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寒假,顧顔在蘇源的安排下去了廣州。她對蘇源的母親微笑,同自己的父親卻形同陌路——她終是個太固執的人。

    幾天後,蘇源也從繁忙的工作中抽身迴來。

    大年三十,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飯,顧振清很高興,不停地給兩個孩子夾菜。

    隻是顧顔卻在想,尚寧一個人怎麽辦?

    正月初三的時候,顧顔便急著要迴家,她很想念那空蕩蕩的房子,想念那裏的他們。顧振清本想留她多住幾天,奈何拗不過她,便答應了。

    一直到寒假結束,韓尚寧都沒來找過她,隻有李洛延一家請她去吃了一頓飯。

    2002年4月4日,因為通宵的寫作,她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從冰箱裏拿出一盒過期牛奶將就的時候接到李洛延的電話,說要在晚上見麵,有事請她幫忙。

    提前一刻趕到約定地點,顧顔驚訝地發現,原來李洛延為她辦了一個生日派對。所謂的幫忙,不過是為了給她一個驚喜。

    難得,李洛延終於記得自己的生日。

    顧顔心裏,五味陳雜。到場的人,都是李洛延自己請的,有些她認識,有些不認識。她看過一張張笑臉,低聲問李洛延,“你請了尚寧了嗎,他怎麽沒來?”

    李洛延怔了怔,“他說有事走不開。”

    顧顔的神色,迅速地黯淡下去。

    李洛延突然就煩躁起來,莫名的煩躁。

    那晚所有人都玩的很開心,除了,本應是主角的顧顔。她安靜地站在一片喧嘩之間,眼看過一張張喜笑怒罵的臉,突然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那感覺,就好像自己是個局外人,獨自站在西天之巔,迷茫地俯視人世。而他們的世界,煙雲流轉。

    迴到家的時候,看到一動不動靠牆而坐的人,她沉默地走過去,在他跟前站定。

    韓尚寧抬起頭,嘴角扯出微弱的笑容,“玩的開心麽?”

    濃重的煙草和酒精味讓顧顔忍不住皺了眉,然而她隻是靜靜地伸出手,扶住他,“上去吧。”

    讓韓尚寧在沙發上坐好,她轉過身去給他泡茶。慢慢舒展的茶葉在水杯裏沉浮旋轉,糾纏得如同她密密麻麻的心事。

    等她迴過神來將茶端給韓尚寧的時候,才發現他竟靠著沙發睡著了。他睡得如此安寧,如同一個在陽光下,青草上,沉沉睡去的恬靜少年。

    顧顔俯下身,輕輕搬動他的頭,為他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然後脫去他的鞋,將他的腳也搬上沙發。為他蓋上溫暖柔軟的毛毯,她拂開他額前的碎發,看著他,長久失神。早上的時候,顧顔是被一陣敲門聲吵醒的,她抓了抓頭發,聽到熟悉的聲音:“日上三竿,該起床了。”如果再加上“懶豬”兩個字,就完全是李洛延的口氣了。可是,李洛延現在怎麽會在她家裏?這想法讓顧顔徹底清醒過來,她猛地翻身坐起。

    那個風一樣寂寞漂泊的男子,這次沒有在她不知不覺的時候悄然離開麽?他甚至用這種罕見的輕鬆語氣同她說話。

    打開門,看到韓尚寧平靜的臉,略帶無辜的表情,“我餓了。”

    找遍了廚房和冰箱,顧顔有些尷尬地說,“我去買菜。”

    “我去。”韓尚寧簡短地說,然後像風一樣出了門。

    顧顔神情恍惚地熬著粥,思考韓尚寧為何這般反常。

    等到菜買迴來,顧顔在廚房裏忙碌,韓尚寧則安靜地在客廳看電視。

    這樣的畫麵平淡卻溫馨,以至於他們看起來如同這座城市無數安寧幸福的小夫妻一樣。

    餐桌邊,韓尚寧吃得專注而安靜,顧顔握著筷子看著他,胃口全無。等他疑惑地問自己為何不吃的時候,才象征性地吃兩口。

    她機械地洗著碗,怔忡間打翻了一個盤子,盤子掉落在地麵,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成了幾片。

    碎了。顧顔心裏一沉,失神地彎腰去撿,手劃到碎裂的邊緣,劃出一道傷口,流出了殷紅的血。

    “怎麽了?”韓尚寧尋聲而來,看到對著流血手指發呆的她,“怎麽這麽不小心?”他連忙轉過身,找來紙巾和創口貼,握著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拭。

    “我自己來。”顧顔抽了抽手,然而韓尚寧沒有鬆開。

    “聽話,別動。”簡單而溫柔的句子,仿佛許久之前便已聽過。

    他小心翼翼地貼好創口貼,然後抬起頭,深深地看著她。

    “顔,”他輕輕擁住她,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想,我不得不離開你了。”

    原來他的反常是因為不得不麵對的離別麽?顧顔僵在他的懷抱裏,忽然有些心慌,“你,發生了什麽事?”

    “沒什麽事,隻是以後沒有時間來看你了。”他鬆開她,微微一笑,“你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

    2002年的清明節,韓尚寧留下送給顧顔的生日禮物之後靜靜離去。

    2002年的夏天,顧顔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後悔之中。她想,如果那時她知道韓尚寧的離開,是因為他的處境越來越危險而不願將自己牽連,一定會想方設法留住他。

    2002年5月的一天,風輕雲淡,抬頭可看見滿天星辰。

    淩晨兩點剛過,顧顔被尖銳的手機鈴聲吵醒,拿起一看,是韓尚寧打來的,她的心突然就懸起來,伴著莫名的不詳的預感。按下接聽鍵,那邊傳來陌生的聲音,“喂,是顧顔吧,我是唐時,韓尚寧出事了,不肯去醫院,你快過來……”顧顔的大腦瞬間空白,反反複複隻有那“出事了”三個字在叫囂。她穿著拖鞋啪嗒啪嗒跑在午夜寂靜的大街上,耳畔是唿唿的風聲,心口沉悶的痛,她從來沒有跑這麽快這麽久過,覺得自己幾乎要窒息。但她不敢停下來,那個殘酷的未知牽扯著她的神經,讓她寧死也要跑下去。

    她跑到那條偏僻的小巷,看到一臉沉痛的唐時,以及,那個倒在血泊裏的人。

    她突然就失去了繼續移動腳步的力氣,呆掉般地站在那裏看著他。

    他的臉色那麽蒼白,蒼白得如同站在彼岸花叢中的一縷悲苦孤魂,可是他的眼神那麽沉靜那麽固執,固執得好像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也要守望千年一般。

    “顔……”虛弱的聲音喚醒了她。

    “尚寧,”她奔過去,跪在他身邊,手徒勞地按著他流血不止的傷口,眼淚落在他臉上,有灼人的溫度,“我們去醫院,去醫院就會好的……”

    隻是她一動韓尚寧,就會有更多的血流出來。

    “唐時,你還不快過來幫忙!”她對著唐時大吼大叫,激動得像個瘋子。“尚寧,我們去醫院……”

    “顔,”韓尚寧虛弱地製止著她,“沒用的……你……安靜下來好麽?我想和你說幾句話……幾句就好。”

    “你說你說,”她拚命點著頭,“你要你想說,我聽一輩子都可以。”

    “顔,”他虛弱地微笑,臉色蒼白到泛青,“謝謝你……這麽說。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隻想死在……死在你身邊,隻有在你……身邊,我才會覺得溫暖和安寧,才會……有家的感覺……”

    “不,你不會死,”她徒勞地自欺欺人,“你會好起來的。隻要你好起來,我們……我們就去登記結婚好不好?”

    韓尚寧微笑地看著他,那笑容卻一點點淡下去,他的目光開始渙散,聲音愈加虛弱下去,以致顧顔俯下頭去才能聽清他在說什麽。

    “我知道,我任性又自私,仗著你……不會拒絕,所以……總在不停地要求你,可是,原諒我……好嗎?對不起,我……我愛你……”

    他的手垂了下去。

    月光刹那凋零。

    星辰紛紛墜落,轟轟烈烈地奔向盛大的死亡。

    世界開始大片大片的荒蕪,然後,冰凍成雪。

    王子的城堡盡數塌陷。薔薇迅速枯萎,同塵埃一起落定成一地絕望。

    顧顔茫然地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見一旁站著地眼裏泛起淚光的男子,奇怪,他是誰啊,為什麽要哭泣?

    我不是在家設計畢業論文嗎,怎麽到這個地方來了?

    還有,懷裏這個人,為什麽要睡在冰涼的大街上,他不會覺得冷麽?

    那蜿蜒的紅色液體是什麽呢?

    她茫然地伸出手,觸到一點溫熱的猩紅。

    大腦裏突然閃過一道閃電。

    血!

    韓尚寧的血!

    天旋地轉。

    入眼是一片慘白,慘白的牆壁,慘白的床單,慘白的病服……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無聲見證一場浩大的悲傷。

    那裏……有死亡的氣息。

    誰在說話?誰在說話!

    顧顔猛地翻身坐起,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你醒了?你要幹什麽?”床邊的人措手不及。

    “我要去找尚寧,”她細細地說,聲音急促,“他總不按時吃飯,會胃疼的。”

    “顧顔,你清醒一點!尚寧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肩膀被人用力按住,顧顔掙紮著,“你說謊,他明明好好的,你為什麽要咒他死?我要去找他,你放開我,你放開我啊……”她推著那雙手,推不動,改用了抓的方式,指甲深深陷進他的皮膚,劃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然而無論她怎樣歇斯底裏,都無法離開病床半步。

    “顧顔,冷靜些好不好,你這樣叫我怎麽放心?”對麵的人忍受著她的瘋狂,疼惜地看著她,似要空出自己的懷抱讓她依靠。

    然而她卻陡然清醒,在即將靠在他肩膀上的時候伸出手掙紮出來。她不哭也不鬧了,呆呆坐迴病床,眼神空洞到令人觸目驚心。

    再也,不要你的關懷與溫暖,那樣隻會讓我更恨你,也更恨,我自己。

    “顧顔……”李洛延看著她,對她的一係列反應感到心驚膽寒,“你說話啊,不要嚇我!”

    然而,她沒有任何迴應,像瓷化了一般。

    李洛延突然醒悟到什麽,拉出她的右手,看到有血從緊握成拳的指縫裏沁出來。“顧顔,你幹什麽,快鬆手啊。”他用力地掰開她的拳,卻冷不防被她狠狠推了出去。

    “滾!”顧顔狠狠地說,如同麵對的是自己的仇人。

    “顧顔?”李洛延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滾!”顧顔重複說。

    這個字狠狠地傷了李洛延那高傲的自尊,他的目光幾經變換,最後落定在狠厲上,“顧顔,你不要太過分!”

    “我就是過分怎麽樣!你滾,滾得越遠越好!”她狠狠地抽出枕頭砸向李洛延。

    因了她那可笑的愛情,韓尚寧已經成為祭品,她還有什麽好在乎的!

    “好,我走,你不要後悔!”李洛延狠狠丟下這句話,氣勢洶洶地推開門,卻又忍了忍,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下,低眉沉思,片刻後,決定找蘇源過來。

    這個時候,他並不知道蘇源是顧顔的哥哥。顧顔一直都沒有向他解釋過,因為她覺得反正他不會愛他,解不解釋又有什麽區別。

    顧顔在病床上掩麵痛哭。

    尚寧,如果我不那麽堅持維護自己對李洛延的感覺,如果我肯喜歡你,你就一定不會那樣自暴自棄了,是不是?自私而任性的人,其實一直是我啊。是我一直不肯委屈自己的愛情,用最淡漠的姿勢不動聲色地拒絕著你,明知自己對你的意義,明知你心裏的痛苦和掙紮,卻還自私地不肯迴頭,留你在黑暗寂寞的境地越陷越深。

    自己明明可以說一些話、做一些事來避免這種結局,卻冷漠地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

    是我害了你……

    她縱情地哭著,眼淚滴在慘白的被子上,暈出一朵朵的水花。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有這麽多的眼淚。

    李洛延站在門邊,卻放不下麵子進去,想起她到現在還什麽也沒吃,就買了一些東西托護士送進去。直到蘇源風塵仆仆地趕迴來的時候,才跟著他進門。

    李洛延送進去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放在桌邊

    蘇源坐到顧顔身邊,看著哭得幾乎要虛脫的妹妹,心情沉痛。她輕輕抱住她,撫著她的頭發,柔聲說,“沒事了,都過去了,別哭,會好起來的。”

    顧顔在蘇源麵前有令李洛延意外和疑惑的溫順。她靠在蘇源肩膀上流淚,喃喃重複,“是我害了尚寧,是我害了他……”

    “傻瓜”蘇源哄著她,“怎麽會是你的錯,你不要這麽想。你應該趕快好起來,這樣尚寧才能安心。”

    李洛延看著親密的他們,終於明白,原來,於她而言,韓尚寧和蘇源都比自己重要,自己不過是個幫不上忙的多餘的人,於是心慢慢冷了下去。

    顧顔搖頭,她已經哭得沒了力氣,虛弱地請求,“哥,帶我迴家,我不要呆在這裏。這裏,有死亡的氣息。”

    她永遠不會忘記,1994年4月3日,那個慘白的病房裏,她最愛的親人,永遠地閉上了眼,再無法慈愛地喚她一聲小顔。

    哥?李洛延一怔,心情格外地複雜起來。

    “好,我們迴家。”

    蘇源出去辦相關的手續,李洛延在沉默中局促起來。這個一度被驅趕的人,迴到這裏,開口都那麽困難。

    “你走吧。”顧顔淡漠地說。

    再度被她的態度激怒,李洛延冷冷問,“就算用不著我了,也不用這麽快翻臉吧?”

    “你知道就好。”顧顔冷冷迴答。

    李洛延冷笑:“我真是看錯了你!”言罷憤然而去。

    顧顔冷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別再出爾反爾地迴來。”

    李洛延腳步頓了一下,更加堅決地離去。

    2002年的五月,李洛延終於知道顧顔有一個哥哥,與此同時,他與顧顔的關係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裂痕。

    韓尚寧的葬禮上,李洛延一直在搜尋顧顔的影子,可是卻沒有看到。

    一直到悼文念完的時候,一身黑衣的顧顔才在蘇源的陪同下姍姍而來,身後還跟著幾個穿工作服的人。每個人都抱著大捧的紅玫瑰。

    黑色的衣,清瘦蒼白的臉,被眼淚一遍遍洗過而格外清澈的眼,配著大抱美豔絕倫的玫瑰,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顧顔沒有理會旁人詫異的目光,默默走上前,將怒然綻放的紅玫瑰擺在墓前,然後接過其他人手裏的玫瑰,一束束重複地擺,掩住了大片的白菊。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她。

    顧顔一心一意地擺著花,直到火熱的紅將寂寞的白掩蓋得嚴嚴實實。

    尚寧……

    顧顔靜靜地站著,好像就要這樣站成永遠。

    “小顔,讓尚寧入土為安吧。”蘇源走上前溫柔地勸慰,扶著她退後。

    “顧顔,請節哀,好好保重身體才行。”李氏夫婦悲憫地勸慰。

    顧顔輕輕點頭。

    陸續有人離開了,到黃昏的時候,墓地隻剩顧顔、蘇源、李洛延三個人。

    顧顔神色空茫地說,“哥,我們迴去吧。”說完就沉默地往外走。

    自始自終,她都沒有看李洛延一眼。

    “顧顔。”李洛延喊了一聲。

    顧顔仿似沒有聽見。

    “顧顔!”李洛延加大了聲音,追上去,按住她的左肩。

    顧顔停住,卻沒有迴頭,隻是握住肩上的手——平靜而堅定地推了開去。

    “別接近我。”冷漠地拋下一句話,顧顔繼續走。

    李洛延握著滿手的冰涼,站住。

    “別擔心,我會照顧她的。”蘇源寬慰地笑笑,然後追了上去。

    “我一點也不擔心!誰擔心誰是傻子!”李洛延狠狠地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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