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整座城市都浸在秋的蕭瑟裏,街道上鋪滿了枯黃的梧桐葉,環衛工人正忙碌著。

    一陣寒風吹過,顧顔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秋天,真的來了。

    那個人坐在冰冷的地麵上,背靠著牆,衣服濕漉漉的。

    他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卻看得見頰上的傷痕和隱蔽的脆弱。

    他坐在那裏,好像已經坐了很久,且好像會一直坐下去,直到,等到要等的人。

    顧顔走過去,不知道是該責備還是該心疼。

    “你,打架了?”她輕聲問。

    韓尚寧抬起頭,虛弱地一笑,“你迴來了?”他想要站起來,然而腿似乎已經乏力,於是又跌坐迴去。

    顧顔伸出手扶住他,觸手處一片冰冷。

    看著她伸過來的手,韓尚寧有些怔忡,而後狼狽地衝她笑笑,借著她的力站了起來。

    “傷口淋了雨會發炎的,去醫院吧。”顧顔淡淡地勸。

    “我不要去醫院!”韓尚寧眼裏突然閃過一絲苦痛。他低聲重複,“不要去醫院,那裏……有死亡的氣息。”

    顧顔心裏一悸,卻沒有問,她微微一笑,“好,不去醫院,我們上樓吧。”

    一進門,顧顔便馬不停蹄地忙了起來。

    而韓尚寧坐在沙發上,盯著地板上的某一處,像一尊麵無表情的雕像,或一個事不關己的陌路人,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直到她遞給他一條毛巾,一套睡衣,再將他推進浴室。

    顧顔忽然覺得很疲倦,她坐在沙發上繼續韓尚寧的姿勢。然而很快她站起來,找出自備的醫藥箱,放在茶幾上,又走進廚房。

    她沉默地為韓尚寧上藥,而他也沉默地望著未知的角落。那些刺激性的藥水塗在他破損的皮膚上,如同塗在堅硬的石板上一樣,引不起絲毫反應。

    如果是李洛延,一定早就和自己嚷嚷開了。

    這個人,無論什麽時候,都是不會講疼痛說出來的吧。

    於是她下手更輕,手指觸到肌膚的溫度,竟然燙得駭人。

    “你發燒了?”她驚覺,連忙伸手覆上他的額頭。

    韓尚寧下意識地躲了一下,沒有躲過,於是僵在那裏。手心的冰涼一絲絲沁入昏沉的大腦,他竟生出隱蔽的留戀。

    “我去拿藥。”顧顔撤迴手,卻被韓尚寧握住。

    “顔……”他抬眼望她,深深地望著她,眼裏的悲傷那麽明顯。然後他輕輕抱住她,抱得小心翼翼,就像怕弄壞了自己最珍惜的寶物般的小心翼翼。

    他的臉埋在她的發間。

    而她僵直了身子站在那裏,不忍推開,亦無法迎合。

    “顔,”低沉的聲音響起,語氣裏有卑微的乞求,“不要生我的氣好嗎?不要不理我,也不要讓我看不見你。就算……你永遠無法愛上我,也不要丟下我,直到,直到你有了男朋友,好嗎?”

    抱著她的人無法抑止地發抖,虛弱得好像隻要再受一點打擊便會崩潰,便會像玻璃一樣碎在她麵前,再無法複原。

    “尚寧,”顧顔眼裏蒸騰了些許水霧,“我怎麽會生你的氣,怎麽會不理你呢?我又怎麽會丟下你?”

    “可你,終會離我而去的,不是嗎?”

    沒有迴答,無法迴答,人總是會離別的,就像天總會黑一樣,沒有誰能永遠陪誰。更何況,她,不愛他,狠不下心勉強自己許下陪他一生的承諾。

    韓尚寧慢慢放開她,忽地輕輕一笑,笑得很開心的樣子,“最後一個問題,我收迴。”

    然而她卻被那個笑容刺痛,連忙別開臉,“你去休息吧,我給你拿藥。”

    沉默地看著韓尚寧將粥喝完,顧顔接過碗,“我要出去一趟,你好好睡一覺吧。”

    韓尚寧也不問,隻是輕輕點了點頭,躺下去,自己蓋好被子,然後閉上眼。

    這個聽話得像個孩子一樣的人,真的是他嗎?顧顔無聲歎息,站了一會,才輕輕離去。她轉身的那一刻,韓尚寧睜開眼,一直看著他,直到再也看不見。

    從醫院迴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韓尚寧換上了自己的衣服,靜靜坐在沙發上,恢複了原本的陰冷氣質。

    “怎麽起來了,燒退了麽?”顧顔坐過去。

    “退了。”韓尚寧淡漠地迴答。

    “我看看。”她不放心地伸出手,想要查探他的溫度,然而被韓尚寧格開了。“已經退了。”他重複,聲音平靜,但執拗。

    顧顔怔在當地,然後看到他一貫陰鬱迷離的眼神。

    “衣服我已經洗了,放在洗衣機旁邊,你自己收拾吧,我走了。”韓尚寧利落地站起,往門邊走去。

    “吃了午飯再走吧。”顧顔跟著站起。

    “不必了。”韓尚寧淡漠迴答,換好鞋,推門而去。

    “顧顔!”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背後傳來讓她有些意外的聲音。

    她轉過身,看到姚薇追了過來。

    李洛延的表情有些尷尬,然而很快恢複正常。

    “顧顔,”姚薇跑到她麵前,神色有些慌張,全然沒了平日的風範,“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來找你了。李風他們說要好好對付韓尚寧,這些天正在四處找他。我的影響力太小了,根本勸不住他們,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李風他們?”顧顔已是反應不過來,而李洛延則是一頭霧水。

    “就是那天和我一起的人。我沒想到韓尚寧會那麽拚命地打架,他像瘋了一樣,把他們傷得很重,還有阿珊,也被他逼著扇了自己兩耳光。他們聯絡了許多人,正四處找他報複,我根本就勸不住。現在隻有你可以幫他了,你勸勸他,讓他離開一陣子,避避風頭,你的話他一定會聽的。”

    原來他打架是為了自己麽?顧顔突然一陣後悔,那天,她幾乎要責怪他不守信用了,可原來,都是為了自己麽?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李洛延壓著聲音問,一臉陰沉。

    “沒什麽大事,我自己會處理的。”顧顔平淡地說。

    “這麽大的事還說沒有大事!你隻會這麽說,你都知道是不是,卻什麽都瞞著我!”李洛延終於壓不住火氣,憤怒地大喊,惹來一片又一片詫異的目光。

    顧顔在他尖銳的目光下別過臉去,卻仍平淡地說,“你,幫不了什麽忙的。”

    “顧顔!”李洛延覺得很受傷,他低著頭,緊緊盯著麵前的人,發現她並沒有道歉的意思,於是狠狠丟下一句“任何人都可以看不起我,唯獨你顧顔不可以”然後負氣而去。

    “他沒事吧?”姚薇詫異地問。

    顧顔搖了搖頭,“我會去找韓尚寧的。”

    沿著黑暗的樓梯一步步向上,足音寂寞地迴蕩著。

    推了推門,沒有上鎖,“尚寧,你在嗎?”她走進去,沒聽到迴答。

    暖氣沒有開,整間屋子被冰冷的空氣充斥著,仿佛許久都沒人住過。

    窗簾沉重地垂著,將光線阻隔得一絲不透。

    唯一宣示著人氣的,是隨意丟在陳舊沙發上的外套。

    她緩緩向臥室走去,聞到了淡淡的酒氣。

    與此同時,也看到了一地的杯盤狼藉,以及,坐在地板上喝著啤酒的人。

    寒冷侵膚蝕骨,而他竟隻穿了一件黑色襯衫。上麵的兩顆紐扣未扣,露出清弱得可以盛雪的鎖骨,和那一道長長的疤。

    “你怎麽來了?”看到來人,韓尚寧眼裏閃過一絲驚訝,然而轉瞬又迴複到漠然。他偏過頭繼續喝酒,不知是喝得太急,還是啤酒冰得刺人心脾,竟忍不住咳嗽起來,臉一陣比一陣蒼白。

    “尚寧……”她站在咫尺天涯的地方,心疼地看著他,低聲喃喃。悲涼自心頭一寸一寸升起,滲入她的血液,侵入她的骨髓,那悲涼緊緊逼迫著她,幾乎讓她窒息。她想起1996年那個風和日麗的午後,那份自以為是的幸福。一年半的時間,是什麽讓一切變得不可收拾?

    而她在1997年的尾巴上,在虛弱的男孩麵前,兵荒馬亂,束手無策,隻能僵硬而悲涼地說:“那天你打傷的人,正四處找你報複。”

    “我會處理的。”韓尚寧冷淡地說,如同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沉默了一會,顧顔低聲問,“你,打算怎麽處理?”

    “這個你不必管。”

    “尚寧……”她呆在那裏,再說不出話來。

    他們都是驕傲且執拗的人,之間的平衡一經打破,便再無迴旋餘地。她無法再要求他什麽,他亦不必再答應她什麽。

    “你迴去吧,我沒時間招待你。”韓尚寧終於正眼看她,語氣裏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隻是平淡地陳述一個事實。

    該說什麽呢,又該如何說呢?況且,即便說出來,韓尚寧又怎麽會聽自己的?她站在那裏沉默,良久才低眉,眼神荒涼得仿佛被大雪覆蓋,“那,我走了。”

    不說一句話,不做一件事,就讓我這樣自私著,逃避著……

    韓尚寧沒有答話,迷離的眼看著低垂窗簾之下的黑暗。

    冰冷的房間一時陷入沉默,連那沉默都顯得這麽蒼涼。

    “以後除非我去見你,你就不要再來找我了。”就在顧顔以為他不會迴答而準備靜靜離開的時候,韓尚寧迴過頭,淡漠地開口。

    她怔住,失神地看著麵前的人,似乎想從他漆黑如墨的眸子裏看出他的想法,然而,除了沉寂與冷漠外,她一無所獲。

    良久,她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然後沉默地轉身,走向外麵那個光怪陸離地讓人措手不及的世界。

    韓尚寧站起身,披上外套,沉默地走在她身後,見她迴頭,才冷淡地說,“我出去買些東西。”

    他們靜靜走在寒潮侵襲的冬日,走過廢棄的院牆,走過沒落的小巷。

    顧顔又看見了曾流裏流氣對自己吹口哨的年輕人,然而這一次他沒敢再放肆,隻是畏懼地看了他們一眼,低下頭沿著牆根匆匆走過。

    他們沉默地走著,她沒有問他為何要繞這條遠路去買東西,而他也不作解釋。兩人隻是那樣不遠不近地走著,彼此想著沉沉心事,一言不發。

    北風唿嘯而來,將一切都打上冰冷與迷茫的印記,然後又毫無留戀地遠去。

    顧顔忽然有一種錯覺,他們明明走在一起,卻仿佛在另一條寂寞的路上背道而行,越走越遠,最終,山高水長,彼此間如參商般遙不可見。

    她抬頭看向蒼茫的天,那天被寒潮逼迫著一點點沉下來。忽地,她站住,臉上有微濕的涼意。

    下雪了麽?

    有一片一片稀稀的花朵飄下來,輕輕地,靜靜地飄下來,如一首永世不滅的,寂寞而渺遠的歌謠。

    韓尚寧也站住,抬起迷離的眼看向虛空。

    誰都沒有動作,他們靜靜站著,保持著仰望的姿勢。

    天地如此寂寥,如此蒼涼。

    那純白飄搖的雪,漸漸大起來,紛紛揚揚的,仿似要蓋住一切人世的紛擾喧囂,也蓋住他們所有的過往,和未知的將來。

    蒼茫的世界裏,他們看不到來路,也尋不到歸途。

    然而,卻有人冒雪而來。那英挺的身影,像一束光一樣,讓顧顔迷茫的思緒清晰起來,也讓韓尚寧迷離的眼神慢慢會聚。

    來人看到她,有些微的驚訝,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突然眼神一冷,掃過她,看向韓尚寧,“尚寧,這些天有沒有人找你麻煩?”

    於是二人都知道了他的來意。

    韓尚寧搖了搖頭,“沒有。”

    “我有事要和尚寧商量,你先迴去吧。”李洛延轉過頭,冷冷地對顧顔說。

    那句話,真的傷了他吧。顧顔心裏有些發苦,想道歉,卻最終沉默離開。

    他們坐在狹窄卻溫暖的地方,看著外麵的雪景。

    李洛延嚴肅問道,“你和姚薇那夥人打架是怎麽迴事?”

    韓尚寧垂下眼簾,平淡地說:“都過去了。”

    顯然他也不願迴答,李洛延卻已憤怒不起來了,隻是苦澀而無奈地說,“你不願說,顧顔也什麽都瞞著我,有時我真懷疑,你們兩個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他挫敗地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了解他們。

    “洛延,”韓尚寧臉上浮出一抹蒼涼的笑意,“我自然把你當朋友,隻是,這改變不了,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事實,所以,我的許多事情,你不必了解,也無法了解。”

    李洛延怔住,他知道韓尚寧說的是事實,自己無法反駁,沉默半晌才問,“他們要找你報複,你打算怎麽辦?我,可以聯絡到一批人。”

    韓尚寧搖了搖頭,“不必了,我可以自己處理,又何必讓你們卷進來?”

    “那你是讓我什麽也不做嗎?”李洛延皺起了眉頭。

    “如果你真的想幫忙,那就好好讀書吧,也……好好照顧顧顔,她沒你想象的那麽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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