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顧顔穿著厚重的羽絨服,將自己包裹成一個圓滾滾的粽子,漫步在鬆花江畔的冰天雪地裏,看那些霧凇在蒼茫的天地間泛著瑩瑩的冷光。

    11點零3分的時候收到李洛延的短信,說,我失戀了。短短的四個字,沒有標點。顧顔的心卻在一刹那間懸了起來,伴著絲絲縷縷糾纏不清的悲傷與迷茫。

    2 1點45分的時候,顧顏成功地出現在一身酒氣的李洛延麵前 。

    對這個自己從小長大的的城市,盡管已離開三年之久,顧顔還是輕車熟路。

    連接十個多小時的長途跋涉讓顧顔神色疲憊,然而她隻是堅定地對麵前驚訝而頹廢的男子說,跟我走。

    李洛延甩開她的手,冷冷說,“不要管我,如果還當我是朋友的話。”

    顧顔站在原地,咬住下嘴唇,倔強得如同貧瘠的荒原裏那一株挺拔的紅高粱,“跟我走,跟我迴家,如果還當我是朋友的話。”

    兩人對峙著,用一種堅持對抗另一種堅持。

    良久,李洛延歎了口氣,喝下最後一杯酒,起身,向大門走去,他說,“從小到大,我對你的堅持都毫無抵抗之力。”

    顧顔沉默地跟上。

    出了酒吧,視野便開闊起來,他們看到了流光溢彩的街道,看到了萬家燈火,卻看不到渺遠的星辰。

    汽車從他們麵前開過,車燈像記憶中的流星,將黑暗巧妙地劃割成不同的形狀。

    街對麵有穿嬌豔紅風衣的女郎走過。

    與李洛延的故事,似乎要從很久以前說起,久到仿佛是幾生幾世之前。

    那時的他,該是救人於苦難的神祇,而她,是日日祈禱的虔誠信徒。

    當然,這隻是十六歲的顧顔的猜想。

    認識李洛延的時候,顧顔七歲。

    她同滿鬢霜華的奶奶一起住在一個破敗的弄堂裏,弄堂的路麵肮髒且坑坑窪窪,一下雨便積滿了水,好久才會幹。天晴的時候則到處搭滿了長竿曬衣服。然後便有七大姑八大姨們聚在一起說說閑話拉拉家常,間或雜夾著粗嗓子男人們的叫罵聲,讓這一小方天空聒噪無比。

    李洛延一家的搬入讓這裏著實熱鬧了一番。

    李媽媽是個爽朗的人,走到哪裏都能聽到她的大嗓門和一陣陣的笑聲。李爸爸身形高大,平日總是一臉溫和,偶爾發起脾氣來卻很嚇人。李洛延繼承並發展了雙親的性格,活潑好動,略帶一些痞氣,然而他並非痞得一無是處,否則也不會成功的在幾天之內與弄堂裏的孩子打成一片,並成為孩子王,帶著他們浩浩蕩蕩地東奔西跑。李洛延的出現或許該算作顧顔的幸運。

    那時的小女孩,有著讓同齡人望而卻步的沉默。也有大膽的,比如韓尚寧,試圖與她成為朋友卻告失敗,便轉而扮演起了欺負她的角色。

    孩子總歸不會太懂事的。

    弄堂裏沒有同齡的女孩子,而男孩子們則與韓尚寧同仇敵愾,開始排斥她,捉弄她,罵她是沒有爸爸媽媽的野孩子。他們把她往水坑裏推,故意踩起水花濺在她漂亮的衣服上,往她脖子裏丟蟲子,扯她的頭發。

    顧顔不哭也不鬧,倔強地昂著頭,執拗地說,我不是野孩子,我有爸爸媽媽。後來便不說了,隻是緊咬著下嘴唇,眼睛裏有那些男孩子們看不懂的光芒。

    顧顔當然是有父母的,她還清楚地知道他們的名字,記得他們的相貌,隻是她太小了,不懂得離婚是什麽意思,更不用提向別人解釋。

    李洛延的到來讓顧顔的情況有所改善。

    那一日,幾個男孩子在推倒顧顔後照舊一哄而散,李洛延走過來扶起她,如同小小英雄般挺立在她麵前,小手一揮,將夥伴們召集起來。

    八歲的小男孩站在夕陽的斜暉中,溫暖的陽光在他微有些枯黃的頭發上開出一圈圈的彩虹,然後又照得他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珠閃閃發亮。

    顧顔眯起了眼。

    李洛延如同一名威風淩淩的將軍宣言一般,用稚嫩的嗓音說著從十四寸黑白電視機裏學來的老氣橫秋的話,他說,“身為男人,應該對女士有禮貌,你們這樣欺負她,不覺得羞恥嗎?”

    沒有人說話。

    李洛延迴過身看同他差不多高的女孩,十分豪氣地拍拍她的肩,說,“別怕,我會保護你,以後誰再敢欺負你,就報我的名號,看我怎麽收拾他!”

    男孩子們並不怎麽明白李洛延的話,然而孩子王發話了,那群小戰士們還是很服從的。

    顧顔果真不再受欺負,偶爾與誰發生了衝突,也會很快在李洛延和他的維和部隊的鎮壓下熄火。然而他們始終嫌顧顔是女孩子,礙手礙腳,並不願帶著她一起玩耍。於是很多的時候顧顔都形單影隻,習慣用稚嫩的肩膀背著大大的書包,低著頭沿著牆根匆匆走路。當李洛延帶著手下拿著玩具在弄堂裏衝鋒陷陣的時候,她站在陰影裏眯著眼細數奶奶頭上的白發,聽她講那些已經聽了很多遍的故事。

    再大一點的時候,男孩子們迷上了籃球,他們在弄堂後那個破舊的籃球場上將籃球拍得啪啪作響。而顧顔抱著語文書趴在窗台上,眼神渴慕而落寞。

    許久之後,當蘇源問她為何這般沉默這般孤獨的時候,顧顔抬頭看向黑暗的虛空,眼裏忽然升騰起些許霧氣。

    1990年12月29日,這並不是什麽大日子,若真要論有何特別,不過是顧顔平淡的生活起了一圈淺淺的漣漪。

    奶奶生病了,十歲的顧顔很懂事的照顧她喝水吃藥,做完一切力所能及的事之後氣喘籲籲地趕到學校,然後毫無懸念的,遲到了。

    嚴厲的數學老師透過玻璃鏡片冷冷掃她一眼,不容商量地說,“站到下課!”

    沒有解釋沒有抗議,她沉默地轉身,站到牆邊,心底開始翻起大片大片讓她覺得難受的感覺,於是她抬頭看天,十二月的天,是難得的晴朗,一望無際的冰藍,藍的讓人心裏也寸寸冰冷起來。

    靠後門的地方響起了敲窗戶的聲音,她轉過頭去,看到窗戶開了一隙,一隻帶著些嬰兒肥的小手握成拳伸了出來,然後拳頭張開,就有許許多多的小紙片簌簌飛下,像下雪一樣,花了女孩子的眼。

    顧顔遲疑了一下,沿著牆根走過去,看到凍紅了鼻頭的李洛延神采飛揚地衝她笑。她蹲下小小的身子,撿起那些小紙片,一張張仔細地看。紙片上畫著各式各樣的表情,簡單得近乎拙劣,但一看就懂。每張紙片上都寫著相同的字:顧顔元旦快樂。她看著那些笑臉哭臉怒臉,終於確定自己的難受少了些。

    李洛延明目張膽的行為的直接後果是,他被老師揪了出來同顧顔一起罰站。

    顧顔覺得是自己拖累了他,可李洛延卻滿不在乎。他神秘兮兮地湊近女孩,如同密謀大事一般,小聲說,“這樣站著多沒意思,走,我帶你去玩!”

    顧顔猶豫,“這,不好吧?”

    可顧顔的猶豫沒能阻止這小小的堂吉訶德。五分鍾後,他們出現在了校門口。

    路過賣紅燦燦的冰糖葫蘆的大伯的時候,顧顔站住不走了,她說,“李洛延,我請你吃糖葫蘆吧?”

    李洛延迴頭看她,有些意外,他不確信地問,“請我吃糖葫蘆?”頓了一下,他又問,“你有錢麽?”

    顧顔點頭。

    她在廣州開公司的父親和她不知在何處的母親總會定期給她和奶奶寄錢。

    然後李洛延就有些貪心不足地嚷嚷,說自己要兩根。

    女孩看著他的樣子打從心裏笑出來。

    陽光下,小小男孩女孩在人群裏穿梭,如同兩尾自由的熱帶魚。他們的手上臉上,大片大片的都是化了的紅,在這個季節渲染出燦爛的色彩。

    迴去的時候自然免不了進辦公室,班主任謝香明審視他們。李洛延很夠義氣地擔起主謀的責任,說顧顔是被自己強拉去的。

    而好學生顧顔的辯駁不被相信。

    謝香明讓李洛延先迴教室,然後囑咐顧顔應當與好學生多交流,努力學習,期末考試再創新高之類的話。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顧顔低頭不語,似是默認。然而謝香明卻看出了她順從外表下的我行我素,不禁暗自感歎,才十歲的孩子怎會有這麽深沉的性子!

    李洛延被罰抄寫,下午放學後,教室人去樓空,而他還在忙碌。

    顧顔走過去,杵在他桌邊,細細地說,“對不起。”

    李洛延手一揮,卻不抬頭,仍自奮筆疾書說:“沒關係沒關係。”

    顧顔卻不走。

    他抬頭,似是想起了什麽,蹙起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揚起笑,他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我,就幫我抄寫吧。”

    遲疑兩秒鍾,顧顔點頭。她坐到李洛延的位子,而李洛延則跑出去打籃球。

    李洛延的字俊朗大氣,而顧顔的字雖工整卻不好看,且在角落裏有不自然的扭曲。當然,才小學五年級學生的字,尚未定型,還是有很大發展空間的。

    然而後來顧顔挫敗地發現,無論自己怎樣努力,李洛延的字越寫越漂亮,自己的字卻無甚長進,唯一值得寬慰的是,字裏的扭曲變得不易察覺。

    顧顔很努力地模仿李洛延的字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冬天的夜,來的格外早。

    再抬頭的時候,已經是暮色四合了,街上華燈初上,一盞一盞亮到天邊。

    眼睛轉向操場的時候,十歲的女孩臉色陡然慘白。

    那裏一個人都沒有了!

    李洛延拋下她離開了!

    一瞬間,她仿佛又迴到五歲的時候,媽媽遠走,爸爸離開,她被遺棄在黑暗與冰冷,以及對未知的恐懼之中,苦苦掙紮,茫然而無助。

    小小的堅強的女生忍不住哭起來,然而隻是掉眼淚,很抑製地不發出聲響。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來,“你怎麽了?”語氣裏有受到驚嚇的痕跡。

    同樣受到驚嚇的還有她。不顧臉上的淚痕,她抬頭看去,看到了門外的李洛延。微弱的燈光下,他的表情一片模糊。

    李洛延在門邊驚愕地站著,他呆呆看著不聲不響哭泣的女孩,不明白為何她剛還好好的,此刻卻突然哭起來,並且,哭得這麽小心——那是一般孩子無法做到的。

    顧顔猶豫著要不要說真話,良久,她開口,“我以為你走了。”

    小男生似乎自尊心受挫了,他不滿地看了眼顧顔,走過來拿自己的書包。“你太小看我了,我不會丟下自己朋友的。”

    第一次聽別人說當自己是朋友,顧顔怔住了。

    1990年的冬天,顧顔交到了生平第一個朋友。

    而此後漫長的十六年,李洛延果真身體力行著自己的承諾,從未曾丟下作為朋友的她。

    李洛延十二歲生日的時候,五年級的暑假已近尾聲了。他在屋子裏頗有領導風範地將媽媽特意為他煮的雞蛋分給在場的的夥伴們吃,分到最後兩個的時候突然想起似乎落了一個朋友,於是揣著雞蛋飛奔出門。

    看到顧顔的時候,她正在窗前發呆,眼神蒼茫,表情落寞。

    李洛延的世界總是陽光燦爛熱鬧非凡,他不懂,分明是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顧顔為何總是不哭也不鬧。那一刻他有瞬間的恍惚,心情莫名一黯,但囿於理解力,沒有深究,隻是甩了甩頭,展顏一笑。

    “顧顔顧顔,快下來!”他得意洋洋地伸出手,仰著頭叫。

    女孩被明朗的笑容晃了眼,眯起眼細瞧了一會兒才點頭,眼睛裏有了一絲雀躍的神采。

    看著專心致誌剝雞蛋的人,李洛延突然想起了什麽,拍了拍頭,“對了,你生日是什麽時候,我還不知道呢。”

    “四月四日。”顧顔漫不經心地迴答,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雞蛋。

    “好,我記下了,明年等著我的大禮哦。”小男孩信誓旦旦地笑。

    好心情感染了顧顔,她微笑起來,“好,我等著,你不要讓我失望啊。”

    然而,結果是,明年沒有禮物,明年的明年也沒有。李洛延總是在收到顧顔的生日禮物後才恍然大悟地拍拍腦袋,後悔地叫,“啊,我又忘了你的生日了!”

    可惜,已經過了147天。

    顧顔隻是笑,輕輕錘了錘他,故意惡聲惡氣,“你明年再敢忘了,我就燒了你家!”

    有故作輕鬆的味道。

    然而李洛延卻未察覺。

    升入六年級,謝香明沒有隨班走,新接手的班主任孫進翻翻學生的成績表,開始排座位。

    在先進帶動後進理念的指導下,顧顔與李洛延成了同桌。

    兩人愈加熟絡起來。李洛延隱隱覺得,顧顔其實沒她表麵那麽冷,當然,也隻是隱隱覺得,他無法清楚得出這個結論,也從未想過要去得出什麽結論。

    那時候他開始了對廣闊世界的好奇,經常上課不聽講,偷偷在課本下麵壓一本諸如《外星人之謎》《野人之謎》之類的書,如癡如醉地看。

    顧顔拿眼斜他,說他不務正業,但每當老師從講台上下來視察民情的時候,她總不忘用手肘撞他一下。

    後來顧顔便在心裏納悶起來了:什麽書那麽好看啊?某天她終於按捺不住,奪過李洛延的書自己看了起來。不看不要緊,看過之後,一發不可收拾。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學會上課看閑書的,此後愈演愈烈,上初中時候看報刊雜誌作文選,高中時看各種小說和文學評論。

    期中考試成績出來,顧顔退步不少,孫進找她談話,他很直接地問,“是不是李洛延影響了你?我可以給你換同桌。”

    盡管心智已比同齡人成熟,但畢竟還隻是十二歲不到的孩子,聽到那一句話,顧顔突然惶恐起來,她絞著手指,咬著下唇,沒有絲毫底氣地爭取,“不……老師,不關其他人的事,是我自己……我家裏的事!”

    好孩子顧顔開始學著說謊了,李洛延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不想這麽輕易地就和他分開,並且,她沒有信心自己可以習慣另外一個同桌。

    孫進看著她都快咬出血的唇,決定不再問。他揮揮手說:“不管怎樣,我都希望你好好學習,不要被任何因素影響。好了,你迴去吧。”

    顧顔動了動腳,卻沒離開,她低著頭說,“我保證下次考試會考到年級第一……李洛延也會有進步的。”

    孫進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點點頭,“迴去吧,不要耽誤上課。”

    不知是孫進接受了顧顔的說法,還是出於其他的緣故,總之,顧顔與李洛延仍然是同桌,這讓顧顔很高興,同時又很擔憂。盡管孫進沒說什麽,但她覺得既然已經做下保證,如果實現不了,孫進肯定不會再相信她了,然後他會將座位調開,這是她不願看到的。於是她開始拚命啃課本,補落下的課,同時也讓李洛延好好學習。

    她沒有將這件事與李洛延講,更不可能說出“如果你不好好學習,我們就做不成同桌”之類的話——她不確信李洛延是否樂意與她同桌——隻是沉默地以自己笨拙的方式維持著希望。

    而對於李洛延來講,學習或者成績名次都不是重要的事,但顧顔要求他學習已經到了逼迫的地步,這讓他不堪忍受,於是他開始對顧顔發脾氣。終於有一次,在顧顔三令五申讓他背課文之後,他前所未有的爆發了,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對她吼,“我學不學習關你什麽事,你自己虛榮想拿第一就行了,為什麽還要拉上我?難道你想讓全世界的人都和你一樣虛榮才開心?拜托,你不要多管閑事行不行啊?”吼完,他抱著籃球離開了教室。

    顧顔的臉色蒼白的可怕,眼睛也紅了,然而終隻是安靜地坐下,低頭做習題。披散的頭發遮住了她的臉,沒人看得見書本上大片的濕潤。

    第二天李洛延就開始後悔,他懊惱的想,雖然顧顔不該逼迫自己,但畢竟是把自己當朋友才會操那份心,自己怎麽就說了這麽難聽的話呢?他小心翼翼地覷向同桌,心裏很不安,但又死要麵子,不肯道歉。

    顧顔的神色如自己十二歲生日那天看到的一般,悲傷而落寞。

    這個時候的她,還不擅長隱藏。許久之後李洛延迴想起來的時候,都忍不住會想,是什麽時候開始,她學會把自己深深地隱藏呢,藏在了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十二歲的李洛延看到顧顔的表情,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氣,於是越加煩惱起來。

    突然手臂被撞,他轉過頭,看到顧顔塞過一張紙。該不會是絕交吧?李洛延心裏一緊,慌忙地打開看,卻意外地發現隻是道歉: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逼你的,以後再也不會了,原諒我好嗎/?

    該說對比起的人不是自己嗎?李洛延驚訝地看了眼顧顔,而後者此刻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著黑板。

    然後李洛延更加覺得愧疚了,他忙不迭的寫,哈哈,其實是我不好啦,我不該氣急亂說的,你一點也不虛榮,一點都不是多管閑事,不要放在心上了,哈哈。

    他將紙條推過去,滿懷期待地看著。

    顧顔看完後衝他笑,暗地裏捶他一下,說,“傻笑什麽啊?”

    兩人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小孩子是不會記仇的,至少李洛延這麽認為,他們兩照舊有說有笑,隻是顧顔真的不再要求他學習了,盡管她仍會敲著他的腦袋說,“你呀,人是很聰明的,就是不肯用功。”

    這件事很快就被他淡忘了,他更不會去追究,是否有人會記得。

    隻是,許多年後他才明白,許多事,並不是當作沒發生過便真的可以隨風而逝。顧顔,這個外表堅強的人,內心其實無比脆弱,經不起絲毫傷害。那些隱而不發的傷口,再怎麽修補,也一直存在著,固執地不肯消退。

    又一年春風得意的時候,與李洛延關係最鐵的,也是從前欺負顧顔最厲害的韓尚寧要搬家了。顧顔第一次意識到,弄堂真的已經很舊了,恐怕,不會存在太久了吧。

    她有些恍惚地走著,聽到某間屋子裏傳來的氣憤的聲音,“還不是發的昧心財!”她不明白,也沒有在意,隻是許久之後她才知道,原來禍根早已埋下。

    去給韓尚寧送行的時候,她看到了許多人,獨獨沒有看到李洛延。

    韓尚寧是很舍不得的,他毫不顧忌地哭著,帶動了一群夥伴。顧顔沒有哭,隻是看著,心裏覺得很不好受。

    韓尚寧把一些東西送給朋友們作為留戀,給顧顔的是一個盒子,她打開看的時候,一隻蟲子就那麽突兀地跳出來,嚇了她一大跳,然後她看到了一條漂亮的頭繩。

    她看著車越走越遠,在心裏說,再見了,朋友。

    隻是,十年後她才發現,再見給她帶來了多麽深重的劫難。

    顧顔在弄堂後的空地上找到李洛延。

    男孩坐在籃球架下,埋著頭,肩膀抖動著。

    顧顔走過去坐到他身邊問,“你哭了?”

    “才沒有!”李洛延大聲反駁,狠狠地抹去眼淚。

    十二歲過了一大半的他已經開始意識到,離別是一件讓人很難受的事情。

    顧顔沒有理會他的反應,隻是靜靜地坐著。

    許久之後,李洛延突然開口,他問:“顧顔,你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

    顧顔怔了一下,然後微笑,引用了曾經李洛延說過的話,“當然了,我永遠都不會丟下自己的朋友。”

    1992年9月1日,顧顔與李洛延成為初中生,一個分在一班,一個分在三班。

    顧顔的新同桌夏玲是個活潑開朗的女生,初來乍到的陌生感很快便被同桌愉快的笑聲驅逐了,顧顔的心情好了些,甚至開始覺得,明天值得期待。

    越長大,接觸的人越多,環境就越複雜。這是顧顔後來明白的道理。

    她漸漸發現,會有那麽些許讓自己覺得不舒服的眼光射在身上,尤其是和李洛延走在一起的時候。

    後來有一天,在李洛延經過窗前笑著和她打過招唿之後,夏玲說,“那個男生是3班的吧,長的還不錯。”

    顧顔呆了呆,眼前浮過李洛延的臉,生平第一次,她開始思考這個已經認識了五年的男生的相貌問題。

    李洛延開始成長,如同清晨山林裏的竹筍一樣拔節,眉目也越加清俊起來。加上他開朗的個性,身邊經常圍滿了人,當然以女生居多。

    在公交車上的時候,也有女生圍著他嘰嘰喳喳。人多的時候,顧顔是不願意說話的,更何況那些人她也不認識,於是便安靜地坐在角落裏,望向車窗外,她喜歡看那些景物唿嘯後退的樣子,就像所有的塵煙往事都被盡數拋在醒不來的時光裏。

    李洛延和那些人談笑風生,從來不會想顧顔是不是受了冷落。

    入初中後的第一場統考,顧顔考得不甚理想,心情有些鬱鬱。看著成績表,夏玲指著第一名說,“這個林可清,以前和我一個學校,不僅成績好,性格好,人也長得漂亮,值得你認識哦。”

    顧顔衝她笑笑,能夠讓夏玲讚賞,林可清一定是個很優秀的女生吧,可是她並不打算結交,與李洛延的交遊廣闊不同,顧顔覺得“朋友”這個稱唿是不可以隨便安置的,真正的友情不僅得禁得起任何考驗,還需要緣分的參與。

    在年級表彰大會上,顧顔見到了林可清,那個乖巧可愛的女生,落落大方地在主席台上發言。

    顧顔坐在台下,笑著對夏玲說,“你說的不錯。”

    林可清的確美麗,卻不張揚,不似一些美女那般驕傲、自以為是,卻也不會刻意隱藏,就如一朵清晨開放的純白梔子花,自然而然地吐露馨香。

    然而她的存在並不能影響顧顔的生活。隻是陌生人而已。

    顧顔更加努力學習,她不否認,她想拿第一。李洛延曾說她虛榮,盡管他後來道歉,但她已忘不了。虛榮麽?或許吧,她不想深究這個問題。她隻知道,每次告訴奶奶自己考得很好拿了第一的時候,奶奶就會很開心。她愛憐地撫自己唯一孫女的頭發,誇獎她的懂事和爭氣,那張爬滿了皺紋的臉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菊花。

    隻是,自那次生病後,這位慈祥的老人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由三個遠嫁的姑媽輪流照顧。而她唯一的兒子,顧顔的父親,卻至今沒有迴來過,隻是寄了許多錢。

    三個姑媽是由怒氣的,她們或多或少把對自己弟弟的怒氣轉到無辜的顧顔身上。而顧顔也有怒氣,隻是對自己的父親。

    後來姑媽們不顧奶奶的反對,將她送去醫院治療。

    顧顔更加忙碌,她為奶奶煮粥熬湯,然後往醫院趕,總是步履匆匆。

    顧顔已經有好幾天沒等自己一起迴家了,意識到這個問題,李洛延心裏開始鬧騰,他決定去問問。

    已經1993年的冬天了,李洛延穿的很厚,但鼻頭凍得通紅。他站在巷口等顧顔。十分鍾不算長,但對於一個好動的人來說,無異於煎熬,於是他有些不耐煩地踱步,看自己唿出的氣凝成霧飄散在清冷的晨曦裏。

    遠遠看見顧顔,他忙奔了過去。

    顧顔有些驚訝,然後便笑,“起這麽早,真是破天荒啊。”

    似是習慣了好友的擠兌,他沒有反駁,等她走近,同她並肩往前走。側臉看顧顔,李洛延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眼處在俯視的角度。是什麽時候開始,自己已比她高出這麽多呢?這個發現讓他高興,同時又有隱隱的惆悵,惆悵什麽呢?他卻想不明白。

    “你怎麽了,一聲不吭的,真奇怪。”顧顔看他沉思的神色忍不住問。

    “哦,”李洛延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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