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醒風後背淌著汗,他的大手裏小心翼翼地托著一團果凍一樣軟的小生命——


    這是恩喜兒出月子後第一次離開孩子迴淩水主持族內事務,嬰兒月份太小不適合長途跋涉,外加樹醒風又正好有一些株樹塔的任務在身,無法一起和她返鄉,於是陪伴孩子的任務就完全落在了他這個新手爸爸身上。


    樹醒風有點頭疼,這團鬆軟的小家夥敏感得很,除了他以外的人一概是碰了就哭,除了存好的母乳以外更是隻盯著一個最貴的進口牌子奶粉吃,別的奶粉吃了就吐。


    樹醒風感歎還好是生在他們家,要是普通人家、母親又沒奶水的,估計沒滿月就要給這小子搞破產。


    他現在像是端著一盆滿到碗沿的熱湯那樣,步伐極慢,輕手輕腳地把好不容易喂飽哄睡了的小寶寶抱進嬰兒房,緩緩地屈膝蹲下,試圖將其放進小床裏。


    “嗚哇!”


    “nooooooooo……”,樹醒風快要崩潰了,剛才他的手背才剛碰到小床的墊子,甚至嬰兒本人都還沒有接觸到小床,這個敏感的玩意兒就瞬間醒來開始哭鬧。


    他沒有辦法,隻好又雙手把孩子抱起來,讓下屬幫他解開胸口的襯衫扣子,輕輕地把嬰兒貼在自己的皮膚上,才能讓這個活喇叭一鍵靜音。


    樹醒風一臉疲態,恩喜兒離開株樹塔還不足二十四小時,他覺得自己的聽力已經下降了20%左右,壽命更是折了十年,如果他的頭頂有血條,這會兒至少也已經是黃色了。


    嬰兒房裏的兩個保姆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過去的二十多個小時裏,她們已經嚐試了無數次的各種花式手段,全部都以失敗而告終,並且評價樹明竹簡直是她們職業生涯裏最大的挑戰,從來沒有遇到過敏感成這樣、認人到這個程度的新生兒——


    生人碰一下他的小包被都要哭,除了親爹喂的東西以外全部吐掉,樹醒風離手一秒馬上爆鳴。


    樹醒風的眼球裏布滿了血絲,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再過半小時他就要出門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供應商代表,但是手裏這個離觸式炸彈根本甩不掉。


    “誰能救救我……”,樹醒風看著依偎在胸口的香香軟軟的嬰兒,孩子粉白的肉臉蛋暖暖地貼著,看起來就像一個天使,但是他很清楚,隻要他的手稍微鬆一點點,他的可愛兒子馬上就會變成世界上最可怕的魔鬼。


    ……


    “樹……先生。”,供應商的假笑僵在了臉上,他將信將疑地拉開樹醒風對麵的椅子坐了下來,“這是……您兒子?”,他的眼睛快粘住了,“聽聞您喜得貴子,還是第一次見到呢。”


    樹醒風端起桌上的水晶直筒杯,用戰術性喝水假裝這一切很正常。


    “我愛人迴老家有點事情,這孩子比較粘人,很抱歉。”,他一條手臂的襯衫袖子卷到肘部以上,橫在胸前,懷抱著熟睡的嬰兒,讓孩子的小臉兒貼在他的臂彎中,另一隻手將杯子放下。


    供應商好奇地探頭過來查看,“讓我想起我女兒小時候,也是這麽一點點大,也是像這麽可愛。”,他輕聲地說道,“咱們談事情不會吵到他吧?”


    “沒事,我們正常談。”,樹醒風心說,噪音並不能吵醒這位看起來睡著了的寶寶,但是他抱著的手隻要角度偏一點點,這小子就跟被踩住的地雷一樣,抬腳就會原地爆炸。


    供應商點了點頭,但他依舊輕聲地和樹醒風商量著能源礦冶煉後副產品的供應事宜,時不時走神去看那個嬰兒,還時不時露出迷之微笑。


    樹醒風被對方的眼神看得有點不舒服,對方剛開始看的時候,他還想著“這麽喜歡要不送給你帶兩天,折磨不死你”。


    但是看的次數多了,他的內心活動就開始變成了“看什麽看,這是我的,又不是你的,滾一邊去”。


    當對方看的次數實在是過於頻繁之後,樹醒風的內心獨白逐漸變成了“如果敢伸手碰我兒子的話就殺了你”。


    供應商似乎也感受到了桌子周圍的空氣變得有點危險,他以為對方是嫌他談生意不專心,連忙開始嚴肅地繼續說事:“說實在的,我本擔心和株樹塔談生意,容易被下陷阱。”


    他的眼睛又不小心飄下去,畢竟抱著孩子談判的男人實在是太矚目了,“不過,如果是和您這位樹先生談,我想你應該不是那樣的人。”


    樹醒風驚奇地睜大了眼,供應商解釋道:“我一直覺得,熱愛家庭的男人,不會是什麽壞人,相比單身小年輕來說,也更遵守承諾,更值得信賴。”


    他笑了笑,“之前樹先生和我談了那麽多輪,我知道您很重視我們之間的合作,所以帶著孩子來談肯定不是不尊重我。”,他看起來很高興,“您一定是因為不放心把孩子交給別人吧!我對我們之間的合作更有信心了,像您這種責任心十足的人,一定也會對我們的生意很上心的。”


    供應商自說自話著,從公文包裏拿出了一份合作合同,“我今天沒有帶公章,因為我以為我們還會再磋商幾輪,或者再看看別家采購的條件。”,他把合同放到桌上,推到樹醒風麵前,“但我們礦場說實話吧,更注重的是長期而穩定的合作方。”


    “那我們之前商量的價格和產量……”


    “按樹先生之前說的來就可以了,其實您提的數字本來也是正常的區間。”


    供應商輕輕敲了敲那本厚厚的合同,“您讓律師看一下,如果沒有問題的話就簽字蓋章,寄到我們這邊,我們也會簽好蓋章,再給您寄迴來。”


    樹醒風難以置信,這個供應商之前跟他通過電子郵件和線上會議已經談了大概十幾輪,由於能源礦是皇室資產,篩選合作商的標準非常嚴格,他一直沒有啃下來,沒想到今天莫名其妙就成了。


    他這會兒驚奇地看著懷裏的兒子,心想莫非這個小子旺自己。


    “誒,誒,樹先生,孩子好像醒了。”,樹明竹似乎知道發生了什麽似的,居然恰到好處地醒了過來,樹醒風連忙打開自己的包,拿出提前準備好的奶瓶。


    沒想到嬰兒卻不哭不鬧,而隻是伸手抓住了他的襯衫,長著圓圓的大眼睛和長睫毛,肉乎著白白的臉蛋看著他笑,甚至偏頭看向供應商,也甜甜地笑了一下。


    “哎呀……”,供應商的心都快化了,“看這孩子這麽喜歡你,我剛剛的判斷果然沒錯。”,他合上了公文包,從椅子上起身,並伸手示意樹醒風不用起身送他:


    “樹先生,我就先迴去了,出差這麽多天,我也有點想家裏人了,就不打擾你們父子的相處時間了。”


    他微笑著,“不用送了,當心晃著孩子,還這麽小,要多小心一點。”


    樹醒風心想這樁生意成得也太離譜了。


    “你小子該不會真的是我的好運錦鯉吧?”,供應商離開之後,樹醒風還坐在原位,看向懷裏這位“魔鬼中的天使”。


    他這兩日的疲憊似乎一掃而光,他開始覺得這個小家夥其實也還挺可愛的,直到一股奇異的臭味將他從這種幻覺中一把扯了出來。


    樹醒風一臉黑線,他歎了口氣,手裏的地雷變成了毒氣彈,他點開手機讓下屬進來,幫他把公文包和合同拿上,坐上轎車返程株樹塔。


    嬰兒很不舒服,他開始在迴去的車上哭鬧,樹醒風將其放在大腿上,一把接過保姆遞過來的拆開的紙尿褲,他本想讓保姆幫忙換的,但是這小子一被別人碰就大聲嘯叫,音量足以將所有人的耳膜擊碎。


    “啊啊啊我的西褲……”,樹醒風苦著臉,這已經是他這二十四小時以來報廢的第二件衣服,他手忙腳亂地給嬰兒換好紙尿褲,趕緊解開衣扣,學恩喜兒的樣子把兒子放在胸口,將其安撫下來,及時拯救了全車人的聽力。


    ……


    恩喜兒快要笑得厥過去了,她正在跟樹醒風打視頻電話,聽他說了這一天的折磨,“你加油,我這邊的事還要個幾天。”,她看著手機裏的丈夫,黑眼圈和眼球裏的紅血絲證明了他的疲憊,“這是你自己造的孽,你就好好受著吧。”


    “我想你了。”,樹醒風重重地歎了口氣,“各種意義上的。”


    恩喜兒眉眼溫柔:“我也想你。”,她隨即換上了一臉壞笑,“不過你想我也沒用,我不會改變我的行程,既然他這麽黏你,你就好好跟兒子培養培養感情吧。”


    恩喜兒心裏覺得奇怪,她在株樹塔的時候,孩子似乎也沒有這麽鬧人,隻要她在附近就會很乖巧也很安靜,她上產後修複的私教課的時候,保姆幫忙在旁邊照顧孩子,他也隻是哼哼,並不會嘯叫。


    不知道為什麽,一旦她離開,這小子就跟瘋了一樣,除了樹醒風以外誰都碰不得。


    嬰兒似乎本能地知道,株樹塔裏的任何人都不可信,隻有這兩個人不會害他。


    隻是他還聽不懂話也不識字,不知道株樹塔的規則會保護未成年的家族成員。


    ……


    三年後,流光十八年,株樹塔。


    “啪!”


    樹醒風懵了,這是他的妻子第一次動手扇他巴掌。


    “我就迴去了幾天?”,恩喜兒怒不可遏,“迴答我,幾天?”


    “四天。”,樹醒風的臉上很快浮起一個火紅的掌印,“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明竹。”


    他低垂著頭,看了一眼因為屁股疼而趴在小床上、臉上帶著淚痕睡著了的兒子。


    恩喜兒的指甲攥進了掌心,她夜裏剛迴到王城,就聽說了自己的孩子在爺爺的八十大壽宴會上被當眾揍了的事情。


    “沒做錯事,不用道歉,是我說的。”,她咬牙切齒,“你就是這麽當父親的?而且你爸這又是在做什麽?孩子現在會怎麽想我教給他的東西?”


    樹醒風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他知道自己沒有可以解釋的話。


    “我受不了了。”,恩喜兒閉上眼,深深地吸進一口氣,“我要帶著竹兒離開這裏。”


    樹醒風的臉瞬間嚇得煞白,他連忙一把抱住了妻子,“不,不,不要離開我。”


    他的手緊緊地壓在恩喜兒的肩胛骨之間,生怕一旦鬆手,這個人就會從他眼前蒸發。


    “在株樹塔這三年,我忍的事情夠多了。”,恩喜兒的怒氣難以平息,“我知道你沒有辦法,我也知道株樹塔一直就是這個鬼樣子。”


    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氣:“趁現在竹兒還小,看不出來什麽,還是早點脫離這種環境比較好。”


    她努力平複唿吸,將怒火壓了下去,緩緩地抬起雙臂,抱住了樹醒風的腰安慰他,“我沒有想要離開你。”


    她閉上了眼,“我能為了你忍耐,但是我不想讓竹兒再為我們的錯誤決定,承受他不應該承受的東西。”


    恩喜兒難過得有些顫抖,“在羽翼未豐的時候生下他,是我最後悔的事。”,她悲傷地緩緩轉頭,看著小床上熟睡的樹明竹,“但我從來沒有後悔過生下他這件事本身。”


    “株樹塔不會放你們走的,比如你上次帶著竹兒迴去拜祠堂,說好的時間一到,就會有帶著槍支的人和車出現在楓眠山莊門口,給你打電話催促。”


    樹醒風微曲膝蓋,弓著背,將臉埋進矮他一頭的恩喜兒的脖子:“是我沒用,搞到現在還沒能出頭,保護不了你們。”,他的手攥成了拳頭,“再等我一下,就快好了,就快好了。”


    他有一個很長的計劃。


    恩喜兒歎了口氣:“這不怪你。”,她補充道:“我知道有能讓你很快登塔的方法,但是阻止你去碰那些東西的人就是我。”


    恩喜兒抬起頭,看向樹醒風的眼睛深處,“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嗎,我要的是一家人整整齊齊。”,她抱住樹醒風的臉,吻了一下對方的嘴唇,“我們等你一起。”


    “好。”,他嘴上答應著,但樹醒風心裏很明白,他不可能靠幹淨的手段登塔。


    ……


    樹醒風單手抱著樹明竹,另一隻手牽著恩喜兒,三個人一起走在王城的街道上,幾個保鏢遠遠地跟著,盡量不打擾他們的家庭活動。


    “明竹,昨天是爸爸做的不好,今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掉了,陪你出來玩。”,樹醒風親了一口兒子的小臉,“我的寶貝兒子想要什麽,爸爸都給你買。”


    樹明竹嘟著肉臉蛋,盯著樹醒風看了一會兒,想了一下說道:“爸爸,竹兒想買棗子。”


    樹醒風很疑惑:“……棗子?”


    樹明竹點了點頭:“早上爸爸看新聞,竹兒聽到西北遭了蟲,棗樹要歉收。”,他停頓了一下,“竹兒就問了媽媽,歉收是什麽意思,媽媽說,就是今年的棗子會變少,也會變貴。”


    樹醒風意識到了什麽,但他決定還是先聽完兒子的話,“可是竹兒剛剛看到水果店,裏麵的棗子比上個星期賣的還便宜呢。”


    樹明竹伸出小手,用手指比劃了一下,“五塊一斤,比七塊便宜,竹兒沒算錯。”


    “那,竹兒為什麽要買棗子?”,恩喜兒疑惑的是他的動機。


    樹明竹有點不好意思,他搓著自己的衣角:“竹兒想買棗子送給爸爸,等棗子變貴了,爸爸再把棗子賣掉,就能掙好多好多錢。”


    他嘟著臉,聲音變得小了一些:“如果爸爸掙了好多錢,就會變厲害,爸爸和竹兒就都不會被爺爺罵了……”


    樹醒風愣住了,他隻見自己的兒子眼眶發紅地說道:“昨天是竹兒不乖,害爸爸在外麵丟臉,還害得爺爺生氣了……”


    這孩子自己說著說著,委屈地開始小聲啜泣起來,眼淚滴到了樹醒風的淺色西裝外套上,留下斑駁的痕跡。


    恩喜兒聽到這些感到心痛不已,她從渾身僵硬的丈夫手中接過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裏。


    “喜兒,你說得對。”,站在一旁的樹醒風渾身冒冷汗,“我們得帶著孩子離開這裏。”


    他空咽了一口口水,僵硬地轉頭過去看自己的兒子,他用大手摸了摸樹明竹的腦袋,在他耳邊叮囑:“明竹,你記住一件事。”,他深吸一口氣,“以後,像買賣棗子掙錢這種事情,除了爸爸媽媽以外,不要和任何人說。”


    他的兩顆琥珀色的眼球慌亂地顫抖著,“你答應爸爸,以後絕對不能在別人麵前說這些東西,特別是那些親戚們,你答應爸爸好不好?”


    樹明竹看著父親,懵懂地點了點頭。


    樹醒風意識到自己三歲的兒子在這方麵早慧,就像當年的他自己一樣。


    他很清楚“懷璧其罪”這四個字的含義和隱喻的痛苦,一旦樹明竹的商業天賦被發覺,他們一家人就再也不可能離開這裏,樹明竹注定要成為株樹塔手中一把鋒芒畢露的利刃。


    像他一樣的利刃。


    而且會不知道被握在誰的手裏,用來做什麽事,又會在什麽時候被折斷。


    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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