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聽魏家少爺讓她漢子來一趟,她沒有不應的,拿錢的事情,她跑得比誰都快。


    於是招手讓禾草同她一起,不想魏家少爺開口:“夫人隻管去,何必再拖著她費事。”


    婦人心想也是,拖著這丫頭,一來一去又多一份車錢,於是告辭急急迴了村,把事情前前後後同她漢子講了,兩人又走了一趟魏宅。


    婦人走後,魏澤起身坐到窗榻上,那榻上放了一張矮幾,幾上擺了棋盤,盤上分布著黑白子,密密麻麻占了大半。


    禾草放輕腳步走到他身邊,靜靜站著,十分乖巧。


    少年中指和食指並攏,拈起一子,頭也不抬,聲音淡而輕:“你去那邊坐著。”


    那邊?是哪邊?禾草會過意來,他的意思是,不要站在他旁邊,離他遠一點。


    她退後,坐迴剛才的位置,拿起來旺給她泡的那碗茶,連喝了幾口,天氣熱,多說幾句話,唇舌就發幹。


    她想問問他準備怎麽處理她,剛才她已經把夏老大和王氏得罪的透透的,難道真讓夏老大來,雙方談好一個價兒,他給錢,夏家夫婦拿錢,然後再把她帶迴村。


    他真對她死活不顧?


    她的哥兒不會這樣對她,可現在的這個……她還真不敢說了。


    這幾次的折騰把她心底一個個奮進的小情緒衝得東倒西歪。


    她以為到了縣裏就能見到他,結果她連魏家的門都進不了。


    她以為進了魏家的門能見到他,結果不能靠近他半分。


    她以為救了他的命,對他提一個小小的要求,他會同意,結果呢,人家根本不搭理。


    她以為,她以為,然而現實根本不是她以為的那樣。


    禾草不禁迴想從前,那個時候她以妾室的身份進入魏宅,他明明對自己很客氣。


    後來兩人走的近了,那層關係雖沒挑明,可她看得出來,他有意無意間看向自己的眼神,是不一樣的,和他看向別人的眼神不一樣,那個眸光中帶有溫度,很軟很軟……


    那是什麽時候?好像她才進魏宅不久。


    光被窗欞格子剪碎,落到房裏的窗榻上、矮幾上、棋盤上光影斑駁,其中一片光落到少年束發的玉箍上,那玉箍剔透成陽光的色調。


    光潔的額下是一雙清冷的眉眼,眼尾輕輕飛起,像是刀入鞘時帶起的弧光,高挺的鼻子下是微微抿起的唇。


    這個時候的他,好像沒人能走近,他把所有人都排開在外。


    以前的魏澤在她麵前是一塊觸之升溫的斐玉,隻要她靠近,他就會有迴應,然而,這個時候的他卻是一塊滲著寒氣的寒冰,想要暖化他?自己一定也會凍傷。


    天快暗下來的時候,下人來報,夏家夫婦來了。


    魏澤讓人帶他們進來。


    夏老大佝著腰,做著小意樣進了門,然後又刻意挺直腰,結果坐到凳子上後那腰又不爭氣地彎了。


    “魏少爺,我家婦人同我說了。”


    少年放下棋子,他下棋時最煩人打擾。


    “夏大哥的意思是?”


    夏老大提著臉笑道:“婦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就按她說的那個價兒。”


    魏澤點頭,看了一眼離他不算遠的女孩兒:“可你們若是反悔了,我到哪裏說理去?”


    夏老大忙搖手:“不會,不會,這個魏少爺放心。”


    “我們做生意之人,不講口頭上的話,隻認白紙黑字,隻認合同,今兒你們這樣說,明兒手上差錢了,又是另一種說法,我們魏家難不成是你們夫妻二人的庫房?”說到這裏,少年的語氣已然有些變了。


    “怎敢,怎敢,魏少爺那您說怎麽辦?”


    魏澤招了招手,讓來旺拿來一張契紙。


    “我給你們一百兩銀子,五十兩算作答謝,另外五十兩,是她的買身錢,以後她就歸我,你們以為如何?”


    夏家夫妻聽了,細細一想,五十兩買身錢,死丫頭如今才八歲,將養她到十七八歲,還要養十來年,這十來年她要吃多少口糧,等到了年紀,賣了換錢,不過也就十幾二十兩銀子,五十兩都算頂了天。


    這麽個平板板、瘦巴巴八歲大的丫頭,賣作五十兩,到哪裏尋這等好事。


    夫妻倆沒口子地應下,生怕魏家少爺反悔,恨不得現在就摁了合同拿錢。


    魏澤讓來旺拿了契紙給夏家夫妻看:“沒問題就畫印罷。”


    夏老大哪裏看得懂,不過他倒不擔心魏家騙他,就像他之前說的,這些大門戶最要臉麵,不屑在這種事情上動手腳。


    男人按了印,來旺領著夫妻二人下去拿錢,走的時候夏老大和王氏頭也不迴,一心隻在一百兩銀子上,連個裝模作樣的言語都沒給禾草。


    魏澤見她微垂著頭,說道:“你不是讓我買了你麽?怎麽又這副樣子?”


    女孩揚起臉,笑道:“我是高興,以後我就是少爺的貼身丫頭,對不對?”


    他以為她是不高興,見她笑模笑樣的才知道他想錯了。


    魏澤看了她一眼,又收迴目光:“看你的表現,若是做得不好,打發去外院做粗使丫頭。”


    “少爺放心,我一定照顧好您,拿命去護您周全。”


    她現在就是一個八歲大的孩子,說話不用顧及太多,直接用孩子的口吻和腔調把心裏話說出來,就是最真誠的。


    少年清了清嗓子:“行了,既然做了我的丫頭,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


    少年說罷,朝外叫了一聲:“帶她下去。”


    進來一個婢服丫頭,紮著環髻,身量修長,十三四歲的模樣,禾草看了她一眼,心道,原來思巧從小就跟在魏澤身邊了。


    思巧正待領禾草下去,又被魏澤叫住:“給她臉上上些藥。”


    “是。”


    兩人退下。


    禾草乖乖跟在思巧身後,思巧見她年紀不大,有意提點她幾句:“能做少爺的貼身丫頭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咱們宅子裏,多少人削尖腦袋往這個位置上鑽,結果讓你個小妮子搶了先。”


    禾草立刻道:“我會盡心服侍少爺。”


    “嗯,盡心是肯定的,少爺不喜歡太呱噪的人,以後在他身邊,少說話,多做事,眼睛放活一點,頭腦要轉得快。”


    “多謝姐姐提點,小草兒知道了。”


    思巧腳步頓了頓:“小草兒?這是什麽名字,讓少爺再賜個名字給你罷,春梅,桂香,秋月……”


    禾草口中應下:“是。”


    思巧心道,看著年紀小小,倒是個聽話懂事的。


    “以後你就住這個房間。”


    禾草往裏麵看了一眼,是大通鋪,一張長鋪上可睡三到四人,有兩張妝台,房間光線不錯,屋內看著也幹淨整潔。


    “這裏就三人住,我和你還有銀瓶,咱們三人都是少爺院裏的,那丫頭迴了家,她嫂子病了,沒人照顧,主子體恤給她放了假,過些時日才來,你坐這裏,我去拿一套衣服給你。”


    思巧說罷離開了,過了一會兒迴來,遞過一套衣服:“試試看。”


    禾草趕緊接過,道了謝,當下就脫了自己身上汗濕的布衣,換上一套蔥綠滾銀邊小長衫,剛剛過膝,外麵套一件秋香色半臂小短衫,胸前係上係帶。


    思巧圍著她看了看,這丫頭生得不錯,剛才的破衣爛衫把人都襯烏沉了,穿上麵料好一點的衣裳看著精神伶俐不少。


    “大了一點,你太瘦了,在咱們宅子裏養一段時日就好了,還有這是膏子藥,把臉上的傷擦一下,你是少爺的救命恩人,盡心伺候,少爺不會虧待你的。”


    禾草點點頭。


    “就這樣罷,把頭發梳齊整了就去少爺跟前。”


    禾草趕忙散開發,重新梳了個兩個髻兒,圓圓的腦袋上一邊頂一個,再纏上絲帶。


    思巧見她差不多像個樣子,帶她往另一個院子走去,不是剛才書房的方向,是往內院的方向,禾草跟在她的身後,一路走到魏澤的院中。


    就這樣,禾草進入魏澤房中,一開始院子裏的其他下人都等著看笑話,畢竟一個八九歲的丫頭,能指望她做什麽。


    按理說,以禾草這個年紀,不該到主人身邊伺候,最多隻能掃灑院子。


    做丫鬟的不同於做小廝的,丫鬟日常做伺候人的細活,要心細手巧,像思巧也是十三四歲才調到少爺跟前,想必那位銀瓶應該同思巧差不多的年歲,或許再大一點也未可知。


    而禾草呢,年紀小不說,又出生鄉野,不怪人不看好她,然而讓人意料不到的是,這小鬟一連幾日在少爺房中當值,事事有條理,件件有著落,還真有模有樣的。


    連魏澤都有些詫異,小丫頭行事還算規矩,話也不多,連日來的舉止也合他心意,有時他一個眼神,她就能讀懂他在想什麽,他一個表情,她就知道他要什麽。


    能做到這樣兒,除了來安和來旺,好像就隻有她。


    ……


    這日,思巧找到禾草,將她拉到一邊,撩開自己的衣袖,細白的胳膊上全是扁扁的疙瘩,有的甚至連成了一片。


    “這是怎麽了?”禾草倒吸一口涼氣。


    “小點聲兒,也就看著嚇人,其實沒什麽,你別同人說,我昨兒貪嘴,偷吃了些醃蟹,平日吃沒什麽,好好的,一點事情也沒有,不知怎的,這次吃了就身上起疙瘩,奇了怪了!”


    “之前吃沒有事?”禾草疑惑道。


    “是哩!之前沒事,偏偏這次吃就出問題,對了,我是準備跟你說……”


    禾草抬手將她的話打斷:“你先等一下!”


    她的腦中有什麽東西要衝撞開,太快了,是什麽?無數個念頭交錯,像一張細密的網,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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