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顔的家更加冷清下來,好心的鄰居們念她年幼孤苦,一個人生活困難,隔三岔五地叫上她去家裏一起吃飯。

    李叔叔和李阿姨是叫得最勤快的人。

    顧顔與他們相處融洽,親如一家。

    李洛延有時會哇哇怪叫,嚷著“顧顔,快叫我哥哥”或是“爸媽,我到底是不是你們親生的啊”之類的話,嚷過後,便會討好似的湊到女孩麵前說,“吃飽了喝足了,幫我補課吧,離中考不遠了。”

    難得他想起該要努力,顧顔很樂意地當起臨時老師。

    李洛延果真聰明,補習時總能一點就通,數理化成績很快得到提高,盡管語文和英語還差了那麽一些,但輕微偏科沒能妨礙他總評的進步。

    少年真的很刻苦,刻苦到讓顧顔驚訝和自愧不如。

    看著李洛延由名落孫山到金榜題名,再看著這個名字一點點提高,顧顔感到由衷的欣慰和……幸福。

    是的,幸福,和喜歡的人一起為著同一個目標而努力,無疑是一種幸福。

    隻是幾天之後,顧顔發現,她的這種幸福多麽單薄,多麽蒼白無力。

    那是秋天已姍姍來到,陽光終於退去了使人望而卻步的溫度,風也開始蕭瑟起來,一點一點吹去這個城市的浮躁,香樟和法國梧桐落葉紛飛。顧顔提著大袋的東西轉過街角,一眼便看到臨風而立的李洛延,少年低著頭,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似乎在等人。

    她笑起來,想揚聲喊一句,可一個腳步輕快的身影將她的聲音堵住。

    漂亮女生跑過去親昵地挽起李洛延的手臂,李洛延對著她展顏一笑。

    隔著滾滾車流,顧顔覺得,那帶著三分愛戀三分溫柔三分甜蜜的笑容被放大被定格被過濾了所有的色彩,隻餘下老舊的黑白,真實地清晰地深刻地映在她心頭。

    李洛延對她笑得不少,卻從不成給過這樣的。

    顧顔,其實你才是笨蛋!她暗罵自己。原來所有的傳言都是真的,自己先前近乎執拗的不相信此刻看來卻成了近乎可笑的無知。

    她有些明白夏玲那天對她的評價了,以及,為什麽李洛延要那般用功讀書。

    對麵的那對璧人沒有看見她,徑自走遠。

    顧顔轉身繼續自己的行程,腳步匆忙得近乎某種逃亡。

    迴到家她開始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的時候,卻突然停下來,她掏出一大串鑰匙,對著其中的某一把發怔。

    五歲之前她並不住這裏。那時的她,在市中心有一個寬敞卻寂寞的家。從她記事起,父母便在不停地爭吵,有時還會大打出手。小小女孩的世界裏,充斥的是母親尖利的叫罵聲,東西摔在地上清晰的碎裂聲,以及父親滿是怒氣陰沉的臉。

    大人們沉浸在自己的喜怒愛恨裏,很少顧及這個幼童。

    顧顔開始會被嚇哭,後來知道哭也沒用,於是便不哭了,隻是將小小身子縮在陰暗的角落裏,用驚恐而無助的眼看著。

    直到某一天,冤家似的的兩人終於不吵了,他們和和氣氣,相敬如賓。

    母親開始收拾行李,臨走的時候,在顧顔麵前蹲下來,細細看自己的女兒,為她理順頭發,說,“小顔,好好照顧自己。”然後轉身,走的毅然,如同被束縛已久的鳳尾蝶熱烈地奔向向往已久的自由天地。

    再然後,顧振清將顧顔送到祖母那裏,他去廣州開辟前程。

    那個家於是人去樓空。

    幸而有顧振清偶爾迴來時的操持和奶奶的看顧,它才不至於荒廢。

    如果顧顔再不能在弄堂停留,那裏無疑是個去處。

    現在,冷靜下來的女孩開始猶豫,到底,要不要離開呢?離開,真的舍得麽?

    她想起六年級時的那次對話。

    李洛延問:“你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

    顧顔微笑迴答:“當然啊,我永遠都不會丟下自己的朋友。”

    那時他們都太年幼,彼此兩小無猜,輕易說下不離不棄的約定。

    現在她才明白,這該是多麽深重的承諾。

    她歎一口氣,放下鑰匙,將收起的東西放迴原處。

    而十分巧合的,九年後的這一天,顧顔喝一口淺碧的茶,望著落地窗外的車水馬龍,清淺地笑,“明天我就要去武漢了,到機場送送我吧。”

    對麵的男子怔住,突如其來的離別讓他猝不及防。

    然而,他再不是當初衝動懵懂的少年,二十四歲的李洛延高大沉穩,他穩穩放下杯子,隻是皺起的眉頭泄露了他的不滿,他不急不緩地問,“之前沒聽你說過,怎麽突然就要走?”

    顧顔沒有迴答,隻是緩緩抿了一口茶。

    李洛延沒有追問,他知道她的執拗,不想迴答的事,再怎麽追問也於事無補。

    但是,也隻是知道她的執拗而已,越長大,這個朋友越讓他迷惑,很多時候他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她的許多行為讓他覺得突然且不可理解,就比如,她毫無預兆地說要離開。所以,他說了句,“越來越看不懂你了。”

    顧顔依舊微笑,在心裏答了句,那是因為,你不愛我。

    而男子的表情卻黯淡下來,“那麽多的朋友都散了,尚寧走了,你也要離開。”

    尚寧……

    好像觸到了什麽敏感的因子,兩人一起沉默下去,有淡淡悲傷彌漫。

    良久,顧顔抬頭,看向李洛延。

    他那落寞的表情刺疼了顧顔的眼,她別過臉,看向喧囂繁華的街道。形形色色的人們來來往往,誰又是誰的過客呢?她仿佛夢囈般地吐出一句話,“世事滄桑,唯有流變才是真實。”

    李洛延抬眼看著她,沉默了半晌,終於說,“你答應過,永遠不會離開我的。”

    顧顔笑得雲淡風輕,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朋友陪得了你一時,卻無法陪你一世,能一輩子對你不離不棄的,唯有愛人而已。”

    而我,不是你的愛人。

    1994年的秋天,顧顔留下來,同李洛延笑鬧如常。

    冬天的時候,李洛延終於決定向好友坦言自己與林可清的關係。

    短暫的不易察覺的悲戚之後,顧顔拿課本敲敲李洛延的頭,笑著說,“你怎麽不早些告訴我,該不是沒把我當朋友吧?”

    而李洛延竟紅了臉,好半天才說,“我怕你笑我。”

    顧顔橫他一眼,“我有這麽惡劣麽?對了,你女朋友功課那麽好,你為什麽不讓她幫你補課?”

    “我才不要她給我補!”李洛延立馬叫起來,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

    這個時候的少年,不願在喜歡的人麵前示弱,一直默默地彌補著自己的短處。顧顔悲哀地想到,一個人肯為喜歡的人改變自己,這份喜歡該有多深?

    李阿姨走到門邊,喊他們出去吃飯。

    飯桌上,李叔叔為顧顔夾了菜,然後說,“這裏陸續地都搬空了,我們也該搬家了。”

    “搬家?”李洛延驚訝地叫出來,而顧顔隻是身子震了下,望向李叔叔。

    李叔叔點點頭,“我們在城南找到房子,這裏,明年就要拆毀新建了。”

    李阿姨接過話,“顧顔,你打算怎麽辦?”

    一時間所有人都用擔憂的目光看著女孩。

    顧顔笑了笑,“沒關係,我有去處,你們不用擔心。”

    草草吃過飯,顧顔就提出告辭。

    她把自己埋在床上,心裏荒荒涼,無處著落。

    她答應過不離開他,現在李洛延卻將要離開自己而去,這算不算一種命運的諷刺?

    他們即將搬走,從今以後,自己就徹底成為孤家寡人了。

    李洛延在門前徘徊良久,他確信顧顔心情不佳,就如此刻自己的心情一樣,充滿了離愁別緒,可是,他不知道怎樣安慰。似乎在顧顔麵前,他就隻能做一個笨拙的少年,變得毫無辦法。暮色漸起,少年終於轉過身,一步一步離去。

    走的那天,李洛延一直沒有笑過。顧顔拍了拍他,一如既往地笑,“隻不過是搬家而已,又不是生離死別,在學校還可以加見麵的,不要擺一張臭臉嚇人。”

    李洛延悶不做聲,臨走的時候突然從車裏伸出手來塞給她一張紙條。等到車揚起的塵埃落定,顧顔展開紙,才知道寫的是他新家的地址。

    幾天後,顧顔也搬迴了從前那個寂寞的家。搬家前前後後持續了幾天,因為太多的東西她都舍不得丟。

    雖然在學校還可以見麵,但畢竟,已經有很大不同。出了校門,不再是一同去往同一個目標,而是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

    因為李洛延的緣故,顧顔和林可清正式認識了,再加上夏玲熱情地穿針引線,兩人就熟了起來,關係一日好似一日。隻是顧顔覺得別扭,兩個本就毫無情誼可言又幾乎沒有共同點的人,硬生生湊在一起,算什麽呢?何況林可清看她的眼神總帶了那麽一些不可說的微妙。或許她是把顧顔當競爭對手了,無論在學習上還是感情上。這樣的目光讓顧顔反感。然而她不說,她不願拂了兩位朋友的好意。林可清當然也不會自毀形象,依舊大大方方地和顧顔做著朋友,兩人和和氣氣親親密密。

    顧顔不知道,她們兩人,究竟誰更虛偽一些。

    中考的結果是誰也不曾料到的。李洛延原想提升自己同林可請考同一所高中,結果一鳴驚人地考進了顧顔保送的那所重點高中,而林可清先是成績下降,中考更是失利,跌進了一所普通高中。

    於是顧顔忍不住感歎天意弄人,人生如戲。

    擔心李洛延心情不好,她乘車兜兜轉轉去看望他。

    遠遠看見李洛延坐在花壇邊,旁邊坐著他的漂亮女孩,顧顔的腳步便停住了。看了半天,她終於確信那裏沒有自己的位子,於是轉身又上了公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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