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漸行漸近,走的悠哉,仿似信步閑庭,倒讓阿月有些恍惚。而本以為師傅是牽著韁繩而歸,卻不想走近才看清,師傅手中空空。


    那匹看來,也已經疲憊不堪的戰馬,雖套著馬鞍和馬鎧,但眼神晦暗不明,長而重的粗氣喘著,馬蹄不安地在沙地上蹭踏著。四條腿上斑斑血跡,和累累傷痕,深淺不一,但在沙漠烈日中,都已經層層結痂,馬鬃尾亦淩亂不堪,甚至斷了一截尾巴。


    即使如此,較之馬背之上被馱著的那名男子,傷重的情形比這戰馬還要糟糕。


    這些,無比直接地將這一場戰事的慘烈,呈現在阿月麵前,聽寂卬所講,與親眼窺到一些皮毛,所帶來的震撼和沉痛都重了千鈞。


    阿月走近,戰馬嘶鳴,聲音喑啞,似乎是在朝她求救,又似乎對阿月突然的走近,充滿了警惕和防備。


    阿月緩緩伸出手來,撫摸了馬兒頭頂斜入眼上的的一道深深的傷口,又看了看馬背上的人。


    一身戎裝破了多處,破損處血色呈暗黑,兜鍪不知落在了哪處,頭發束著,但臉上仍然散著許多頭發,和血粘在臉上,五官難辨,口中的血像是吐了一路,現下已經沒了鮮紅。


    已經不知道這人是不是還活著了。即便是活著,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了。


    師傅看著阿月滿臉痛惜,心有無限慨歎的模樣,道:“先迴去罷!還能救一救。”


    戰馬嗚咽,似乎在哭泣,又似在感謝。


    “師傅若是打算救他,何不早早迴來?待這匹馬馱著,跟著師傅走了這多時辰,還能救嗎?”阿月將斷了的韁繩,勉強拉起,想要給這匹忠心耿耿的戰馬一點安慰,問罷師傅,又同馬兒說道:“前方有水有草,再堅持堅持。”


    師傅沉默了一瞬,意味深長地迴道:“本也沒打算救。”


    聽罷師傅此言,阿月甚是納悶,追問道:“師傅不打算救?那師傅領著這倆迴來作甚麽?何況,師傅所做的不就是這些?”


    “不一樣的,阿月。”師傅未作多解釋,隻道:“凡人有自己的命數,我所幹預,或並非好事。若不是這馬拚盡全力攔下諸多暗箭,又似有靈性一般,一直跟上了我。算是盡忠,更令人動容,不然,這人,或許已經於戰場殞命。”


    阿月聽懂了師傅這話,戰爭之中,死去的何止一個無辜?戰場之上,有幾個擐甲披袍的是無辜之人?


    “所以師傅是在等?等著看這個人是不是命不該絕,才這般走著迴來?”阿月問。


    師傅沒有答話,風將鬥笠上掛著的麵紗,吹落了一半,師傅喃喃道:“或者,也無法避開,與個人命數糾葛。況且……此人,命數……。”


    到這裏,阿月已經聽不明白。師傅的後半句說的極淺,眉間升起一道疑慮之色,阿月便並沒有再追問下去。


    到家之後,馬兒小心翼翼俯身,將重傷之人放下,阿月伸手探了探鼻息,雖淡,但還有微弱的唿吸。


    師傅伸手一揮,在木房子旁瞬間立起了,另一間差不多大小的房子,阿月心下佩服的緊,也跟著師傅一道,將那人拖入新房子中的床榻之上。


    彼時,阿月才注意到那人當胸還有一道深黑的傷口,正想問,師傅卻先說道:“中毒已經這麽深了啊!這氣味,不是這人間的毒。阿月,去端一盆清水過來,我們房中架子頂端有一個小香爐,也一並帶過來。”


    師傅安排的急,來這麽久還沒看到師傅這般急過,阿月便不多問,“哦”了一聲,馬上去辦。


    不知季節,但夜晚已經很冷了。師傅正在救治著那人。


    阿月不敢到房中打擾師傅,下午幫著將那人麵上身上的血擦幹淨,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去,阿月已經心驚幾次,師傅似要動術法,才能將人從鬼門關撈迴來,阿月隻得在外麵等。


    今夜烏雲聚合,看不見月亮和星辰。


    阿月生了一堆火,架著水壺,烤著魚,為取暖也為填飽肚子。


    心中想著這人可能是誰?那個容貌,為何沒有如同往常再生出熟悉之感?還有寂卬白天同她講的,那一樁樁一件件的,師傅此後要做些什麽呢?這樣一個亂世,自己無主浮萍般被師傅撿來,又有些什麽樣的身份故事呢?寂卬送她的小兔子,若不是受了驚嚇草草殞命,此時倒是能同她做個伴。


    若是有個伴就好了。


    這般想著,便不知何時,沉沉睡下去了。


    夢中物轉星移,阿月不知怎的,站在了戰場之中。


    金戈鐵馬,沙塵漫天,喧囂鼎沸。


    她看到許多人死在戰馬鐵蹄之下,死在刀劍之下,火光之中的一張張並未瞑目的雙眼,突然匯聚到一處,形成一雙巨大的眼睛,在天空之中,盯著她。


    戰場之上,火光漫天,掙紮聲、哭喊聲不絕於耳,阿月不知道該看哪裏,更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麽。天上的巨眼和地上的哭嚎,讓她無所適從,雙腿定在沙土之中,被流沙一寸寸吞噬著腳踝、小腿。


    阿月緊張極了,想要唿救卻一聲也發不出來,隻看到前方持紅纓槍、騎高頭大馬的一位將領,正揮槍向她而來。時間頓下,她才看清自己形魂分離,魂魄立在空中,看著站定不動的自己,不知何時,身著的也是一套戎裝,手中握著一把長劍,劍上血滴如注,地上正躺著一個已經幾近死亡的人,那人的頭和身體分離,眼睛死死盯著砍下他頭顱的血劍。


    這個時候,遠方突然出現一聲聲急急的馬蹄,馬蹄上有一個人,看不到容貌,但是應當是在喊著她。時間仍然停頓著,長槍還離自己三尺遠,遠處疾馳而來的那人,將自己從流沙中拉起來,抱上了馬背。


    這個時候,白衣的師傅也從遠方走過來,一片片蓮花花瓣,從四麵飛入,天上的巨眼化作一道微光,緩緩落入了師傅的錦囊……


    “阿月,阿月……”師傅的聲音,師傅她淨化了世界,還在她麵前喊著她,這個世界開始崩壞……


    “阿月,醒一醒,快醒過來。”


    豁然睜眼,落入眼中的,是床榻正對屋頂,垂下來的一盞木風鈴。阿月的額頭汗珠密布,頭發沾著布枕,浸濕了一片。


    這個夢境如此詭異真實,那個雙眼似乎還在天空,那柄長槍似乎馬上要落在她身上。


    從夢中醒來的阿月,大口喘著,看到正端著湯藥,焦急望著她的師傅,那雙眼眸如此溫柔,阿月突然就有些委屈起來,像一個小孩子,經曆了一個噩夢,好不容易醒過來,正看到母親關切的眼神一般,阿月撲將過去,抱著師傅的臂膀,拉著師傅的衣袖,哭了起來。


    師傅也被阿月的樣子嚇到了,從她救迴阿月到如今,二人相伴幾個月,她總覺得這個姑娘有些老成,不曉得以前經曆過什麽,現在看來,這個樣子倒顯得更符合她見阿月時,所以為的樣子。堅強卻也有脆弱。


    阿月哭泣的聲音小下來,師傅看了看衣袖處,嗯,白衣服確實禁不得髒。師傅將湯碗放下,撫著阿月的頭發,安慰道:“這是被什麽夢給靨住了?”


    阿月邊啜泣邊搖頭,搖了幾下,又抬起頭來,重重點了幾個頭,將就著衣袖擦了一把梨花帶雨的麵龐,有些氣惱道:“師傅,好嚇人的夢。都怪那個寂卬,同我講師傅這幾日在戰場上的事情。”話到一半,看了看屋外升起的晨光,繼續道:“昨夜見那人傷的如此重,夢裏頭,便都是戰火狼煙。我,我,我還成了劊子手。”


    說罷,又“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師傅繼續拍了拍阿月的背,道:“是被嚇到了。不過,昨夜在外頭吹冷風睡著,亦有些風寒,先把藥喝了罷!”說完,將湯藥端了過來。


    阿月抽泣著,吸溜了一下鼻涕,還有些懵懂道:“這碗藥不是給那個人的嗎?他救迴來了嗎?”


    “自然,若是救不迴來,師傅還救他作甚麽?”師傅說道,“這碗藥是給你的,那人中毒有些深,要用的藥,我這裏已經所剩無幾了,還需要勞煩徒兒守一守,待你清醒過來,為師要去找一找藥材。”


    阿月咕咚幾口,喝了藥,道:“無妨,師傅放心去。不過,我還有一個疑問。既然師傅將這場戰事的因由,已經推演清楚,那接下來除了救人,我們要做些其他什麽事情嗎?”


    “人世戰亂恩怨同我無關,我為何要推演?”師傅聽完,不解地問道。


    阿月聽此,神思瞬時清醒過來,心中大驚。


    這麽說來,寂卬不是從師傅處知曉那些事,但卻說的頭頭是道,若真是如此,那他是如何曉得?他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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