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掃了一眼屋子,沒見著人,以為她跑到哪裏玩去了,於是讓下人備熱水,洗塵解乏,更換衣物。


    少年浸在桶裏,背後有個身影兒緩緩靠近,魏澤笑著迴頭,在看清來人後,嘴角的弧度慢慢迴落。


    “少爺一路辛苦,婢子給您按按肩?”銀瓶將手裏的大巾放入浴桶間,濕了水,披到少年肩臂,一雙手就要落上去。


    “不用,你去把我的衣裳拿來。”


    女子咬了咬唇,出去,拿了一套幹淨的換洗衣裳。


    待魏澤從沐房出來,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銀瓶見他不動筷,問道:“少爺怎麽不吃?”


    平常都有小丫頭給他試菜,這幾日他在外麵吃飯的時候,她不在跟前,居然有些不習慣。


    “小草兒呢?”


    銀瓶扯著嘴角笑了笑:“她去了夫人那邊。”


    “怎麽去了那邊?”


    “夫人擔心她年紀小不懂事,伺候不好少爺,這才把她調走。”


    魏澤看了眼銀瓶,又看了眼立在一邊不說話的思巧,問道:“你說,怎麽迴事?”


    思巧上前一步,斜了眼銀瓶,冷笑一聲:“前幾日,銀瓶去了夫人那裏,緊接著,夫人院子裏就來人,把小草兒調去那邊的灶房做活,去了幾日了。”


    ……


    魏澤到上房時,周氏正在用晚飯,禾草在一邊侍立。


    禾草見了來人,眼睛陡然一亮,然而魏澤隻淡淡看了她一眼,朝周氏行過禮。


    “怎麽這個時候過來?”周氏問道。


    “兒子才從外麵迴來,特意來看看您。”


    周氏點頭:“一路勞累,不必到我這裏問安,自去休息罷。”話落,見魏澤坐著沒動,“還有事?”


    “兒子想了想,現在還小,不想太早要通房,還是該一心在讀書上,便把母親的人帶了來,還給母親。”


    少年打了個手勢,就見銀瓶紅著眼,從外麵夾著步子走進屋內,跪在周氏腳邊,嚶嚶泣著。


    “我原想讓你留個知冷知熱的人在身邊,既然你不想,那就作罷,左右現在還早,緩一兩年也可以。”


    魏澤半垂著眼皮:“兒子把母親的人帶了來,母親該把兒子的人還給我罷?”


    霞娘見少爺臉色有些不好,夫人的麵色也有些木然,忙笑道:“這孩子乖覺,夫人特意把她調到跟前伺候,有她在夫人身邊,夫人這幾日飯都比往常多了半碗。”


    婦人話畢,又是一陣難堪的落寞和安靜。


    禾草在魏澤和周氏身上來迴看,明明魏澤很孝順周氏,周氏對魏澤也親和,怎麽這個時候兩人看著如此生分。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能感覺到周氏還是很在意魏澤,婦人掩在桌麵下的手,微微蜷縮起,這是有情緒的表現,隻不過麵上沒表露出來而已。


    禾草躡著腳,往周氏身邊靠了靠,舉起手握在嘴邊,悄聲道:“夫人,夫人,我是下飯菜麽,為什麽您看著我能多吃半碗飯?”


    一個八歲的孩子,說這話再配上她認真的表情,就很喜人,雖然故意壓低了聲音,可屋裏的人都聽到了,都笑成一片。


    霞娘打趣她:“小丫頭,你的名字拆合在一起,可不就是‘菜’麽?”


    廳上的丫鬟們有的眼珠輕斜思索,有的拿手在掌心畫了幾筆,還真是,緊接著又是一陣笑聲。


    魏澤嘴角也帶上了笑意。


    “行了,把你的人帶走。”周氏表情鬆閑下來,屋子裏的僵滯也散了。


    “還不過來?”少年看著禾草。


    禾草走到魏澤身邊,垂著頭,光映下隻看到她肉肉的臉腮。


    魏澤走到周氏麵前:“兒子退下了。”


    “去罷。”


    兩人走後,霞娘立在周氏身邊,笑道:“夫人既然喜歡小女孩兒,不如以後收養一個在膝下,給您解解悶、逗逗樂?”


    就這麽著,念頭在婦人心中慢慢生成。


    魏澤帶著禾草出了周氏的院子,在前麵大步走著,禾草個頭本就小,有些跟不上。


    “少爺……等等……”


    少年迴頭看了她一眼,放緩步子,一高一矮的兩個人慢慢地走著,誰也不說話,此時,天上開始下起了雨,秋季的雨水寒涼,不一會兒,地上就濕漉漉的,映著紅的黃的光。


    魏澤轉過頭,問道:“不躲雨麽?就這樣陪我淋著?”


    禾草吃吃笑道:“不是我陪少爺淋雨,是少爺陪我淋雨。”


    少年抬起手撫了撫她的腦袋:“我給你帶了小玩意兒,一會兒迴去看喜不喜歡。”


    “是什麽?”禾草問道。


    “你迴去看了就知道。”


    女孩兒在雨霧中歡騰一跳:“那我們快些迴去,我要看看少爺給我帶了什麽好東西。”


    少年往前跑了一步,揮著手:“還不跑?”


    說罷,往前跑去,禾草隨後跟了上去,一前一後,兩人在細雨中留下一路的笑鬧聲,連雨腳都變得輕快了,迴了屋子,頭身皆已淋濕了大半。


    下人們趕緊澆水,禾草見狀就要迴下人房中,燒一盆子熱水,擦洗身上,卻被魏澤叫住。


    “你身上淋成這樣,再不趕緊沐個熱水,隻怕要生病,就在我這裏洗了,換身幹爽的衣裳。”


    “我洗了,那少爺呢?”禾草問道。


    “又不是隻有這一點水,你先洗,別磨嘰。”


    禾草不再遲疑,拿了自己的一套衣裳,進到浴房,泡進桶裏快速洗了頭身,然後換了一件幹淨的衣裳,走出來。


    魏澤見她洗好,讓下人們重新換水,自己進到沐間也快速洗了,出來,少年絞幹頭發,指著桌上的東西:“你去看看,喜不喜歡?”


    女孩兒打開紙盒,裏麵居然是兩個吊線人偶,她將它們拿在手裏,走到魏澤身邊:“這個要怎麽玩?”


    魏澤也沒玩過這些,他從小接觸的不是刀槍就是各類書籍,迴來的時候,在路邊看著這玩意兒有趣兒就買了迴來。


    兩人幹脆脫了鞋,盤腿坐到榻上,研究起玩偶來,一人提起一個玩偶,就好像他們是真人似的,捏著腔調學木偶說話。


    “官人要去哪裏呀?”禾草說道。


    魏澤抿了抿嘴,忍著笑,實在是說不出口。


    “少爺,你快說話,我在問你呢?”禾草晃著腦袋,夾著嗓音,重新問了一遍,“官人要去哪裏呀?”


    少年清了清嗓,臉頰有一點點紅,磕巴道:“我去……我去買賣貨物。”


    “官人買賣什麽貨物?”小小的木偶笨拙地揮動著手臂。


    對麵的人偶突然一跳,將聲調拉長:“你猜猜看……”


    女孩兒手中的木偶一跳一跳地圍著另一個木偶,左轉轉,右轉轉,開口道:“官人是販賣皮貨的,對不對?”


    少年手中的木偶伸出雙手,抓住女孩兒的木偶,故意壓低聲音,用一種嚇人的語氣:“小娘子說對了,不過嘛……我是買賣人皮的!”


    說罷,人偶往前一撲,女孩兒嚇得驚唿出聲,把手中人偶一丟。


    他見她膽小的樣子,開心地笑出了聲,禾草從床上跳起,推了他一把,少年本就笑得前仰後合,這一推,直接把他推得翻了個跟鬥。


    禾草先是一愣,不過就是輕輕一推,魏澤像個車軲轆一樣,在床上滾了一圈。這下輪到她笑了,從來沒見過魏澤這般滑稽的樣子,他在她麵前一向都是沉穩、應對有度之人。


    少年從床上翻起身,還沒從剛才的天旋地轉中迴過神,有些呆呆的,等反應過來後,自己也撐不住笑了。


    暢快的笑聲傳到屋外,值守的來安和安旺相互對看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驚詫。


    這是他們少爺在笑?天麽,他們少爺還能這樣笑?


    ……


    時間飛快,禾草在魏宅過的第二個年頭,她進魏宅時,正是八歲進九歲的年紀,如今滿十歲了。


    除夕這一晚,陸遠和周鐮幾個,邀了魏澤出來遊夜市、看煙火,魏澤便帶了來家兄弟還有禾草出門。


    她在魏宅住的這一年多,身條抽高了不少,臉頰也長了肉,配上那一雙黑亮的杏兒眼,白嫩的皮膚,穿一身秋香色長衫,外搭一件銀紅遍地比甲,頭上仍是盤著兩個圓髻兒,腳上是魏澤送她的掐金羊皮小香靴,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精致可愛。


    如今的魏澤已有十四年歲,正是豪俠任氣,踔厲風發的年紀,一身冷煙色窄袖直裾深衣,外罩一件元青色貂裘鶴麾,衣擺叉開處,綾白的褲腿掖於粉底流雲暗紋翹頭靴中。


    端的是金鞭躍馬的美少年。


    街上人煙阜盛,街市兩邊有賣吃食的、賣燈花的,還有賣各類小飾品的,滿目琳琅,紛彩繚亂。


    魏澤、陸遠、周鐮還有總兵家的謝方昭等幾個權貴子弟各自帶著奴仆,相聚在一起,先在街市遊覽了一番,又叫了一條花船遊湖。


    湖麵上漂著大大小小的船隻,船上有唱曲兒的歌女,清淺地唱著小調,客人們則談笑飲酒,水麵泛著紅黃光。


    這個時候,天空突然飄起雪來,先時並不大,下到後來,竟如梨花飛舞一般。


    魏澤幾個圍坐在桌案邊,桌上擺了上好的菜饌,還叫了兩個唱的,幾人吃了些酒菜,便開始賞景。


    席間,周鐮的話最多,談笑間不時拿眼在魏澤和禾草身上來迴掃,這一兩年間,但凡魏澤出門,隻要不是出遠門,總要帶著這個小丫頭。


    一開始,他們沒把小丫頭太當迴事,不過一個丫鬟,說白了就是一個下人,幾人相聚時,偶爾拿她打趣玩笑,魏澤多有偏護,他們便收了輕視之心。


    他們算是看出來了,日後這丫頭肯定要被魏澤收用的,雖做不了正房,一個姨娘的名分絕對跑不了,寵妾滅妻也不是不可能。


    這種打小陪伴的情誼最深最純,一旦開始便能讓人記掛一輩子,而且這丫頭的性格又符他的調性,真真是可在了心上,就是現在還太小,當妹妹照顧著。


    正所謂旁觀者清,估計連魏澤自己都沒意識到。


    他們幾個和魏澤相熟,也不拿禾草當一般下人看待,偏今日謝方昭帶了另外兩人來,不明情況。


    禾草跪坐在魏澤身邊,替他換了新的杯碟,重新燃了一個手爐遞到他手裏,然後起身到另一邊,待盄子裏的水開後,提來先替魏澤沏了一碗新茶,又給其他幾位續上茶水,然後迴坐到魏澤身側。


    謝方昭帶來的一少年,向魏澤舉了一杯酒:“魏兄的這個丫頭好生乖覺伶俐,不知會不會唱小調,讓她清唱一首給咱們聽聽鮮兒?”


    謝方昭聽了,忙給那人使眼色,偏那人沒注意,還在等魏澤的迴複。


    魏澤聽後,笑了笑:“不過一個鄉野丫頭,會唱什麽。”


    “就是鄉野才獨特,咱們成日聽這些癡啊、怨啊的,翻來覆去就這麽幾首,聽點不一樣的才有意思。”


    禾草看向魏澤,他現在的身份還隻是一個商人,而在座的這些少年都是官戶,最好不要得罪。


    她是無所畏,唱兩句就唱兩句,隻要他讓她唱,她可以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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