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通常形容一個人,說他外冷內熱,或是外熱內冷,在青雁心裏,師父這人話不多,不光冷眉冷眼還冷心冷肺,是個裏外都不太暖和的人。


    可以這麽說,她跟在他的身邊,沒見過他情緒化的時候,事實上大多時候,他都是醉的,清醒的時候少。


    他的眼中隻有酒,再說直白一點,雖然她不想承認,師父可以沒有她這個徒弟,都不能沒有酒。


    她今天已經不知受到多少次衝擊,先是進宮,然後宮人對師父卑謙的態度,又見了這個傳聞中的妖女。


    青雁別的不敢保證,可有一點,她能拿性命做保,就是她的師父絕不是貪圖美色之人。


    然而她的師父卻跪在妖女的腳邊,給她穿鞋襪?


    禾草本想好好發一通脾氣,畢竟他把她丟下了這麽些年,可見到他後,氣勢就弱了,她惱自己怎的這般不爭氣。她見他眉眼低睨著,從頭到尾,都在避開她的目光,霎時間不甘心的勁兒又竄了出來。


    貝齒一咬,眼圈一紅,將另一隻還未穿襪的腳從男人掌間抽了出來,抬起,一腳踩到他的肩頭,帶著淩人的姿態,一雙美眸向下睃著,幾將情緒盡藏眼底,唯有綿綿的恨漾出來。


    魏澤便停止了動作,就那麽半跪在她的麵前,臉上始終沒什麽表情。


    一時間殿宇內安靜得隻有輕紗帳幔隨金光流動。


    “你這妖女,不要欺人太甚!別以為你有皇家撐腰,我們便怕了你,你可知我師父是何許人,江湖上誰人不敬,你竟敢如此無理!”


    青雁就要上來抓禾草,卻被魏澤抬手止住。


    禾草將腳下的力道加重兩分,抵在男人肩頭,女人手腕一抖,檀香扇打開,如孔雀開屏。


    “江湖?我不知道什麽是江湖,我偏要對他不敬,如何?!”


    女人說罷,如雪的腕子又是一抖,手中的檀香扇斂上,帶起一陣風,風將女人鬆散的青絲揚起,飄在金色的光中,金光中還帶了一點懶懶的灰塵。


    她看了他一眼,可男人卻始終不曾抬眼看她,從她出現,他都沒有認真地看她一眼,這一瞬心底涼了半截,原來這麽些年的惦念都是她一個人的執著而已,當下做了一個決定。


    女人淡淡地笑了一聲,將抵在男人肩頭的腳收迴,攏了攏臂彎間的外衫,姿態傲然地站起身,走到殿中,捉起裙擺,玉足輕抬,伸出手快速扯去他給她穿上的鞋子,狠狠一擲,丟得遠遠的,又快速扯去綾襪,擲到地上,因太過使力,一頭半綰的烏發隨著動作瀉了下來。


    “滾罷,我不走了。”


    男人緩緩籲出一口氣,站起身,走到她的身邊,問道:“想好了?”


    “想好了。”


    男人又問一遍:“確定不跟我走?”


    “自然。”禾草拿背對著魏澤,一個眼神也不願給他,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強撐,仿佛一根羽毛,都能把她的身體壓垮。


    女人話音剛落,一陣天旋地轉,人已被倒扛至肩膀上,隻聽男人說道:“你讓我來,我就來,讓我滾我就滾?”


    說罷,扛著人往殿外走去,路過青雁時,說道:“把行李拿著。”


    他決定帶她走,不僅僅因為魏秋的那封書信,就在剛才,魏秋告訴他,說禾草得了一種怪病,出現過幾次一睡不起的情況,叫也叫不醒,請太醫看治,都說不出個病由來。


    禾草曾以開玩笑的口吻告訴魏秋,她可能在這邊待不久了,魏秋追問,“這邊?”是哪邊?她搖了搖頭,說不清楚,她隻說,她最後肯定是要迴去的,“那邊”有人等著她,所有的親朋都在那邊等著她。


    她還笑著告訴他,等她迴去了,一定給他找一個媳婦,找一個又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兩人好好過日子。


    她還說她到這邊是來修善因的,可好像什麽也沒做成,說到這裏,禾草隻有苦笑。


    其實禾草不知道,冥冥之中,善因已成,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偶爾出現睡夢中遊離不醒的症狀,這是要離開的前兆了。


    後來的後來,她終於醒來,同魏澤說了一些情況,魏澤也告訴了她一些事,兩邊的事情一串聯,她才恍然這中間的前因後果,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魏秋不能理解她話裏的意思,等魏澤來時,便把這些話備述給魏澤聽。


    有關禾草一些的奇怪言行,魏澤是知道的,並且最後通過投毒一事,也得到了驗證,她奇奇怪怪的話並非無稽之談。


    所以她說她要離開了,他知道這話非虛,既然如此,那就彼此相守度過接下來的時光。


    不悲,不急,因為他和她都清楚,短暫的離開,是為了更好地重逢,一切會重新開始,恢複到原來的軌跡,他們還會再次遇上,一定會有一個全新的開始,也許,那個新的開始就是她說的另一邊,他娶她為妻,還有三個可愛的孩兒。


    他帶她離開皇宮,帶她去天地間看一看,或閑遊:看煙波闊、看寒江雪;或快意江湖:行善積德、見識人心之善惡,不需要理由,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江湖太大,他們慢慢走,慢慢看……


    青雁先時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時,她的師父已扛著妖女走到殿外了,於是趕緊提起大包小包的行李追了出去。


    “師父,等等我——”


    禾草趴伏在魏澤肩膀上,不停地踢打他:“賊強人,你快放我下來,難不成讓我以後跟你流浪乞討,吃糠咽菜不成?”


    “幾年不見,你怎的掉錢眼裏了。”魏澤說著,一巴掌拍到她的屁股上。


    禾草怔愣片刻,然後臉上飛紅一片,一路上還有不少宮人看著,氣得一口咬到男人的肩頭,又快速鬆開,連連“呸”了幾聲。


    魏澤扛著禾草大步往宮外走去,走到一條大甬道時,前方已候了人,正是皇帝身邊的大太監。


    隻見他上前先是向上行了大禮,拜了三拜,起身:“大人,陛下說他就不來相送了,這是準備的車馬,車馬上有你們日後用得上的東西。”


    說罷大太監又道:“陛下還說,願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兄弟情。”


    魏澤聽罷,沒有多的話,朝深宮處看了一眼,然後收迴眼,將禾草抱到車內,這時青雁也趕了上來,三人一車出了皇宮。


    禾草坐到車裏,從包袱中翻出一雙鞋襪,腳抬起,踩在座位上,一邊穿著襪一邊嘟嘟囔囔:“早知道剛才應該讓他穿的。”


    馬車出了京都,往郊外行去,禾草看了看身上華而不實的衣衫,翻出一個包袱,從裏麵找了一件常服,擱到座位上,先抬手卸掉頭釵,將它們收好,然後褪去衣衫。


    正脫著,車簾被打起,慌得禾草拿衣物胡亂遮擋在胸前,轉頭看去,魏澤也怔住了,他本想問她累不累,需不需要歇息一下,哪裏知道她在裏麵換衣衫。


    女人抄起手邊的一個穗子朝他扔去:“還看!”


    魏澤迴過神來,趕忙放下車簾。


    青雁坐在車轅另一邊,聽到車內傳出的嬌嗬聲,正奇怪,轉過頭卻見師父的嘴角翹起不易察覺的弧度。


    師父在笑?


    就這麽行走了一會兒。


    “師父,我們接下來去哪裏?”青雁問道。


    魏澤敲了敲車板,轉頭朝車內問道:“換好了麽?”


    片刻後,車裏傳來一聲“嗯”,魏澤一手撐著車轅,揭開車簾進到車內。


    男人的進入,使得車內變得狹小,久別重逢讓兩人有些不知該如何相處,想要靠近又顯得突然。


    “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哪裏,你就帶我去哪裏?”禾草問道。


    “是,我們一道,以後去哪裏皆由你定,你去哪裏,我就跟到哪裏,好不好?”


    禾草別過頭,想了想,開口道:“我一個沒見過大世麵的婦人,哪裏知道,整日無非就是吃吃喝喝。”


    說罷,抬手打起車簾,朝外看了一眼,想到一點:“你如今不是江湖中人麽,那就帶我見識一下罷。”


    “好。”


    魏澤從車裏出來,對青雁說道:“去平城,先會會那裏的地下鬥場。”


    大夏國很多城鎮都有這一暗黑產業,並非興於大夏,而是沿襲前朝,從北楚開始,這類勾當已然存在。


    想要除根並非易事,需得先找到幕後之人,才可連根拔起,否則怎麽都鏟除不盡,可他們藏得太深,想要找出並非易事。


    “可是地下鬥場沒有帖子進不去,咱們連入口在何處都不知道。”青雁說道。


    “不打緊,我已有計較。”


    青雁用力地點點頭,心中歡喜,終於可以除去這些毒蟲。


    此時天邊暈染上夕光,用不了一會兒,天光就會黑下來,不易趕路,馬車停到一座廢棄的野廟前。


    魏澤打起車簾,往裏看了一眼,伸出手:“下來罷,今晚在這裏將就一夜。”


    禾草起身,麵無表情地橫了那手一眼,錯開,自顧自地跳下車,因車架太高,落地後向前趔趄了兩步,青雁在一邊幸災樂禍地笑起來。


    禾草理了理衣衫,也不覺得丟人,揚起下巴,自顧自地徑往廟裏去。


    不一會兒,外邊就暗了下來,廟裏生了火,魏澤席地圍坐在篝火邊,火焰映著他的臉,而禾草坐得遠遠的,兩人誰也不和誰說話。


    青雁從包裹中拿出幹糧,顛顛地跑到篝火邊,將幹糧架到火上烘烤,待烤熱後,取一半分給魏澤,另一半留給自己。至於那個妖女,根本沒打算管她。


    魏澤起身走了過去,將手裏的餅遞到她麵前:“填填肚子。”


    禾草斜眼看去,一把揮開:“我吃不慣。”


    女人動作太過突然,魏澤沒拿穩,那餅掉到了地上,像個銅鑼一樣,轉了兩圈,哐哐停下。


    青雁“噌”的站起,嗬斥道:“我勸你老實一點,都到這個時候了,誰還慣著你不成?”


    魏澤轉身走了兩步,彎下腰,將那餅子撿起,吹了吹上麵的灰,撕了一半再次遞到禾草麵前:“將就一下,別浪費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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