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國仇家恨,往事如雲,淳於弋講述的沉重,阿月突然知曉了,那日,淳於弋第一次醒來時,看著阿月和寂卬的那個樣子,是出於一種怎樣的不甘、絕望與痛苦?阿月徹底將淳於弋近些時日,那些同她不對付的事情拋諸腦後,帶著一些同情和感懷,默默地為他倒下一杯茶水。


    師傅眼睛穿過窗台,似乎越過了外麵的半落璧,甚至也越過了這片沙漠,對於淳於弋所講述的這些人間爭鬥謀算,師傅麵容仍然堅定而溫柔,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輕聲問道:“此役,你說你,雖敗猶榮,榮在何處?”


    “妖人當道,即使弋,憑己力無法抗衡,但為家國,為蘇衛百姓,身可死,意不可移。”


    語調鏗鏘,令人敬畏。


    師傅啜了口茶,似自言自語般緩緩道:“妖?是有妖,大妖。”然後目光落在淳於弋的身上,繼續道,“你怎麽推斷出的妖人當道?”


    淳於弋閉上眼睛沉思半晌,道出心中所疑。


    這個揣測不是如今突然有的。


    當年,當他逐步意識到蘇衛國中不對勁之後,也就有了些籌謀。對外他有意將父親留下的,同自己關係也更近一些親衛,尋了種種原由,發配至邊防各處,編入了末流士兵之列,實則在軍中各部,安插著自己的釘子,為著培養一批真正屬於自己的勢力。


    此舉,容不得外人曉得。雖然原因都找的巧妙,被發配的理由也都過硬,都符合軍紀鐵律,但軍中那些本就對他不滿的舊部,或者說有異心的一些將領,自然是說他妒才忌能,剛愎自用。


    然而,這般背負了諸多罵名,卻收效甚微,邊軍各部對他發配下來的人,防備甚重,那些親信潛藏在暗中,所能探到的消息甚少。但,最近一次收到的消息,卻十分重要。


    消息中稱,據暗中查探,軍隊之中末流士兵十之有三,近些年無端消失,而邊軍主將對此卻不聞不問。淳於弋還不待繼續探查,緊接著便收到了急報,說西圖陳兵,進犯邊界。王上下令,再由淳於弋親自領兵討伐,以抵上次失職之過。


    也就是這個時候,三隻狐狸之一的緒倞向王上提出,淳於弋雖可以領兵夙夜奔襲,但至少需五日方可從王都抵達,如今西圖已然陳兵列陣,蓄勢以待,五日光景,且不論戰會前移多少,直說隻抵達戰場之上時,王上之師可還有戰力?但緒倞府中幕僚,乃山中修仙之人,如今練得一塊法寶,可有瞬時移山倒海之力,百萬兵力亦不在話下。


    五年來,這緒倞一麵對王上阿諛奉承,一麵行吊詭之事,淳於弋並非不知。奈何王上,多次被這所謂修仙之人,煉得的神奇法寶給哄騙,此時自然也與緒倞站在一處,不等淳於弋辨明利害,便親自立上城樓,三軍陣前,展示法寶。


    就這般神奇,軍師將領,十萬士兵,與他,不過瞬息間,就已經接近了戰場。


    “此事詭異,若非妖人,怎有此力?”淳於弋說的慷慨激昂,義憤填膺,“何況,此後種種所示,這不過是一場精心布局的陰謀罷了。”


    “所以,你撿迴了一條命,也無法再迴王都,迴到家裏去?”阿月問道。


    淳於弋默默吞了口水,略帶悲涼地說道:“敗兵之將,有何臉麵再迴去?家?五年前我便沒有家了,軍中便是我的家,如今軍隊已滅,同袍無存,更是無家。”


    一番話下來,師傅麵容已經有了不忍,而阿月雙瞳剪水,也滲出一滴淚出來。阿月心道:“沒了記憶也挺好,至少是沒了憂愁,若自己的往昔也如此波瀾愁苦,忘掉,當算命運的饋贈與補償。”


    見二人不語,淳於弋從迴憶和悲痛之中緩過神來,正了正神色,又換了常日裏那個樣子。


    近來他話極少,這並不是他本來的性格,若非遭遇此劫,加之開始的時候,他擔憂自己被暗算卻又被救下一事,內有玄機,這師徒二人雖看起來不像壞人,但人心難測,況且在這樣荒蕪的沙漠之中,就這樣兩個女子相伴生活,怎麽看都不太正常。


    即使他看向這師傅的眼神,並不清白坦蕩。


    但是半月來,傷勢大好,她親自照料,實在讓他無法再設心防,再有懷疑。此人,當真是世外高人?同那次無意救下他的人一樣?


    夜幕開始降下來,她在湖邊打坐。微風輕拂,淳於弋心中那些被過往影響的心情,被逐步消解。此後無處可去,無家可歸,看能否死皮賴臉跟著他們罷!自己功夫不錯,留下當個護衛,或許可以。


    阿月在屋內收拾近些時日用下的藥草藥膏,正好看到師傅的背影,也正好看到淳於弋在距離師傅不遠處,癡癡不動地看著師傅,他在講述自己過往之前,同師傅為他上藥時,那幾句對話的圖景又閃入腦海,同時還有許多自己不曾經曆的或看過的圖景,一齊閃入腦海,走馬觀花。


    或是海濱,或是高川,或是深山,或是城鎮,一行四人,四人其三,正是她自己、師傅以及現當下這一位,叫淳於弋的前蘇衛將軍。還有一人,背影深深,不辨容貌,出現過的圖景之中,這不辨容貌的人,手中握著似是一根橫笛,總是和自己走在一起。


    畫麵飛逝,那股子不受控製的力量又開始衝擊著自己的內息脈門……


    阿月正當難受的時候,耳朵裏麵傳來了淳於弋的聲音,他接著先前未完的問題,同師傅問道:“未名姑娘,每日都在此打坐,是修行之人?”


    一句話,又將阿月拉了迴來,那股子莫名的力量也偃旗息鼓了。


    隻聽到師傅“嗯”了一聲便沒繼續。


    淳於弋又道:“未名姑娘似乎已經在這沙漠中住下許久,可知這沙漠有一個傳聞?”


    師傅又一個“嗯”,長發微動,是疑問的調調。


    “這則傳聞,在蘇衛、西圖和莨國,三個國家之間廣為流傳,雖說內容有細微差別,但內意一致,在下,講給未名姑娘聽聽?”淳於弋走上前去,麵朝著半落璧,同師傅一般坐定說道。


    師傅沒有說話,但是阿月也想聽一聽。雖然不知季節,但近日豔陽,此時雖冷風,夜晚或又有雪落,終歸暖意未退,聽個故事,正好讓自己靜一靜,為今夜安眠。於是,便坐到了門檻上,撐著腦袋,空了耳識,認真聽這寂靜之地,淳於弋講那則傳聞。


    傳聞說的是幾百年前,此地有仙人隨星辰入凡間,正是落在這個沙漠中央。那時,眼下這片沙漠,還不是如此荒涼。在此之前,此地有一妖怪橫行,能幻化各種人類的模樣,專食旅人腦髓。此地戰爭不斷,卻為這妖怪提供了不少可供食的凡人。那仙人臨凡之後,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這妖怪斬殺。


    雖然此後,這仙人便不見了影蹤,但三個國家的王上和民眾,感念仙人恩德,在沙漠之中,合力建了一座廟宇,為仙人塑了一座金身,有十幾年間,香火甚旺,那十幾年也是這裏最和平穩定的十幾年。


    隻是此後,某一次,一位旅人路過廟宇之時,被這泥塑金身的仙人神姿傾倒,幾杯酒後,做出了一些輕薄舉動。當夜,廟宇被一道驚雷毀去,再無影蹤。接著三年大旱,三個國家又在天災之中生出人禍,走入了戰亂的老路。


    淳於弋說完傳聞,師傅未置一詞,隻起身,朝阿月走來。


    阿月覺得,這個傳聞,莫不是便是師傅的親身經曆?隻是不便多問。


    但淳於弋卻跟上,道:“在下也曾想過,找到此廟宇遺跡,或許再興香火,亦能再止刀戈。隻是,幾次過來,都沒有找到半分痕跡?未名姑娘可曾見到過?”


    “不曾。”師傅答的幹脆,背對著淳於弋道:“公子傷勢大好,雖過往有不解之困,但家國之責卻未放下。我們修行之人,講究一個因果,公子的因果未消,且有休止戰爭之念,還是盡早迴到來處去罷!”


    話音一落,師傅衣袖輕揮,屋內燈燭燃起,迎來這個夜晚。


    門尚未合上,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蹄聲音,有馬兒的叫聲,一深一淺,那淺的,阿月熟悉不過,雖然聲音尚遠,但噠噠馬蹄和偶有嘶鳴,阿月不會聽錯記錯,那是淳於弋的馬。


    他是該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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