燥熱,就要起旱,估摸著今年的收成,恐怕難了。”


    九月的直隸,地裏的苞米要拔穗兒灌漿,如今天氣炎熱,想必地裏麵也缺水的厲害。玉米喝不飽水,抽出來的穗子自然不飽滿,到了十月,這收成肯定好不了。


    忽然一個聲音插了句話:“這天氣雖熱,可也不見得是壞事兒。”


    “嗯?”


    那年少公子一愣,隨即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烈日炎炎似火燒,農田禾苗半枯焦,農夫心裏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這天氣幹熱,勢必影響收成,怎麽說還不是壞事兒?”


    那聲音的主兒此時起身過來,邊走邊道:“夏暑難退,對農夫來說卻是不妙,但這天氣對咱們大清朝來說,卻是一個好兆頭。”


    少年公子一皺眉:“此話怎講?”


    那人也不答話,合上折扇拱手為禮道:“小人寶四,不敢請教公子高姓大名?”


    少年公子想聽聽他到底說些什麽,也隨意的迴了一禮,隨後道:“剛才這位先生說這天氣對大清朝是吉兆,不知為何啊?”


    寶四見眼前的公子哥兒並不願意透漏自己的名姓,也不追問,隨口道:“這個,公子爺請了,你看這天氣炎熱,不知小人能否跟公子爺討碗茶喝,正好,也給公子爺您仔細分說。”


    這寶四其實就是東四牌樓這一片兒的破落戶,因為祖上也曾跟著先帝從龍入關,立下過汗馬功勞,這才蔭及子孫不至於餓死,但要說這日常花銷,可就沒那麽寬裕了。因此這位寶四爺就經常流連於茶座酒樓,靠著一張巧嘴,混些吃食賞錢。


    適才他見這位小公子出手大方,再加上這一身的做派,知道是大戶人家的少爺。這樣的富貴人家不差銀子,若是說的他高興,三兩五兩的銀錢興許就發下來了。


    於是寶四也不顧那公子身後兩個家丁護衛惡狠狠的眼神,自顧自的靠了過來。


    茶樓中好些茶客都熟悉這寶四的為人。不過這位寶四爺雖然經常混吃混喝,但卻不是個混不吝,而這位小公子也不是個差錢的,因此大家也都不會拆他的台,反而起哄架秧子。


    “四爺,給咱們說說這天兒為啥這麽熱啊?要是說的不對,這老少爺們可不饒你。”


    寶四知道是眾人捧他,連忙向四周拱了拱手,“各位老少爺們兒請了,要是我寶四說的不對,你們盡可以大耳刮子抽我,但要是我寶四說的在理兒呢?”


    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那少年公子也是個精明的,此時看了看四周,便知道大家夥是想聽個樂子,順便幫襯這位寶四爺賺個茶錢。他也不是在乎這幾兩銀子的人,當下微微一笑,示意身邊的老家人拿出一塊兒銀子來,道:“既如此,若是你說的確實有道理,這塊兒銀子就給寶爺喝茶。”


    寶四抬眼一看,見那塊兒銀子正是十足的紋銀,握在那老家人手中好大一塊兒,莫不是有個五六兩,這紋銀的成色比庫平銀還高,若是換成槽銀或者銅錢,還得升值。看來今天是要大賺一筆了,至少一家五口幾個月的買糧錢是有了。


    寶四按耐住竊喜的心情,正了正形,這才道:“這位公子有所不知,眼下這天氣,其實是個應景兒的天兒,有個名號,便叫做‘火上烹油’。”


    “火上烹油?這個怎麽講?”


    寶四道:“這位公子有所不知,想當年,英、法兩國的大鼻子趁著我朝東南鬧長毛,國事凋敝,竟然大興軍兵,犯我疆域。其時先帝爺北狩,京師猝不及防,竟然讓洋鬼子從天津衛登陸,一杆子打到了紫禁城下。”


    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京師可不是猝不及防,而是被英、法聯軍在八裏橋打的慘敗,這才失了京城防禦,被英、法聯軍衝進了皇城,還一把火燒了圓明園。


    寶四的話無非是為清廷做些遮掩,自然沒人觸那個黴頭,非要掰扯掰扯鹹豐帝是怎麽被逼死的。不過那少年公子聽了也是眉頭大皺,似乎在奇怪這小子怎麽一開口說到二十年前去了。


    寶四常年就靠一張嘴討生活,察言觀色的本事也不差,如何不知道別人心中所想,但他取得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架子,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此時話音一轉,道:“顯宗皇帝賓天,兩位太後臨朝,親賢臣、遠小人,朝政為之一清。當時,南有漢人曾、胡、左、李四庭柱,北有咱們滿洲的爺們大將軍勝保這根架海的紫金梁。保著德宗皇帝和兩位太後南平長毛、北滅撚匪,新疆又奪迴了伊犁州。這正是大清中興之象。”


    這寶四的確好口才,幾句話說的倒真有些慷慨激昂,引得周邊一片叫好聲,便似說書一般。


    這幾句叫好聽得寶四很是受用,抬眼瞟了一眼那公子幾人,見得果然是眉開目張,知道自己這幾句說到了對方心中,算是拔了個頭籌。


    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繼續道:“可惜,天妒英才,德宗皇帝和兩位太後相繼賓天,當今皇上幼年親政,卻不想招來了兩條惡狼!”


    說到這兒,旁邊不知是誰扯著嗓子問了一句,“是那兩條餓狼?”


    寶四氣定神閑,開口道:“要問是那兩條餓狼,嗬嗬,這來曆可就大了。其一,是那千年養不熟的狼崽子,東瀛倭寇小日本!”


    寶四這句話一出口,頓時引來罵聲一片,看來,這四九城中的老少爺們對那東洋小鼻子,都沒什麽好脾氣。日本人從唐時就和中國學習文化、軍事、技術,到現在可不是已有千年。而東洋人從中國學了諸般技藝迴去後,卻反過來幾次三番想要侵略中國,可不正是像那白眼兒狼一般?


    大清入主中原以來,滿洲人一直把自己當做是繼承中華文化的統治者,很多滿族人甚至比漢人還要崇尚儒家文化,對這陰險反複的小日本,自是看不上眼。


    此時又有人問道:“那另一隻狼呢?”


    寶四道:“這另一隻餓狼,便是事前所說二十年前趁火打劫的法蘭西洋人!”


    第二次鴉/片戰爭是英、法聯軍一起蹂躪大清,如果說世界第一強國的英國人是一隻虎,那將法國人形容為餓狼,倒也不錯。而且,寶四‘趁火打劫’這四個字,用的還真是貼切。


    “這倭寇欺我主年幼,竟然想要染指朝鮮;而法國人則想要霸占越南。一南一北,幾乎同時發難,想要從我大清身上狠狠的割下一塊兒血肉去!”


    那公子似乎沒想到這寶四竟然還是條有些愛國情調的漢子,幾句話竟然引得茶館兒中眾人一片同仇敵愾,一時間各種不堪入耳的市井俚語都冒了出來,將日、法兩國罵了個狗血噴頭。


    等到眾人從嘴皮子上抒發了一陣兒愛國情懷,那寶四已經喝完兩盞茶了,這才慢悠悠的道:“可笑,那日、法兩國原本是想趁著皇上年幼,又剛親政不久,因此想要借機發難,卻沒想到,當今聖上卻好比聖祖皇帝,那真是天縱的英才,英明神武、明見萬裏。在京,皇上任用六大輔政大臣,哪一個不是我大清百年難得一遇的賢良?在外,又有一南一北兩員神將護佑。”


    眾人心道,這六位輔政大臣到底是不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賢良,甚至到底算不算是賢良,難道他們這些市井小民還敢品評一下不成?至於那兩位神將,四爺,您說的是誰啊?


    此時一個聲音道:“四爺說的莫不是吳長慶、劉永福二人?”


    寶四心道:這是誰啊,配合的真好,今後也要是改行說相聲,一定找這小子量活。


    心裏想歸想,寶四嘴上可不慢,接著那話音道:“正是號稱南福北慶的劉永福和吳長慶兩位將軍!”


    眾人暗道,剛才是南有四庭柱、北有一棟梁,現在又是南福北慶,您這外號起得倒是夠順溜的。


    “這吳長慶吳將軍率領三千子弟兵揮師朝鮮,漢城一戰殺得倭寇是丟盔卸甲,狼狽逃竄,隻恨爹娘當年少生了兩條腿。再說那黑旗軍劉永福,更是天殺星降世。在越南連戰連捷,殺得法國洋鬼子屍橫遍野、人頭滾滾,就連法國人的統兵大將都讓他砍了腦袋,俘虜更是不計其數!”


    “而且這兩人的名字起得也好。你問怎麽個好法?你看,劉永福、吳長慶,永福、長慶,這不正是預示著我大清福慶連綿麽?內有賢臣,外有良將,這是隻有聖天子在朝,大清中興之兆啊!你們都嫌這天氣一直熱,卻不知道,這正是上天在預示我大清中興有望,恰似那鮮花著錦、火上烹油,嘿嘿,四爺我還嫌這天熱的不夠呢!”


    一番話說的眼前的公子哥四人是麵麵相覷,那少年公子甚至心中忍不住琢磨,莫非這寶四竟然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否則,為何這一通馬屁拍的荏是舒服?


    再看四周的茶客,有那忠心不二的,甚至已經跪在地上望天磕頭,口稱皇上萬歲,更祈求上天保佑大清江山萬萬年!


    其實寶四不過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現在京中最熱的話題無非是劉永福在越南大破法軍,連戰連捷,他提起這個話頭,自然人人愛聽,再將皇上和當朝的幾位大臣捧上一捧,就是有人不以為然,難道還敢當麵質疑?隻要眾人不起哄,那他這番話就算說到位了,那小公子總不好意思因為自己拍了皇上的馬屁,而賴了自己的銀子吧。


    而且寶四看那小公子的排頭,搞不好就是那個王府出來的,再不濟家中也能和六位大臣之中的一個攀上些交情,自己這麽一捧,怎麽也能碰上一隻死耗子。


    他卻不知,這隻死耗子老麽大了。


    那少年公子先是愣了愣,隨即開懷大笑,這些天來,除了在剛剛知道懷德大捷時高興了幾天,就屬今兒個最開心。


    “好!好!今兒算沒白來,老李,賞!”


    寶四聽見這一個‘賞’字,樂的後槽牙都露出來了,心道這五兩精細的紋銀算是到手了。沒曾想那老家人卻將手中的銀子收了迴去。


    寶四正錯愕間,隻見那老家人從袖袋中抽出一張銀票遞了過來,“還不快謝過公子?”


    寶四忐忑的將銀票接過來一看,這迴樂的好懸沒把晌午飯露出來,連連作揖道:“多謝公子重賞,公子爺吉祥如意、富貴榮華、財運滾滾、平步青雲……”


    那少年公子打賞了銀子,也不再去管寶四說些什麽,轉身吩咐道:“今日盡興,咱們迴去吧。”


    姓李的老家人連忙躬身引路,一行四人抬腿出了茶樓,那寶四還在一疊聲的道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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