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羽又一聲嘶鳴,不知事知道此時的主人已經並非主人,還是知道此去蒼茫,它還有風齊這兩匹罕見的一胞雙馬,隨主人征戰而已,並不能讓戰爭發生任何變化。


    音楠離開,馬蹄漸遠,一向晴好不常落雨的半落璧,卻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先起之時,不過細雨微微,猶如山野空蒙,恍然不覺今夕何夕。不知是否是音楠的這招迴溯之力,讓幻境之中的天氣發生了這樣的變化?當初,那殘月不消的清晨,淳於弋離開的清晨之後,約莫過去了五日,師傅才出來第一次。出門同她說了談了談諸如半落璧湖水是否需要治理一番,這些同淳於弋沒有任何關聯意義的話,而後雖仍然出來,但卻沒個什麽特別的規律。


    若是要等師傅出門,那便失去了機會。


    雨越來越大,阿月看著遠處雨水蒸騰熱氣,將連綿起伏的畫麵模糊,漸而,順著半落璧之外的沙丘,開始出現數條雨水匯集而成的溝壑,蜿蜒流向混入半落璧湖水,將碧波蕩漾的清澈湖水外圍,燃成了渾濁的泥黃之色。


    霽歡飛身落到那艘小船之上,雨中烏蓬,在被這風雨打出的一圈圈水紋的湖麵上緩緩擺動。要讓幻境故事緩緩過渡到她與音楠商議的那條軌跡之上,便不能太露痕跡,過去直接敲門,顯然是有些過於刻意。這場雨,將霽歡困在此處,再唿救請師傅,應當還算是個好計策。


    施力讓雨下的更大一些,棲身的這艘小船也搖晃的更加厲害些。


    “師傅,師傅。”霽歡沒有做過戲,有些不擅於此道,兩聲唿喚並沒有體現出驚惶,霽歡看了看這雨勢和這小船,暗自笑了笑,然後船頭甲板之處便已裂開,又聽“唿啦”一聲,便在湖麵上七零八碎,散作一堆零件。還是有些不夠,霽歡心想,挽手來了一陣風,這船身各處散落的部件,隨著波浪漸大,便被蕩得更遠了。


    霽歡半個人泡在水裏,假意攀著半截木板,雨水湖水讓霽歡的雙眼睜開都顯得費力,更別提亂作一處的頭發。於是霽歡更加有底氣,十分狼狽地再次大聲唿喚道:“師傅,救我!”


    然後,尚沒有看清門開,大雨綿綿中便一道白光近身,又卷著霽歡進了屋。


    是師傅閉關的屋子,淳於弋當初在此養傷之時是個什麽模樣,現如今便仍是什麽模樣。阿月許久沒有來過,自然不知道,淳於弋那殘破的盔甲竟然仍掛在床頭,而師傅巋然不動般,盤腿坐在床塌之上,雙眼緊閉,周身流光淡色微微,模樣看來同一貫閉關之時並無兩樣。隻是,霽歡感覺的到,那股獨屬於師傅的力量弱了許多。


    虔念所束縛,竟然比自己想象難破這麽多!


    “阿月要找我敲門即可,何苦將自己淋成了這個模樣?”師傅仍然閉著眼睛,問道。


    霽歡沒想到自己做戲的能耐果真欠缺至此,一時間不知道怎麽答話,濕透的衣裙,在那道光之中已然幹透,僅有幾根頭發仍然滴落著水漬。


    “阿月是在練習這些術法嗎?為師並不記得曾經教過你行雲布雨之術。”遲娑似在問,又似不以為意地說起,讓霽歡不知如何迴答。


    “師傅,我……”霽歡想了想,硬演吧,隻有!“我確實掉在了湖中,師傅也知那船不甚結實,此前就幾次請求師傅幫忙重造一艘!”


    “是啊,離開半落璧之前就有這個打算,為師迴來記性似乎不太好了。你說是掉落湖中便是掉落湖中罷!”師傅睜開眼睛,並未追究真假,隻是看了看霽歡,點著頭淡淡說道。


    這話頭開的,怎麽接?


    “師傅,方才我在掉落湖中之時,瀕危之際有一道感悟慧至心靈,這個感悟似乎同師傅所謂修行有相似之處,但是我卻不曾修行過,這般體會感悟不知是好是壞?師傅此刻若是得閑暇片刻,能否為徒兒解惑?”霽歡想了這樣一個說辭,定定地看著遲娑。


    那周身的淡光散去,是師傅將靈海平息,內息穩住而結束這一輪周天運行的征兆。師傅看著霽歡,眼神之中似在看另一個人般,道:“此前,阿月似乎並不對此有所興趣。”


    “是,不過想來要無聊些時日,見師傅一旦閉關便能夠長久時日的閉著,既然修行能夠打發時光,也不失為一個好的打算。要不,徒兒這個感悟師傅先聽一聽?”


    遲娑下榻而來,與霽歡坐在一處,接過霽歡盈盈笑意遞過來的茶盅,卻遲遲未答話也未將茶水送到嘴邊,隻是沉默著透過窗,看著淳於弋和淬鋒軍離開的那個方向,不知在想些什麽。於師傅來說,今晨離開,到此時也不過幾個時辰,想來說是閉關,不過是逃遁在屋中不願見任何人吧?


    許是茶杯薄胚裹不住水冷之後的涼意,遲娑終於迴過頭來,勉強著笑容道:“阿月說說看,需要師傅解惑的是怎樣一番感悟?”


    霽歡若有所思道:“師傅常言,人世運轉自有其序,就算是人世將傾,凡世將無,自也有一番其傾頹或消亡的秩序,師傅作為來此處曆練的神女,與人世間的爭鬥並無關係,隻不過是誅殺妖物,除去邪祟,在無法免去的傾頹定數之中,消除去因妖邪而導致的這些外部因素,進而將其大限後推一些年限,這便是師傅所能做的最大極限?師傅所做之事,徒兒這般理解,是否有誤?”


    遲娑聽完少有了沉默思索,總覺其中似有些前後矛盾,但一杯茶後,點頭道:“自然。”


    “那既然如此,師傅降臨此凡世,是否也是定數之中的那個定數?師傅所做之事,是否更是定數之中的那個定數?”霽歡眼睛直直地看著遲娑的表情,察覺到了師傅麵色上閃過的一絲疑慮,便又乘勝繼續問道:“師傅當初除去海妖妺,神通廣大法力高強,徒兒已經見過!如此大妖對凡世運轉影響極大,那師傅這樣的神仙,在這個凡世之中,真的可以無關嗎?”


    遲娑麵上似乎有一陣風吹過,將她散落的頭發卷起,遲娑緩緩道:“是啊……”話語踟躕,遲娑轉而看著阿月,還是帶著陌生的神情問道:“阿月,如何想到這裏?”


    霽歡發絲上最後一滴水落下,正好打在撐頭靠著的方桌之上,她手指將這滴渾圓的水珠抹開,然後繼續道:“方才我落到了水中,想著,我若是凡世之中普普通通一人,於師傅來說,到底是有關還是無關?我的生死自然不會影響到這凡世的興衰,但作為師傅的徒兒,相處良久,那到底師傅是救還是不救呢?”


    “阿月……”不言自明的話,裏頭藏著的深意,遲娑有些不願意觸碰。


    “我相信師傅是會來救下我的,那為何也同我其實,沒什麽兩樣的淳於弋,他,為何師傅總是說著無關呢?若是他此去是必死之局,那師傅是會救還是不會救呢?”霽歡仍然盯著桌子,漫不經心般看著抹開的水漸漸散去。屋外仍有雨聲不息,不過雨勢更大,落在這屋頂之上,似要將這沙漠之中,不合時宜隨意建起卻挺立多年的木屋擊垮,窗棱之上,雨水已經將那根根木杆盡數浸濕,遮擋了紋路隻顯出黯淡的顏色。


    遲娑也同霽歡一樣,看著這外麵已經遮天的雨幕,沒有說話。


    霽歡知道,遲娑其實此時的狀態,包括此後戰事結束淳於慕來此之時,再到淳於弋死去,她其實一直處於這樣迷惘的狀態。像她這樣的神仙,霽歡知道,迷惘的狀態並非無法可解,但若是一直逃避著,這樣的狀態便容易最終成執。雖然她明白師傅所迷惘的不隻是淳於弋,更多的是被那股虔念牽製住的心神,那些已經散播到凡塵世間的妖息,但終究,當初海妖妺便或許看透了,七竅之心玲瓏,裝著師傅那些從不曾提及過的過往,亦裝著這凡世無窮的生靈,裝著這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凡人,淳於弋。


    但也師傅著實,逃避著。“神女之心,所係為何?私心欲念,所係為何?”神女之心與這幻境所成,千絲萬縷。


    “師傅。”霽歡繼續道,“淳於慕離開之時同我說,淳於弋經過諸事,已經生念全無,此去戰場,無論戰事如何,恐怕都難得生還。”


    “不會的……”遲娑幾乎是脫口而出,看著霽歡淡淡說出這樣一句肯定的話,又低頭想了想,聲音小了許多,“他有家國責任,這份念頭……不會的!”


    “可是師傅,既然他有家國責任,那死在戰場之上不正是死得其所嗎?”霽歡在步步緊逼,她能夠感受到,在一句接著一句的話中,師傅的心神已有大動,那些她逃避而形成的高牆正在坍塌,外麵的雨逐漸變成了一片接著一片的雪花。


    霽歡不知如今這凡間當有的時節,但是師傅留在半落璧的結界,已經開始出現裂紋,師傅的心神此時若無法引入正途,神思無法歸位,那又或許將走入不曾預想的另一個故事。


    於是,霽歡趁著遲娑閉眼冥想之際,將她的手指點上自己的額頭,“師傅,自己看一看。”腦海之中,呈現一段上一世的記憶,正是記憶尾端,淳於弋被一根長槍插入胸膛的畫麵。遲娑眼神逐漸驚惶,驚愕地看著霽歡問道:“這不可能!”


    遠外天際雷聲漸重,閃電一道接著一道,混著雪花翩然而下,外有勁風怒號,過窗而不進,隻能聽得到屋頂鋪就的草皮,被沙石打中的細碎聲音。不過一瞬間,忽而又是豔陽烈日,雪花上翻直接蒸騰成熱氣,半落璧的水還沒有在冰封之中,凝凍成一麵碧水藍天做底的鏡子,就已經一層水汽混雜,將這個四野彌漫,不像是置身荒漠綠洲,而是在煙雨迷蒙了的海岸。四季已然無序,這幻境若非重啟,便是崩毀。


    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來慢慢說透故事。


    遲娑對外界之事恍然不覺,但這樣的變幻,霽歡想到,恐是淳於慕已經想法子讓淳於弋假死,故而突發如此變故。那她更沒有時間了。


    節奏變化,她已經顧不得許多。


    “師傅,被虔念所束縛一定也很難解吧!”霽歡突然道,“師傅,曾經看我身體之中的力量,似乎也有所猜測,不如,借用這個力量衝破虔念,衝破這股,讓師傅無法感知世間變化的虔念,就能夠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


    不等遲娑迴答,在她不明的眼神之中,霽歡運力從手掌而過,拉住遲娑的一隻手,讓這力量在遲娑修為深處的神思之中轉動,遲娑有一刹那,變作了另一個樣子,一個不同於方才的樣子,一個霽歡似乎在記憶之中,也曾出現過畫麵的樣子,但是此刻,無暇多想。麵對霽歡突然間的動作,方才還迷惘驚愕的遲娑,沒有任何抵觸和反抗,任由霽歡的力量,在自己神思之海中遊走,她笑著閉上了眼睛。


    四季的無序,讓這個脆弱的世界震蕩,霽歡的力量在那片浩瀚的神思之淵中,遊走的也並不順暢。自有神思如海,元神之力磅礴,亦有神思如星空,元神之力廣博。遲娑的神思,便是海底星空一般更為深邃無解,修為的澎湃在此靜止,一道又一道的力量,遊走一息便如遇天塹,無渡之物,便隻能停駐在原處。直到這片深邃的海底星空,呈現出炫目的斑斕,讓人沉醉於此而無心找尋出路。


    虔念所束縛原來如此。


    師傅曆經了那些時日,在這如迷宮的道道天塹之中,才終於找到一條路走了出去,實屬不易。霽歡立在這片海底星空之下,從發髻之上取下幻化而成的劍,對著眼前數道虔念所成的霧團揮下。一雙雙手突然從四麵八方向她而來,將她身上所有能動的關節全部抓住,被埋在手掌之下的霽歡,聽到一個又一個聲音,是升仙是得道是長生不死。


    虔念所成皆是如此,在神女之心種下,正得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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