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醒風跟著恩喜兒來到了一棟建築前,他驚喜地稱讚道:


    “我還以為宴東樓是什麽我不知道的有名餐廳呢,原來是楓眠山莊的宴廳啊,我就說我這幾天跟著美食榜單到處吃,怎麽都沒見過這個名字,還以為是什麽隻有本地人才知道的私房菜。”


    宴東樓的主體為全木榫卯結構,它墊著山石的小島建在一片水塘之上。


    眾人從水上走廊穿過時,樹醒風好奇地看著水裏成群的錦鯉在薄冰下穿行,假山和水草遙相唿應。


    廊橋的木製護欄上雕刻著精美的四季風景圖案,金絲楠木的廊柱頂著烏瓦,如果此時迴頭看向入口的圓形拱門,還能迴望到剛剛漫步過來的中庭裏的玉蘭和桂花樹。


    “楓眠山莊真是十步一景,建這個園林的人一定品位不俗。”


    樹醒風對這裏讚不絕口,恩喜兒告訴他這個宅子已經建成了近千年,是古代皇帝對恩氏一族的禦賜。


    當年匪寇從東南入侵諭洲大地,做水運起家的恩氏族長為了不讓他們搶劫船隻、然後經水路深入我國腹地燒殺擄掠,竟自毀商航船隻百餘艘,並攜一眾族人和家丁背水一戰,勇擊匪寇,險些全族殉國……


    如今楓眠山莊裏那些家丁們身上的紋身便是源自對當時的致敬,並且他們均為那些英雄家丁們的後代,從千年前就決心祖祖輩輩為英勇的恩氏族人盡忠。


    最後護國戰爭終於勝利,皇帝賞了黃金萬兩外加建造這座楓眠山莊,用於獎勵忠義赤誠、血性愛國的恩氏族人,如今居住在此的恩喜兒一家便是正兒八經的英雄後代。


    樹醒風聽故事的時候似乎走了神,隻是盯著結了薄冰的池子,期待地說道:“夏天的時候這池子裏定是荷花盛開,美不勝收吧!”


    恩喜兒點了點頭,表示這個池子裏確實有一些荷花,她壞笑著激道:“至於樹先生能不能撐到夏天,有沒有機會看到這荷花的景色,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樹醒風自信滿滿,他拍著自己的胸脯:“喜兒姑娘不要小瞧了我,雖然我年紀輕,但是我的能力可是有目共睹。”


    恩喜兒聽到他又偷偷改口,瞪了對方一眼,樹醒風立刻表示是不小心的,以後一定注意。


    水麵上由廊橋相連的多個小樓分別為了不同的族人設置,恩喜兒帶著樹醒風走到了最裏麵的宴廳,這是族長及其子女用膳的地方。


    樹醒風坐了下來,家丁帶著他的六個跟班去旁邊的另一個亭子吃飯,隻留他和恩喜兒在這裏。


    “放心,他們吃的和我們一樣。”,恩喜兒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這是祖祖輩輩遵循的規矩,楓眠山莊裏的人不分高低貴賤,除了日常各司其職以外,都是家人。”


    “要是我們株樹塔也這樣就好了。”,樹醒風笑了笑,“我們連親人都要分高低貴賤呢。”


    恩喜兒用看上去像是有些憐憫的眼神看了他一會兒,這個目光讓樹醒風渾身不舒服,他並不想被別人可憐或者瞧不起,趕忙補充道:


    “我們是實力至上主義,我覺得也挺好的,總比論出身那一套先進多了,隻要我足夠強大,也就沒人敢說什麽。”


    “我不是覺得你可憐。”,恩喜兒的眼神像是瀚淩江的水一樣溫柔,“我隻是覺得,你好像很累,你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樹醒風像是一瞬間掉進了一團棉花之中,柔軟、輕快、溫暖,相比王城那個豪華的牢籠,他甚至突然覺得這裏讓他更舒服。


    從記事開始,樹醒風就被教導一定要強過別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見哥哥姐姐拿了好成績被父親表揚,他便努力地讀書,連連跳級;


    他見海外的學校排名超過了同輩人上的皇家首都大學,便努力學習外語,申請出國留學;


    他在學校裏門門功課都要拿a,早早畢業迴歸株樹塔,就為了聽父親的一句讚賞;


    人人都不願碰的恩氏航運這塊燙手山芋,他偏要自告奮勇,證明自己和別人不同……


    他在海外的那三年,為了能提前畢業,他沒有時間去旅行,也沒有時間交朋友和參加派對,甚至畢業典禮他也隻是領了一下證書,連合影都沒有拍就飛迴了國。


    他的努力和天賦,株樹塔的人們有目共睹。


    虛情假意的讚揚,真刀真槍的嫉妒,他都當作是對自己的認可。


    但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休息一下”這樣的話。


    “本少爺年輕身體好,天天精力充沛,不需要休息。”


    樹醒風非要嘴硬,“休息是弱者的借口,洪流之下,不進則退,你們淩水這種小地方就是生活節奏太慢了,才跟不上時代!”


    恩喜兒笑著說道:“是嗎?不過我看你這幾天在淩水玩得挺開心的,也算是休息過了吧。”


    她眉眼彎彎:“樹小少爺是在說自己當了一小會兒的弱者咯?”


    樹醒風立刻轉移話題:“什麽時候上菜?我都餓了。”,他努著嘴,“之前不知道是誰說對我不感興趣,明明還有正事要談呢。”


    話音剛落,就有家丁敲門,開始往裏麵送食物。


    等待家丁都出去之後,樹醒風主動開啟了重要話題:“喜……恩掌櫃,我有一個想法,不知道你覺得如何。”


    他伸出筷子想去碰魚臉肉,想到是在外談生意,立刻停頓了一下,轉而去夾了一塊魚背肉,“我認為我們可以先合資建設一家新的實體。”


    “這是不錯的主意。”,恩喜兒早就想過這件事情,“你是想先合夥一家新的航運公司,把原本恩氏航運的部分船隻作為資本投入,株樹氏提供運營資金,然後你嚐試以現代的架構和模式進行管理,實驗成功之後,再將恩氏航運完全注入其中,實現股權的轉變。”


    她夾起魚臉肉,放到了樹醒風碗裏:“想吃什麽直接拿,不用客氣。”


    樹醒風沒去動那塊魚臉肉,“對,至於原本恩氏航運的船工,我建議專門設置一家勞務公司,將這些人全部轉移過去。”,他補充道,“他們將不僅可以繼續有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這家勞務公司還可以作為新成立的合資公司的股東,也就是員工持股計劃。”


    恩喜兒和他四目相對:“這些支出都屬於員工福利,可以為企業減稅,你是打算用這個理由說服株樹塔出資搭這個架構嗎?”


    樹醒風點了點頭:“沒錯。”,他吃下了那塊魚臉肉,“還可以包括對他們的子女提供教育福利和補貼,包括提供電子化和自動化的相關專業課程,讓他們的後代能夠跟上時代潮流,作為人才儲備,也能保證企業人才不斷流。”


    恩喜兒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我很好奇醒風先生為什麽要繞這麽大一個圈子。”,她歪著腦袋看著對方,“要完成這個實驗,你需要花很長的時間,而且這相當於你要跟我對賭,如果你的實驗效果不好,隻要股權變更沒完成,我隨時可以從合資公司撤出。”


    她用手撐著下巴,試探地問道:“還不如直接換個掌櫃的來得容易,你也能早點迴家。”


    “因為我一定會成功。”,樹醒風抬起頭來,用銳利的眼神直視對方,“我相信我自己。”


    他的語氣十分嚴肅:“你可能會覺得我還是太學生思維、太理想主義,但是我就是認為好的商業合作不是靠陰謀詭計,而是用能力和真誠,實現雙贏。”


    恩喜兒看他的眼神有點曖昧:“你看起來想自己親手管理一個公司很久了,他們不讓你接觸家族企業的內部事務,隻派你去跑腿談並購,給你憋壞了吧?”


    樹醒風被看穿,他也不打算否認:“你說的沒錯。”,他的眼睛裏閃著光芒,“我總有一天會坐上株樹塔尖的那個位置,把家族企業管理成一個強大而有良心的公司,迴饋社會。”


    “那祝你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恩喜兒拿起茶盞,“用這個幹杯一下?”,樹醒風也拿起茶盞,“用茶盞幹杯,這算不算離經叛道?”


    恩喜兒笑道:“沒有的事,這叫盞茶作酒。”


    兩個茶盞碰在了一起。


    ……


    “你年節居然不迴去?”


    恩喜兒接過樹醒風遞過來的、剛從王城發迴來的、律師擬好的合同,“是不是太拚了一點?其實年後再簽也不遲,不差這麽幾天。”


    樹醒風雙手插兜,不屑一顧:“年節沒什麽意思,小孩子才喜歡過年節。”


    他用大拇指指著自己的下巴,“好男兒誌在四方,不迴家才正常!趁大家都放假的時候,我正好專心再把架構的細節捋一遍,等節後政務大廳正常開放,我們立刻去注冊成立。”


    他不好意思承認,其實是因為他沒咬下來恩氏航運,沒臉迴家。


    “醒風先生要不要來楓眠山莊過年?”,低著頭看合同的恩喜兒突然發出邀請。


    樹醒風一愣,他本能地懷疑有詐:“你要幹嘛?”


    “不幹嘛。”,恩喜兒專心看著合同,頭也不抬。


    “聽說王城管得嚴,說是怕環境汙染什麽的,過個年節連煙花都不讓放。”,她翻了一頁,“帶你見識見識淩水的節日氣氛。”


    樹醒風狐疑地看向對方:“你先簽合同,我才敢在你這過夜,大白天的我不怕,不過剛來淩水的時候你是怎麽搞我的,我可都記著呢!”


    恩喜兒抬起頭翻了他一個白眼,她按了一下辦公桌上的按鈕,讓人叫來律師,把合同遞給他們去核對。


    “搞得好像我求你來似的。”,她重重地唿出一口氣,“愛來不來,你就跟你的六個跟班一起過年算了!”


    她起身準備走人。


    “他們幾個放假都要迴家。”,樹醒風的眼睛飄走,“我一個人,吃飯可以點外賣,隻要不出門,沒什麽危險,不需要跟班和保鏢。”


    恩喜兒表情複雜地看了他一會兒,拿出手機打電話給負責客房管理的家丁:


    “收拾一個客房出來,樹先生要在我們這過年。”


    “我什麽時候說要在你這過年了!”,樹醒風漲紅了臉,“你這人怎麽自說自話就決定我的事情!”


    這家夥分明一臉期待的表情。


    恩喜兒捂著嘴嘲笑:“說什麽吃飯可以點外賣,一聽就知道沒做過飯,也沒點過外賣,什麽餐廳過年節還接外賣單子?基本都放假了。”


    她擺了擺手,示意他趕緊從自己的書房出去:“不如趁你那幾個跟班還在,讓他們幫你這位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少爺收拾好東西送過來吧!”


    ……


    年節將至,楓眠山莊煥然一新,整座山的公路上都掛上了火紅的花燈,園林內四處是新年的裝飾。


    楓眠山莊進門的中庭裏,全族老小聚在一起,歡喜地在紅色的紙上寫著新年的對聯,孩子們用手握著毛筆寫福字,老人則揮灑墨水,舞出吉祥的詞句。


    除了恩喜兒。


    她在書房裏獨自往綠色的長紙上寫字,這是從她父親開始立下新的規定,若有族長離世,斷不可掃他人之興,年節大家該如何過還是如何過。


    “舊人離世乃氣象更新之意”是他的原話,但恩喜兒心裏實在是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事情,窗外的那些歡聲笑語,是她的父親再也聽不到的聲音。


    “仁心善舉傳百代,萬古長青福壽綿。”


    隨著最後一個字寫下,從迴淩水到現在為止從未落淚的恩喜兒終於無法再壓抑她的情緒,她沒有辦法再假裝一個堅強勇敢,甚至有些冷酷無情且鐵石心腸的、優秀的族長繼承人。


    她的心是肉長的,姐弟三人的母親早逝,父親自小對她們有多疼愛,她心知肚明,特別是當她迴到淩水從醫院接走父親的遺體時,主治醫生告訴她,恩老爺在搶救的時候依舊唿喚著她的名字。


    他多想在最後的時刻再見自己遠在他鄉的女兒一麵。


    恩喜兒捂著自己的嘴,她不想讓自己哭泣的聲音被外麵的人聽見,隻是模糊了雙眼,讓淚水無聲地淌下,從她的指縫間滑落,滴在那綠色的對聯紙上,烙上她的思念和悲痛。


    樹醒風躲在書房的門外,他剛才開開心心地往恩喜兒的住所走,想給她展示自己剛跟老人學著做的竹編花燈,不料正好撞上這一幕,於是趕緊撤到了門旁,從木門的縫隙偷窺。


    他看著那個堅強、高傲、自信又強勢的恩喜兒獨自哭泣的樣子,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剖開的竹條,或是被撕裂的宣紙,但是他不知道要怎麽做,他隻是一個楓眠山莊的客人罷了。


    樹醒風的胸口很難過,像是被做花燈的漿糊堵住一般。


    他又開始懷疑自己有哮喘了,現在他開始覺得大概是因為淩水太潮濕,冬季的山上又寒冷,這才讓他原本十分健康的唿吸係統出了問題,以前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像是把他的肺泡進了結冰的池子裏。


    他的手指不禁蜷曲,不小心摳了一下花燈上的紙,發出了很大的聲響。


    “誰!”,恩喜兒趕緊用袖子擦掉淚水,一秒鍾變換了聲音,“什麽人鬼鬼祟祟!”


    她十分警惕,馬上就要按桌上的按鈕唿叫家丁。


    樹醒風拿著花燈從門後走出來,他舉著自己剛剛做的“小兔子”,拿在身前晃了晃:


    “我才剛走到門口沒兩秒,就被你抓到了,本來想著突然跳出來嚇唬你一下呢。”


    “幼稚。”,恩喜兒輕笑出聲,“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是我剛剛做的花燈,第一次做就能做成這樣,很厲害吧?”,他沾沾自喜。


    “你做的這是……年獸?”


    “……是兔子。”


    恩喜兒抱著肚子難以自製地爆笑,嘲笑樹醒風的手笨得跟腳一樣。


    樹醒風並不生氣,隻是溫柔地看著對方,看著她借“笑出眼淚”的由頭,將一直以來忍耐著的那些情緒通通宣泄出來。


    他不知道的是,恩喜兒在一邊笑著一邊擦眼淚的時候,突然發現了他眼神裏那種連樹醒風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暗中萌發的情意。


    恩喜兒雖然小對方一歲,但她母親早逝,俗話說長姐如母,她很早就擔起了照看弟妹的責任,外加她的感情經曆也比隻知道埋頭念書、專心賺錢的樹醒風要豐富,實際上恩喜兒的心智比樹醒風要成熟得多。


    所以她不僅先於樹醒風發覺了他對自己的感情,同時也發現了樹醒風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對她別有用心。


    隻不過,恩喜兒並不打算提醒對方。


    她隻是默默地欣喜,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早也對這個聰明自信、誌向遠大、揮斥方遒的青年暗生情愫,但此時兩個人所扮演的角色實在是不適合發展更多。


    更何況,對方來自王城的株樹塔,那個人盡皆知的魔窟。


    樹醒風就像一朵邪香四溢的花朵,讓恩喜兒覺得,一旦好奇去查看,就會發覺其實對方不過是怪獸的一根觸手,擬態成一朵鮮花的樣子。


    如果不小心被他吸引,就會被那頭恐怖的巨獸一口吞進肚子裏——連著恩氏航運一起,成為商業並購的犧牲品。


    哪怕花朵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


    除非,花朵發覺了自己的內心,並且願意脫離怪獸,在她的懷裏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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